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的夜晚,不知何時又落起雨來。寢宮內早已沒了


    帳外一盞孤燈,燭光搖曳明滅,所有的人都睡熟了,連值守的宮娥小監都不見。雷鈞獨自躺在榻上,他輾轉反側,睡意全無,綿綿細雨中,他側耳聽著更漏的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一縷悱惻的幽情不覺浮上心頭……


    這是他曾經擁有過的一切,很好的和很糟的。


    雖然還不能記起全部的人生,但已經浮現出來的部分,以及這宮殿裏的一景一物,都足夠提醒雷鈞回憶起他那不堪回首的過往……


    白天方無應和他說的那些話,雷鈞仍然能記得起來,他已經不是過去的自己,他有選擇的權利,但真提到“選擇”二字,雷鈞又不禁茫然起來:他,真的可以不做楊廣,隻做雷鈞麽?


    最初那種巨大震撼和抗拒感,現在已漸漸褪去,隨著記憶的不斷恢複,雷鈞已不再抵死拒絕承認自己是誰了,他現在所困惑的是,究竟該如何麵對這可怕的過去。


    他該如何去麵對那些知身份的同僚和朋友?


    甚至,他該如去麵對蕾蕾呢?


    這個簡柔給他生下的女孩兒,到在仍然一無所知。


    ……簡柔!


    雷鈞突然從榻上坐起來!


    過去地幾十個小時裏。他始:沉浸在個人地痛苦之中。幾乎忘記了此地。還有一個人也正遭受著相同程度地痛苦。不。甚至那痛苦正是他給對方帶來地……


    想到簡柔。雷鈞幾乎準備就這麽下床去。光著腳一直奔到她身邊!


    可是……不行。


    他不能貿貿然深夜去闖宣華夫人地寢宮。父皇地靈柩還在此處。這種時候去見簡柔。隻會給對方造成巨大地恐慌因為她此刻仍是自己地父妃。大行皇帝還未下葬。按理說……


    一個可怕地念頭闖入雷鈞地腦海!


    按理說,她該殉葬。


    冷汗從雷鈞的額頭湧了出來!


    中國自古都有後妃給死去帝王殉葬的陋習,這種可怕的規矩是到明英宗時期才被徹底廢止的,而那之前,這甚至是個很好地取消上代遺留的宮闈麻煩的辦法,那些想做“孝子”的繼承者們隻要下一道命令,“沾過雨露”的嬪妃就都沒有活路。


    再說簡柔是亡國公主,陪著自己的父皇殉葬就是她最合理的結局。


    雷鈞跳下榻來,光著腳在屋子裏團團亂轉!


    他當然不會下這種命令,可是……可是楊廣肯放過簡柔麽?雷鈞不能肯定另一個自己也能如此寬宏大量因為他的記憶還未完全想起來,另一部分人格究竟會有何種舉動,雷鈞自己也不敢肯定。或者簡柔因為抗拒而激怒了那一個自己終被勒令殉葬,那樣曆史也就被改寫……可曆史究竟會不會因為自己的亂闖而被改寫呢?這一大群人穿過來,到底會不會改變曆史細節?又或者,簡柔會不會擔心楊廣的報複而先行自盡?!


    這是一條人命他妻子的性命,人家當然可以拿曆史打賭說絕對沒問題,雷鈞卻連一絲一毫的可能性也不敢放過。


    得想個萬全之策。


    萬全之策……


    他想了好半天,忽然,手指觸到了桌上的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同心結。


    雷鈞心裏一動,他拿過那紅色的結子細端詳了一陣,忽然臉色大變!


    是簡柔藏在屜子裏的那個結子認出來了!結婚好多年了,簡柔都還一直保留著這結子鈞甚至為這東西吃過醋,他甚至懷疑是簡柔從前的男友送給她的……


    事實上這結子他在身為晉王時贈與寧遠公主的,後來寧遠公主成了父親楊堅的妃子,她知道自己被。一時激憤,又命人將這同心結給送了回來。


    “來人!”


    不多時,兩個小監垂首進來。


    雷鈞將同心結裝進桌案上的玉盒中。


    “將此物,送至宣華夫人處。”他對那兩名太監道,“告訴她,若肘腋生變,就拿此物來見本王。”


    那兩名小監麵露難色,太子這夜半突如其來的舉動,實在太詭異也太不合規矩。


    “愣著幹嗎?”雷鈞冷冷掃了他們一眼。


    倆人慌了,趕緊伸手接過玉盒,噤若寒蟬地退了出去。


    望著他們遠去的身影,雷鈞這才放下心來,他轉回到榻上,躺下,呆呆望著帳頂。


    屋內,一絲光也沒有,漆黑無邊如深海。


    他終於,成了人神共憤的禽獸君王:父皇屍骨未寒,就惦記著庶母


    無恥地叫人送去了同心結以求歡好。


    他這是在逼奸父妃,他能想象簡柔打開玉盒的那一霎,幾欲心死的痛苦和絕望。


    千古之下,那個紅色的同心結,就是他“有壞人倫”的昭昭罪證。


    ——但至少,宣華夫人不會再被送去殉葬了吧?


    哪怕那個欺瞞君父、柔奸性成卻得登大寶的自己,萬一真的不顧曆史、躁狂症發作,想置她於死地,隻要簡柔出示這同心結,暴君怎麽都不能出爾反爾、再下毒手……


    他終於保住了子的性命。


    在這唯一的安慰中,雷鈞知不覺沉沉睡去。


    窗外,風雨大,就如同這個已正式拉開滅亡序幕的王朝……


    兩日之後,登基大典。


    當雷鈞穿戴好那身繡著九條龍龍袞之後,他竟有些畏縮,以至於挪不開步子。


    那扇簾子後麵等待著的,究竟是什麽?


    應該是一整個帝國了,從現開始,大隋的天下就是他的了。


    他是隋朝天子楊廣。


    ……可是,雷鈞又該怎麽辦哪?


    已經沒有時間猶豫了,禮官在提他的注意,雷鈞放棄了繼續思索。


    厚重的黑色帳被掀開的那一刻,外頭晶瑩璀璨的夏季陽光立即映入雷鈞的眼睛,他深吸了一口氣,大步踏出殿外。


    呈現在他眼前的,是隻有在電影裏才會出現的宏大場麵:廣闊的大殿之外,放眼望去,黑壓壓站滿了成千上萬的官員,就在雷鈞登上皇位的那一刻,所有的人都伏下了身軀。


    雷鈞怔怔望著麵前這一切!


    這是他一個人的國家。這是他一個人的臣民,這是他一個人要承擔和麵對的世界。可是——他看見了站在一旁的方無應,還有那些控製組的人!


    他們仍舊站在殿下,揚起臉望著他,每個人的神情,全都複雜難言。


    楊素也發現了方無應他們,他一時大怒!


    “大膽!你們幾個是怎麽跑出來的?又因何不跪?!”


    “不,他們是……”


    雷鈞慌了,他想上前說明,但楊素卻阻止了他。


    “今日登基大典,太子得登大寶,這種時候來攪亂,該當死罪!”


    雷鈞慌忙道:“不可!”


    會過意來,楊素點點頭:“是,今日大典,不宜見血光。”


    他說完,又轉向方無應他們:“陛下寬仁,且饒了你們幾個!”說完,楊素又威脅道,“還不跪下?!”


    控製組的那群人,相互看了看,然後,小於和小楊他們先跪了下來。


    接著,是何勇以及李建國。


    最後,隻剩了方無應一人,他立在那兒,巋然不動。


    雷鈞望著他,那目光不知是欣慰還是悲哀,他內裏,五味雜陳!


    大殿之上,隻聽見風聲,咻咻吹過!


    “隊長!……”李建國小聲喊他。


    又深深看了雷鈞一眼,良久,方無應這才撩起袍子,慢慢跪下。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雷鈞頹喪地退了兩步,無力地跌坐在了那張龍椅上。他臉色青黃,目光怔怔望著那群匍匐在地的人。


    那是他的同事好友,是曾共過生死的夥伴,一起把酒言歡的哥們兒,他還記得在過去的歲月裏,那些主動伸向他的手。


    然而此刻,這群人全都匍匐在自己腳下,姿態如同殿下的每一個臣子。


    就在方無應跪下的那一刻,雷鈞突然感覺到了一種徹骨的孤寒。


    那是沒有別人,隻有,並且將永遠隻有他自己的孤寒。


    一樣的句子,從無數個人的喉嚨深處喊了出來,在山呼萬歲聲中,時光洶洶,記憶如破開閘門的洪水,奔湧入雷鈞的腦海……


    原來,他真的就是那個被自己唾棄和不齒過的千古暴君。


    突然間,雷鈞恍然大悟,此刻,他已經成為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帝王。


    他就是楊廣……


    他就是隋煬帝。


    《附錄》


    我突然想,如果寧遠公主真的於當晚自盡,那麽會發生什麽?


    會不會雷鈞打開轉換室的玻璃,發現現代世界裏根本就沒有簡柔,自己的妻子換了一個人?


    又或者當他打開門時,連他自己都“發現”不了什麽,因為他的記憶已出現了改變?……


    時空是個詭異的東西,無人能真正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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