“回憶就像那窖藏在鬼臉青花甕子裏的陳年私釀,時日越久,越是香得凜冽,像語文課本裏夾的那朵微黃紫青的金銀花,殘了,斷了梗的姹紫嫣紅。”佳薇一個人坐在解放路口拐彎的一家小咖啡館裏,細細地摩挲著某時尚廣告雜誌封底的那一幀精致婉轉的文字,銅版紙金黃色的畫冊上,氤氳著一點潮氣的黏稠,是梅子枝頭一朵朵秋意蕭瑟的簪花小楷。


    她一向不是很喜歡這些帶著點文藝酸澀氣息的字眼,因為這是她整個學生時代最好閨蜜許俏雅的心頭愛,所以佳薇才會一期不漏地一直買了這麽多年。精致華麗的封麵,時尚而略帶傷感小資的文字,然而隻是呷著一口藍山不經意瞥到的一瞬間,佳薇的心忽然就像是蕩在了井口邊上一般,那一絲絲的惶恐與不安,她不敢伸出頭朝井底去望,仿佛整顆心都在滴溜溜地打著旋兒往下墜,永遠也墜不完似地。


    即使隔了這麽多年,她依然不敢,亦不想去回想她與顧念琛之間的種種糾葛與不堪。然而零碎的回憶卻給了她一種堪堪可握的力氣,那種拎起來就再也放不下來的感覺,在落地燈鵝黃色的光暈裏,一點一點地染上了毛毛的可親的溫度。


    佳薇不是一個習慣把回憶握在手心裏的人,然而這座舊時光裏巍峨聳立的城市卻給了她太多的不舍與殘忍。咖啡館明亮的落地窗外是綿綿不斷頭的細雨絲兒,長街兩側的法國梧桐樹葉簌簌紛落著,踩在行人的腳板子底下,是“嗤啦”一聲皮鞋刮破的愴然墜落。


    原來大好春光早已過去,原來早已是楓葉荻花的蕭瑟深秋,她不記得她離了這座城市到底有多久,想不起來了,索性一骨碌喝完馬克杯子裏的最後一點咖啡,苦澀像纏腿的絲襪一般一蓬一蓬地爬了上來,佳薇覺得心裏堵得慌,,索性從皮夾子裏抽出一張粉紅色的鈔票壓在杯子底下,青瓷釉裏映著那一點稀薄的紫紅,是剝了一半忍不住要吞一吞口水的酸橘,幽幽地散發著一點誘人的寒香。


    佳薇從咖啡館裏走出來的時候,雨開始漸漸歇了下來,卻還是毛毛地,拂在人臉上,癢酥酥的,擦不幹淨。她獨自一人撐著一把蟹青色的雨傘,她記得今日是俏雅的忌日,所以在去墓園之前,她去附近的一家花店買了一束黃白相間的菊花,細長的梗子上,花束伶仃,捧在臂彎裏,顫顫巍巍的花瓣裏有雨珠在抖落,像她微微抖顫的心口。


    當年不堪重負的一幕幕從眼前“唰唰”地紛飛而過,她不敢去細想,索性閉上眼睛,等眼淚流出來的時候,才會覺得整顆心稍微地好過一點。


    靜穆的墓園,佳薇緩緩拾階而上,等雨徹底歇了下來的時候,佳薇才將手裏的雨傘收了起來,扶著欄杆,微微喘息地攀上台階。然而就是眼光流轉的一瞬間,她才看清眼前一身銀灰色西裝筆挺的男子那剛毅而略顯冷峻的臉龐上微微詫異和閃躲的眼神。他依舊是那樣地英俊瀟灑,那樣地翩然濁世,仿佛偏心的時光都不曾在這個負心漢上留下一絲一毫悔恨與羞恥的痕跡。如果換在以前,風風火火的薛佳薇絕對是一高跟鞋踹過去,讓這沒良心的家夥直接斷子絕孫。但是現在,她甚至連多看他一眼的功夫都會嫌心裏堵得慌。


    當年,俏雅下葬的那一日,佳薇甚至都不曾看到過一絲一毫陳絮的身影,很多次,即使陰陽相隔,她都會問俏雅,為這樣一個薄情寡義的男人付出了那樣多是值得的嗎?沒有人能夠回答她,唯有墓碑上俏雅的那張帶著美麗笑容的黑白照片告訴過她,在轟轟烈烈抑或平平淡淡的愛情裏沒有值不值得,因為愛情從來就是不問值得與不值得。


    陳絮沒有開口說一句話,他的眉目間帶了點風霜摧蝕的痕跡,怕是如今的日子也不好過吧,他一向薄涼而桀驁,既然他不肯開口寒暄一下,佳薇亦不肯,彼此隻是擦肩而過,她手裏緊緊攥著的雨傘不小心在他的西裝上蹭了一點,就那麽輕盈地碰撞,他似乎不耐煩地撣了撣,佳薇的心驟然就冷了下去,一截一截,冷到了骨子裏去,竟翻騰出最深最徹骨的絕望出來。


    這樣的男人,佳薇曾不止一次地勸過俏雅離開他,可是如今,說得再多也是再沒了用處。佳薇不想在這個男人身上耗上哪怕是一絲一毫的時間,她站在俏雅麵前,一點點地揩拭掉了黑白照片上俏雅那純真笑容上的密密匝匝的細小雨珠。


    佳薇從國外回來的這幾日,去的最多的地方卻是俏雅的家鄉瓜渡村。她記得俏雅曾經帶她去過這個風景秀麗的鄉村,她很喜歡這種落落庭院式的徽派建築,粉牆黛瓦,湖山如繡。


    俏雅曾經告訴過佳薇,在她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了婚,父親因為喝醉酒用刀砍傷了絮絮叨叨的母親而坐了牢,母親沒過多久也經由娘家人介紹改嫁到城裏去了。俏雅一直是與身體孱弱的奶奶相依為命,長到十三歲的時候,才被接了城裏去。


    佳薇記得那一年暑假她陪俏雅回來看奶奶的時候,她家的院子裏栽種著兩株勢單力薄的枇杷,那是俏雅過十歲生日的時候,俏雅的父親親手栽種的。那時的粉嘟嘟的俏雅喜歡躲在樹蔭子底下蕩秋千,後來俏雅瘋狂愛上了跳皮筋,佳薇就跟著俏雅的屁股後麵學馬蘭開花二十一,從裁縫鋪裏裁回來的一截皮筋,係牢了拴在兩個顫顫巍巍的樹樁上,一顛一顛的,沒想到時隔這麽多年,當年的那兩棵枇杷樹早已是綠蔭滿枝,亭亭如蓋了。


    那日陽光有些毛毛地刺眼,佳薇看見俏雅的奶奶的時候,她正坐在門檻上顫顫巍巍地縫補著一個捅了好幾個洞口的蛇皮袋子,雖然已是深秋,但奶奶卻隻是穿著一件單薄的藏青色呢子外套。呢子上一層一層的補丁,佳薇記得,奶奶一直最鍾愛的都是這件衣服,即使穿得掉了色,衣肘上磨爛了都不舍得扔掉,一次次的從舊衣櫃裏翻出來曬在日光底下,又一次次地疊好重新打上補丁。


    俏雅告訴過佳薇,這是爺爺在世上送過奶奶唯一的一件生日禮物,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那樣艱難卻一直都不曾辜負的愛情。佳薇想到俏雅,想到她一次次在愛情裏受到的傷害和不曾放手的執念,卿卿性命,卻如此不堪重負地終於斷了去。她不敢把俏雅已經去世了的消息告訴奶奶,沒有人會告訴她這個沉重而悲痛的消息,因為誰都會害怕這個年事已高的老人如何能承受得了自己一手帶大的親孫女竟然沒吭一聲就再也回不來了。


    佳薇怔怔立在廊簷下的雕花欄杆上,紅磚瓦牆的腳底下因為積了些常年流暢不通的雨水而生出了一大片腥辣而潮濕的苔蘚來。她看著它們,仿佛眼睛裏也生出了一些綠意森森的東西出來,戳得人眉眼生疼。她的心微微一顫,轉過身去扶住欄杆的時候,眼淚忽地就撲簌簌地滾落了下來。


    奶奶的眼睛早已不行了,陽光有些薄辣的刺眼,她隻覺得有個人影在自己的眼前不停地聳動著,一晃一晃的暈眩,她聽著那斷斷續續抽泣的聲音,忽然就想到了俏雅,是她心心念念盼著回來的親孫女,她隻是嘴裏不停地念著“囡囡”,急得顫顫巍巍地從門檻上爬起來幾欲要跌倒的時候才忽然被佳薇一把抱住,佳薇早已哭得泣不成聲,可是她還是哽著喉嚨仿佛盈滿欣喜一般的說道,“奶奶,是我,是囡囡回來看你了。”


    佳薇在瓜渡村陪了年邁多病卻孤苦伶仃的奶奶兩日,因為回國時的行程太趕,佳薇不敢多做逗留。她睡在俏雅和她曾擠在一起說過悄悄話的那張單人床上,很窄小的一張硬板床,即使現在依舊削瘦的佳薇一個人睡都會覺得擠得慌。可是那時小小的她們,卻像是這世間最歡快最天真的女孩子一般彼此躲在被窩裏交換著最羞澀卻也是這天地間最無邪的心事。


    誰誰誰喜歡誰,誰誰誰又暗戀誰,兩個人打著手電筒在被窩裏打鬧一陣,一會又好得蜜裏調油似地抱在一起講鬼故事。一向鬼精靈似地俏雅有那樣多新奇而有趣的鬼故事,佳薇聽得整個身子直發抖,卻還是忍不住一邊拍著胸口一邊搖著俏雅的胳膊直嚷嚷著要聽下文。也不記得是不是說得久了,兩個人都漸漸生了倦意,佳薇隻記得隱隱約約中,俏雅似乎給她講了一個朋友背靠背的故事……忽然有一天,曾經好得形影不離的兩個朋友不知為了什麽事而爭執不休地翻了臉,後來其中一個朋友負氣出走,一開始她還沒覺得什麽,隻是時日久了,卻依舊沒有那個出走朋友的絲毫消息,那個女孩忽然就開始慌張起來,直到有一天當她無疑中去撿不小心在掉在床肚子底下的那支圓珠筆的時候,才發現好朋友竟然和她背靠背的釘死在她的床板之下……似是迷迷糊糊的夢中,可是佳薇卻還是嚇得不輕,身上膩著的是一層細密涔涔的汗意,可是脊背卻是一陣陣抽搐的發涼。她下意識地想要卻拽一拽俏雅的胳膊的時候,才發現觸手是一片刺骨的冰涼。


    她不敢去想當年俏雅的死,那樣地慘烈而決絕,漫天的血腥氣就那樣張牙舞爪地四散彌漫開來,所有惶恐的驚厥的悲痛的噝噝寒氣都爭先恐後地向佳薇湧襲了過來,她哭到無力,哭到眼睛都快要瞎了時候,才沉沉地暈厥了過去,心底終究是害怕地不敢再去回想,每一次從夢中憶起的時候,都會嚇得手足無措地哭了起來。


    窗外的月色是清朗的,透過雕花窗欞子上糊得一層薄紗瀉銀一般千絲萬縷地撒落在生了潮氣的青磚上。那一點纖薄的月光的影子,因著這點陳舊磁青薄綢般的黴菌味,愈發青得有些淤腫。佳薇不敢去看那些青白猙獰的影子,恍似俏雅死去的那一晚,也是這樣淡薄而冷凝的月色,那樣涼,涼到了骨子眼裏去。即使窗子關得這樣緊,可佳薇還是覺得身上一陣冷似一陣,她隻好從被窩裏掙出來,臉上有微微的潮紅。她坐在床沿上抵著牆壁將整個身子微微地蜷縮了起來,也隻有這樣,才會守住手心裏的那最後一絲的暖氣。因著怕吵醒隔壁睡熟了的俏雅的奶奶,俏雅隻是將頭埋在膝蓋裏,嚶嚶地啜泣起來。


    佳薇那夜沒有睡好,早上起來的時候眼泡子有些腫腫的,眼底更是一片難掩的暮靄沉沉的青暈。因著俏雅的奶奶常年禮佛祈求子孫平安,故而屋子裏總有一股濃稠地化不開的檀香味。奶奶天還沒亮的時候就爬起來煮了一大鍋的糯米粥,那種軟糯香甜的家常馨軟的味道.佳薇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有吃過這樣一頓早餐,盈盈的眼淚含在眼眶裏,終是沒有落下來.


    佳薇臨走時,奶奶將花甕子裏過年時釀的米酒舀了一大壇子給她帶上,俏雅很喜歡喝奶奶親手釀的這種瑩澄澄的米湯似地醇香米酒,凜冽的花雕酒香味裏混雜著稻田裏糯米蒸熟後發酵時的酸澀味道,有點酸,又有點甜,像她們這麽多年來苦澀卻又充盈的日子.


    也許是在墓園裏蹲了久了,佳薇出來的時候小腿還是有些酸麻地難受,雨雖然是歇了,但是密密匝匝的枝頭時不時地會有積雨跌落的聲音,從頭頂上\\\\\\\”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掉在人臉上,風一吹,涼颼颼地直鑽到人的心眼子裏去。


    佳薇記得,離墓園不遠處有一座寺廟,以前她和俏雅一起來過廟裏求過姻緣,求過平安符。可是這輩子她也不會忘了,那日,是顧念琛第一次帶她來這座寺廟裏上香,雖然六榕寺曆史不是太悠久,但是香火卻極為鼎盛。紫檀木架子上一排排供香客們點燃檀香的紅燭經年不息地簌簌跳動著蓬勃的火光,時日久了,架子上就累垂著珊瑚珠子似地一截一截的蠟淚,像小孩哭紅了的眼睛似地。


    六榕寺一百二十級的巍巍台階,佳薇像所有戀愛中的善男信女一般將從廟裏求的那枚愛情鐵鎖扣在了索鏈上,扣上了,就是一輩子的不離不棄。佳薇一路念著索鏈上一對對情侶刻下的美好誓言,等到她實在攀不動的時候就會死皮賴臉地趴在念琛的身上要他背著她上去。他的背很厚實也很溫暖,一顛一顛的時候,她就會牢牢地扣住念琛的脖子碎碎念一般地輕輕呢喃道,“念琛,背我一輩子好不好?”


    頭頂上是大片大片盛開的香山紅葉,一路紅到底地烈烈焚燒著,如同天邊最璀璨絢爛的萬縷霞光。念琛背著她,一步一步,每一步都會給予佳薇最溫柔的妥帖。有風簌簌吹過,紅葉一片一片地往下墜落,他雖然有一絲輕微負累的喘息,然而臉上卻始終掛著最虔誠的微笑,他點點頭,聲音低沉悅耳卻是極度用力地承諾道,“嗯,一輩子。”


    而今,佳薇重遊故地,循著一級一級粗礪的台階,當年她親手扣在六榕寺巍峨索鏈上的那把愛情鐵鎖依舊牢牢地鎖在了舊時光的重重煙影裏,在第十三和第十四級台階的檔口,一圈一圈,盤出了如油墨一般濃厚的紫紅鐵鏽。即使隔了這麽多年,佳薇依然記得當年的那把愛情鐵鎖裏隻刻了冥冥之中的八個字:情深似海,一世長安。


    是她忘了將彼此的名字刻進去,時日久了,風霜雪摧,鐵鎖上生了鏽,模糊了字眼,情深似不了大海,一世也給不了誰的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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