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一段時間,總有那麽幾天,氣溫很高。偶爾中午會攀升到20度,讓人疑心冬天是不是早就走了隻是氣象台不知道。


    暖陽曬進屋內,舒湘已經把取暖器關掉了,她沒開窗,卻在角落裏點了一根細細的日本線香。燃燒的時候,聞起來像木頭和綠茶的味道。


    那是方無應從香港買回來送她的,隻一小盒,淡月色日本花布包裝,價格卻不菲。


    “你好像總是能找到這些東西。”舒湘遞上來一杯冷開水,今天太熱。


    “所謂的‘這些東西’是指什麽?”他問。


    “讓人喜歡,卻又很難發現。十分特別。”舒湘想了想,“甚至微妙到不易叫出名字,收禮的人會對禮物銘記許久。”


    方無應聳聳肩:“是你送我書的回報。”


    舒湘笑起來。


    “猜猜我給蘇虹買了什麽?”方無應突然說。


    “你給她也買了東西的?”


    “以表示感謝嘛……為她替我跑前跑後操勞住處和機票表示感謝。”方無應一本正經地說,“事實上她到現在都覺得自己虧大了。”


    “那麽,買了什麽呢?”舒湘笑眯眯地看著他。


    “一件女裝。”方無應說,“鑲銀絲的繡花仿古上裝。”


    他說著,嗤嗤笑起來。


    “她高興麽?”


    “高興與惱怒的程度大概成正比。”方無應想了想,用手比劃了一下,“對襟盤扣,但兩側開衩到腋下,估計她沒法穿去上班。也許我該說,她很難尋找到合適的場合。”


    “為什麽偏買這種衣服給她?”


    “我覺得她穿那衣服會很好看。”方無應眨眨眼睛,“頭發弄得蓬鬆一點,曬黑一點,這衣服她穿著會非常迷人……呃,如果是在夏日的舞會裏。”


    “她收下了麽?說了什麽?”


    “收下了,然後說,感謝我對她的捉弄。”


    “哦,她覺得你捉弄了她……你是想捉弄她麽?”


    “不,我隻是,”方無應頓了一下,“想看看她不那麽正經的樣子。你知道,每次看見她都是l職業裝,很乏味。”


    舒湘很有興致地盯著方無應。


    他停了停,做了個投降的手勢:“好吧,是我把個人趣味強加於他人了。”


    “不,我的關注點並不在此處。”舒湘搖搖頭,“一直以來你都和其他人隔開很遠,對麽?可是剛才蘇虹那件事,我感覺很明顯,你在試圖入侵她的領域。”


    “入侵?”方無應怔了一下,良久,緩緩點頭,“也許是的吧,也許是因為她已經入侵到我的領域裏麵來了。”


    “你是說,知道你真實身份那件事?”舒湘問,“可是知道的人不止她一個。控製組現在全都知道了嘛。”


    方無應笑了笑:“但沒人和苻堅有過什麽深交,除了她。”


    “蘇虹?”舒湘有點驚訝,“她和苻堅?”


    “去十六國的當天,她遇到意外,從山崖上摔了下去遇到了苻堅……可是當晚他們倆談過什麽,蘇虹沒有和我提。”


    “唔……”


    “但是後來看她和苻堅的關係,給我感覺倆人在某些方麵達成了共識。”方無應說,“很明顯就是那天晚上的事情。”


    “你是說……他們倆的關係超乎尋常?”


    “不不,我不是指他們有曖昧關係。”方無應趕緊否認,他換了一個坐姿,“我是說,他們那種似乎‘談過些什麽’的感覺,讓我……”


    “不悅?”


    “沒那麽嚴重。”方無應停了片刻,“有點疙瘩,僅此而已。”


    舒湘笑了一下,轉了個話題:“苻堅,如何?”


    “還是那樣。”方無應笑,“還是那個樣子,一點沒變,說他清楚他其實很糊塗,以為他真糊塗,偶爾又發現他十分清楚。”


    “嗯,似乎還不錯?”


    “什麽不錯?”方無應翻了個白眼,“一塌糊塗,簡直不想提。”


    “簡單說說?”


    “簡單來說就是蘇虹在我們與韓延手下的爭鬥中,摔下山崖,和大部隊失散了一夜,次日中午她就帶著那家夥找來了,剛見麵我就和那家夥打了一架,差點殺了他……”


    “啊?”


    “嗯,然後就這當口,韓延帶著人馬來捉拿我們。”


    “那不是非常危險?”


    方無應微微點頭:“將近一千,連人帶馬匹,分三個方向包圍我們隱藏的竹林。”


    “危機怎麽解決的?”


    方無應沒立即回答她,他端起冷水,喝了一大口,放下。


    “我曝露真實身份,耍了個詐,把他嚇走了。”


    舒湘意味深長地望著他。


    方無應沉默了片刻,輕輕晃了晃腦袋:“那一瞬間我就想,也許兩邊都罩不住了。”


    “什麽叫兩邊都罩不住?”


    “韓延看出我不是真正的慕容衝,這是一重;李建國他們發現我恰恰就是慕容衝,這是兩重。”他的嘴角微微一彎,“最壞就是這個結果。”


    “如果成了那樣,你覺得你會怎樣?”


    “會被韓延捉住,真相大白時被控製組的人唾棄,眾叛親離。”


    舒湘眨眨眼:“不覺得這兩重結果其實是相互矛盾的麽?”


    “現在我才發覺是相互矛盾的,但當時那刻就是那麽想的。我直接想出了最壞的結果。”


    “或者說心底傾向於這種結果:如你所言,新舊兩撥人全都和你翻了臉。”


    方無應怔了一下,慢慢點頭:“似乎對我而言,那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你已經察覺它了。”舒湘輕聲說,“可以消融它麽?”


    “我……不太有這種自信。”


    “除非你從這種習慣中獲益,如果你樂在其中,那自然是不肯擺脫它的。”舒湘的身體微向前傾,“這樣的思考方式,給你帶來過什麽好處?”


    “好處?”方無應揚起臉,他的目光有些迷惘,“眾叛親離……能有什麽好處?”


    “不覺得它能將你彰顯得十分特別?你身邊沒有任何人,隻有你。”


    方無應怔怔看著舒湘!


    那女人直起身,拿起茶杯走到飲水機跟前,又倒了一杯水。


    “之前某次你曾對我說過,忘記了麽?”舒湘將杯子放在他麵前,坐下來,“永遠格格不入,無論和誰,無論在哪裏——你說的時候,神情又痛苦,又驕傲,似乎你在享受這種格格不入?”


    “……”


    “如果你真的那麽歡迎‘眾叛親離’,那它早晚還會來造訪的。”舒湘輕聲說,“這是個事實,你是知道的。”


    方無應久久沒有出聲。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舒湘注視著方無應,她在內心揣測,要不要打破這種漫長的僵局。


    但是最終,方無應替她打破了這個僵局。


    “……舒湘,我問你一件事情。”


    “什麽?”


    “還記得我和你說的姐姐砸碎玉佩的事情麽?前幾次說過的。”


    “嗯,記得的。”


    方無應抬起眼睛,充滿迷茫地望著她:“你還記得,當時我說這件事時臉上的表情麽?我當時,是一種什麽樣的語氣?就你個人感受而言,你覺得我是以一種……什麽樣的心態在說那個玉佩?”


    舒湘沉默地望著他,良久,她輕聲開口:“……炫耀。”


    那兩個字,仿佛一柄大錘,重重打在方無應的心上!


    “我還記得你當時的原句:這玉佩整個禁宮隻有一塊,苻堅從他身上解下來,直接給了你,別人都得不到——你就是這麽說的。”舒湘說,“你那種語氣讓我覺得奇怪,因為我覺察到你竟然是在炫耀。你告訴我這是一段屈辱的經曆,但你使用的卻是炫耀的語氣,那種反差,讓我印象深刻。”


    方無應垂下頭,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低聲說:“苻堅也這麽說。”


    “什麽?”


    “他說,我就是喜歡炫耀,那玉佩,是因為我的炫耀才被砸……他這麽說。”


    舒湘久久望著方無應。


    “……他說,我最喜歡在愛我的人麵前炫耀,炫耀從另一個愛我的人那兒的所得,炫耀另有人愛我,超過了麵前這人百倍,對方聽得越難過,我就越開心。”方無應抬起頭,臉上的表情有些奇怪,“我竟從不知道自己是這樣的,當他這麽說的時候,舒湘,你知道我的感受麽?”


    “嗯?”


    “火冒三丈,憤怒到了極點。”他頓了一下,“好像心底最深的秘密被人一下子揭穿,那種羞辱讓我無法忍耐。”


    “……”


    “我無法反駁它,就算從我的狂怒也可以推導出這個結論。不然我不會火那麽大。”


    “pul,當你向一個愛你的人炫耀,然後將他給你的愛不屑一顧踩踏在腳底時,會發生什麽事情呢?”


    “對方感覺受傷害,然後離去。”方無應說,“一般而言,邏輯就是如此。”


    “……現在你明白結果了。”


    方無應點頭:“眾叛親離,舒湘,這就是最後的結果。”


    舒湘深深呼出一口氣。


    又是一陣難熬的沉默,方無應反複看著他自己的手指,好像那上麵有什麽深刻的秘密。


    舒湘注視著他。靜待他自己再度開口。


    “他不夠愛我。她也是,不夠愛我。離我的要求還差得遠呢。”方無應突然說,“我能聽見自己心裏在這麽說。”


    “誰?誰不夠愛你?”


    “任何愛我的人,無論是哪種愛。”他慢慢抬起頭,看著舒湘,“苻堅,姐姐,母親,父親,哥哥們,部下,寵姬們,左右將軍……”


    “那麽,你要他們怎樣才算是達到你的要求?”


    方無應的眼神,有些呆滯:“……我不知道。”


    谘詢室裏,死般的寂靜,連牆上的掛鍾,仿佛都停止了擺動。


    “我常常做一個夢。”


    “什麽夢?”舒湘輕聲問。


    “我夢見……我是一個魔術師。”方無應的聲音,好像夢囈,“而且是一個非常出名的魔術師——劉謙那樣大紅大紫,一登台,鎂光燈圍著我,閃耀刺目。”


    舒湘神情專注地望著他。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是個魔術師,可是我知道我是。盡管……盡管現實生活裏,我那麽討厭魔術,從不看類似節目。”他慢慢垂下頭,“可是夢裏,我卻站在魔術表演的舞台上,穿著……你知道,那種黑禮服,拿著魔術棒,故作神秘,一臉假笑。”


    舒湘做了個“繼續”的手勢。


    方無應吞了口唾沫:“我……我是個非常出名的魔術師,我能感覺到當自己走上台,台下如雷的掌聲和熱烈的氣氛。每一雙眼睛都牢牢盯著我。我知道那含義:快!給我們表演吧!我們一直期望著這個……”


    “期望你的表演?”


    “是的。”方無應的聲音,忽然微弱了下去,“我討厭這樣,可他們都希望我這樣,我無法抗拒,我不能不按照他們的期望來辦。”


    舒湘微微皺起眉頭,凝視著麵前這個低垂著頭的男子。


    “然後我就開始表演,表演各種變戲法:從帽子裏拿出兔子,從空氣中變出鮮花,把雞蛋從魚缸裏拿出來……全都是些無中生有的事,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我就那麽表演,台下的反應更加熱烈,直到……”


    “什麽?”舒湘有些緊張地望著他。


    “我開始變一個大戲法。”方無應的聲音有點故作玄虛,“……大變活人。”


    “就是那種把人裝在櫃子裏,然後……”


    “然後,用鋼刀鋸。”方無應的聲音變輕,他的眼睛直盯著舒湘,但好像不是看著她,而是直接穿過她,去往了她身後的什麽地方。


    舒湘小心翼翼望著他:“後來呢?”


    “我不肯了。”方無應搖搖頭,“我突然就不願意了,我覺得那太危險,你知道,我其實……夢裏的我,其實根本就不會變魔術,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麽做到的,那些兔子,鮮花,鴿子。其實那都是假的,可好像沒人發覺。我不願表演大變活人,我根本就不知道怎麽弄。可是他們不願意了。”


    “他們?誰?”


    “觀眾,台下的人,那些一直盯著我的人。”方無應頓了一下,“發現我有停止表演的意圖,他們就不願意了,台下變安靜了,那種氣氛……舒湘,有一種壓迫般的,烏雲罩頂的氣氛逼迫過來,就好像我不從他們的心願不行,他們要看大變活人,我必須滿足他們,否則……”


    “會怎樣?”


    “否則他們就全都離開,再沒有一個人願意看著我,會走得光光的。”


    舒湘默默望著他,她的姿勢長久保持不動。


    “我沒有辦法,隻好硬著頭皮進行下去:箱子推上來了,超過一人高的金屬箱,台下看見我要繼續表演,全都**起來,氣氛比之前更加熱烈,被這種氣氛給鼓動著,我好像也突然間有了信心,覺得我大概能行吧?我微笑著衝他們招手,然後掀開箱子,自己鑽進去,隻除了頭部在外麵……你見過的,就是那樣子表演。”


    “是你?是你自己在充當被大變活人的靶子?”


    “是我。”方無應點點頭,“那台上就隻有我一個人,所以我必須鑽進箱子裏去,我鑽進去了,留了頭部在外麵,然後,我就看見了鋼刀……”


    “……”


    “雪亮的鋼刀,懸空切下來……直到那時,我終於開始慘叫,因為我突然發覺那把鋼刀……是真的。”


    靜默。


    “之前,夢總是在這裏醒過來。”方無應疲倦地擦擦額頭,他的額頭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無數次我從慘叫中醒過來,夢在這裏停止,但是昨天,夢出現了變化。”


    “什麽變化?”


    “有人衝上來,在鋼刀即將切到我的時候,有個人衝上台來……”


    “是誰?什麽樣的人?”


    “不知道。”方無應笑了笑,“我不知道他是誰,甚至都不知道是男還是女。這人衝上來,大喊:不行!停下來!危險!”


    舒湘輕輕呼出一口氣。


    “就是這樣。”方無應做了個手勢,“那人把箱子砸開,把我拖了出來,我狼狽不堪,台下大亂,刀插進了空箱子,夢就這麽結束。”


    靜默了很久。


    “我覺得這夢的意思很深刻。”舒湘低聲說。


    方無應點點頭:“我也這麽覺得。每一樣東西的象征都很清楚。可我對那個衝上來的人,很糾結。”


    舒湘想了想:“如果你是這夢的一部分,如果你是那個衝上來的人,你覺得你的言行舉止,到底是想傳達出什麽樣的信息?”


    方無應沉默了很久很久,才慢慢開口道:“……別那麽幹了。”


    “別那麽幹了?”


    “別再裝了,別再用自欺欺人取悅別人,你會死的。”


    舒湘輕聲問:“那是……你內心的聲音麽?”


    方無應點點頭。


    “可是真的我,他們不喜歡。”他忽然,輕聲笑起來,“真實的我太乏味,太無能,太不好看,太……不合人心意。”


    “他們?誰?”


    “所有人。其實我早知道,節目散場我還是會一個人,眾叛親離,我早知道這結果。”


    “就算節目散場又如何?pul,真的就沒有人肯接納真實的你麽?”舒湘輕聲問,“可是你看,有人阻止了你的自戕,至少在夢裏。”


    “也許因為,最近終於有人……我是說,無條件的接納了我。”他再度垂下頭,“那個人說,哪怕我不是大燕的中山王、大司馬,長得也不好看,沒名沒姓身無分文都沒關係,隻要能在一處……隻要是我,怎麽都好。”


    舒湘用近似憐憫的目光,毫不遮掩地望著他:“……苻堅?”


    “嗯。”方無應抬起眼睛,目光茫然地在屋內逡巡,“舒湘,我當時,哭了的。”


    “為什麽?”


    “不知道,隻是很想哭,在他麵前哭還是頭一次。他說了那番話之後,我覺得有什麽東西,哢噠一聲從心底落下來了,有什麽隨之結束,我是說,我和他之間。”他笑了笑,“我明明盼著這樣的結束,盼了很多很多年,可真到結束那一刻,我又難過得……難過得無法自已。”


    “為什麽?”


    “……我說了我不知道。”


    “想一想。”


    “為什麽逼著我想那個?我已經把能說的都說了。”他將杯子扔在桌上,虛弱地嘟囔了一句fu之類的,他用發火的詞但是並未發火。


    “我想知道根源,pul,我們在某個點上整整糾纏了十年。”舒湘盯著他,“你究竟為了什麽而難過?”


    然後,方無應垂下頭,沉默了很久。


    “他接受了我。頭一次有個人,無條件地愛我。”他低聲說,“無論我是什麽人,他都愛我——雖然我不愛他。”


    “這個我知道,我奇怪的是,你用的那個詞:結束。”


    “嗯。”


    “什麽東西……結束了?”


    “……不知道。”


    “pul……”


    “我不知道!”他忽然發起火來,“你到底要聽什麽?你要我承認我愛他?!承認我是個同性戀?一開始你就認定了這一點,你挖好了洞等著我往裏跳然後說:看吧!你果然是個同性戀!可我不是!我!不!是!”


    “我從沒說過你是,pul,你為什麽發這麽大火?我什麽時候說過,你,pul,是個同性戀——我說過麽?”


    “但是舒湘,你也說過我們為這個問題爭執了整整十年!你明明知道,我現在總算不用再取悅他了!不用再拿那些惡心的技巧去討他的歡心了!所以你不要拿你那些該死的性取向理論往我頭上套……”


    “……魔術,消失了?”


    方無應突然,安靜了下來!他瞪大眼睛望著舒湘!


    “結束的是你的魔術?”舒湘輕聲說,“當他承認並且完全接納你的時候——包括他示意你完全可以不用取悅他的時候,你施展魔術的必要性,也同時被取消……”


    “什麽魔術?我對他施展過什麽魔術?”


    “各種各樣取悅他的手段,偽裝自己的方式,以及……”沉默了許久,舒湘再度艱難地張開嘴:“……性魅力。”


    她看見方無應的臉色霎時變得鐵青!


    “……用性來換取保護與安全,如你所言,取悅。就像某種貨幣,你厭惡它但是最開始那一次卻不得不使用它,不然你的生命就會受到威脅,而一旦這做法收到卓越成效,就成了習慣……”


    “我想把這杯子,砸到你的臉上去。”


    舒湘萬分訝異地望著方無應,他抓著杯子,他的指甲在發白!


    然後,她就笑起來:“你通過描述來達到你的想象,於是這舉動,也就不會實現了。”


    房間裏,寂靜得令人心慌!


    終於,她看見方無應慢慢放下杯子,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知道麽?我注意到你描述那個夢的結尾,用了個詞:狼狽不堪。聽起來就好像還不如被刀砍下去得好。”


    方無應一字一頓地說:“我該說,我還不如不和你描述這些更好。”


    “為什麽?”


    “我本來以為,這一周的進步如此之大,於是你會讚賞我的進步,告訴我,我們之間進行的如此順利。”


    “不順利麽?”


    “我現在火得隻想揍人。”


    舒湘大笑。


    方無應聳聳肩,扔掉杯子,站起身:“好吧,時間到了。”


    舒湘也站起身:“也許正是因為順利地觸及到關鍵,你才會發火。”


    方無應的表情,是不置可否。


    谘詢結束,臨走時,方無應忽然停下來,疑惑地看看舒湘:“其實我一直有個疑問,舒湘。”


    “什麽?”


    “為什麽我們之間,從未出現過情欲性移情?”他衝著舒湘眨眨眼,“到底是你魅力不夠,還是我魅力不夠?”


    舒湘笑不可仰:“你覺得很遺憾麽?pul?或者你的意思,是在質疑我作為女性的資格?說一個女人沒有女人味可是最嚴重的攻擊。”


    “不,我沒那種意思。”


    “唔,那麽就是……你感覺在性魅力上被人質疑了?切慣了蘋果的漂亮刀子,一旦沒有蘋果可切,這刀又磨礪得如此漂亮,無用武之地又多麽可惜……”


    “能否不要再扯什麽性魅力?”他尷尬而不悅地笑了笑,“我隻是想,中國曆史上屈指可數的美男子,坐在你麵前將近十年,卻沒能俘獲你的心,我不由得從內心感覺到某種慘敗。”


    “你慘敗,好過我慘敗。”舒湘笑道,“如果真發生那樣的事,我會質疑我的專業能力——天啊,你俘獲了一個女人,卻要她付出整個事業的失敗代價,你不覺得這實在是件殘酷的事情麽?”


    “你太誇張了。”方無應衝她擺擺手,“行了,我走了。”


    “路上小心,驕傲的小子。”


    關上門,舒湘仍然微笑,卻不由自主搖搖頭,歎了口氣。


    有一些嚴肅的事情,逐漸浮上她的心頭。她坐回到椅子裏,開始了漫長深邃的思考……


    _________________


    作者有話要說:


    情欲性移情,是指谘詢期間,谘詢者與心理醫生產生了戀情。


    嚴格來說這隻說明了一件事:心理醫生的職業能力不合格。按照規定,彼此間甚至不應該展開超出診室的私人來往。和谘客發生關係的醫生隻存在於小說,現實裏的醫生,就算是為了自身安全他也不會那麽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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