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夫差又離家出走了。


    之所以說“又”,是因為這樣的事兒,他已經幹過不止一次了。


    “哼!我不回來了!”他一臉氣呼呼的表情,“我生氣啦!生氣啦!”


    說完,他就一溜煙跑出院子去了。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但是我並不擔心。


    我洗完了衣物,獨自坐在小院門口,仰望藍色的天空,輕輕舒了口氣。


    天氣真好啊!


    看著湛藍天空下,那被風吹得飄飄搖搖的白色衣物,我無端就覺得心裏說不出得高興,恨不得能馬上將這心情告訴夫差。


    要是有一部手機,我就立即撥通他的號碼。


    “喂!夫差,我現在非常高興呀!”


    想了許久,我隻想出這一句話來。可如果把這句話告訴夫差,未免會有胡亂開玩笑的嫌疑:畢竟他剛剛賭氣跑掉了。


    這兒是齊國近海鄉野的一處僻靜小院,籬笆牆上爬滿了綠藤,那是去年春天,夫差親手種下的。


    此時是五月的天,剛熱起來的時節。綠藤上那些粉紅的花朵,從小拇指大小的蓓蕾開始,一日比一日飽滿。像親愛的人臉上忍俊不禁的笑容。然後隻一個正午,突然之間就完全綻放了,花兒火紅一片,顏色鄭重單純,近乎倔強的紅,一朵緊挨著一朵,綴成一副奪目的花幕。風起時,滿架的薔薇搖曳成一片輝煌燦爛的光,深深淺淺,明媚嬌柔的純正。每一朵開得都那麽好,天真而坦然,又認真,又倔強。


    就像夫差。


    我喜歡這樣的情景,好像之前。也曾長久地凝視著這樣的景色。


    就是這樣爬滿了薔薇,如同翡翠玉屏上的紅色珍珠。好像那個時候天空也特別的藍,幹淨剔透得如同初生藍水晶,初夏的風很猛烈,熱乎乎的風裏夾雜著花朵的芬芳,仿佛整個世界都浸潤在深紅色的薔薇海洋裏。


    ……那究竟是什麽地方?我的家麽?


    對了,還有個男孩子,不知是在學校裏幫我領了什麽,特意送到我家來。


    “那麽,我走了。”


    模糊的身影,支離破碎的話語,可好像對方,就是我一直暗暗喜歡著的男孩子,但我一直都沒機會說出來。


    那天天很熱,風很大,薔薇瘋狂盛開,他的頭發上,都有薔薇花瓣。


    到現在,我已經記不起他的臉孔了,卻偏偏記得那時候自己的心情,還有客廳唱機裏的女聲,嬌柔的唱著不知道名字的歌曲:


    你還記得麽?


    有過那樣的一個晚上


    有過那樣的一個人……


    唉,好日子,才剛剛開始哪。


    那是我喜歡的感覺,好長好長的假期等著我玩耍,最喜歡的男孩子曾在我家的薔薇架下等著我……小小的一顆心裏,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不過如果把這些講給夫差聽。那他一定會露出又嫉妒又不屑的表情。


    “哼,膽小鬼,送了東西都不敢多留一會兒,要是我的話……”


    他一定會這麽說的。


    可如果是勾踐,他又會怎麽說呢?


    我又仰頭看了一會兒天空,銀色的雲朵亮得如同聚光燈下的雪白頭骨,晃人眼睛。


    “不曉得那個倔腦殼現在在幹什麽。”我突然想,可無論他在幹什麽,都不可能像我這樣閑著看雲朵。


    倔腦殼,我說的是勾踐,又倔強又冰冷,那個人。


    他是如此冰冷的存在,我們曾經徹夜擁抱在一處,但依然無法使他的體溫提高絲毫……


    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勾踐是我在這個世上,所看見的第一個人。那時候他倜儻得很,也許是我見過的最倜儻的男人,那時他牽著一匹白馬,踏著沾滿露水的枯葉,從密林深處向我走來,整個情景好像做夢一般。


    可當身上劇毒發作時,這個人就和“倜儻”二字毫無關聯了。


    現在再想來,那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呢?我對勾踐。


    那並不是因為,他是我所目睹的第一個同類,決不僅僅如此,否則,我便與剛剛睜開眼睛的雛鳥無異了。


    在那個男人身上,有我所異常熟悉的東西存在。我是如此熟悉它。就好像曾經與之共同生活過多年。我是說,勾踐身上那種深刻的痛楚和瘋狂,竟是我十分了解的一種感受,那感受就像天然磁石,將我深深吸引住,讓我無法與之分離。緩解它是我的天職,無論勾踐去往何處,我也必將跟從。


    所以越國王後什麽的,對我而言聽起來才會那麽怪異,那不是我所關心的範圍,因為就算勾踐是個乞丐。我也不會離開他身邊。


    勾踐比任何人都更明白這一點。他要娶我,並不是為了給予我尊貴動聽的身份,那隻是一個把我永久性留在他身邊的手段。


    “也許我該把越王的位置也讓給你。”有一次,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雖然這並不是什麽好差事。”


    我能夠同他一道受苦,所以那痛苦也就被減半了,我比任何人都更能體會他那種痛苦,所以這樣一來,就好像一份痛苦由兩個人分擔,時間長了,本來沉重的苦楚也漸漸減輕,因為有我在,勾踐也不再每次都與之洶洶搏鬥,我們學會了靜候它來,恭謙地經曆它,再放它離去。它在我們的聯手下,逐漸變得輕盈無礙,成了一層若有若無的背景色。


    當蠱毒的發作從每日一次,延長到七八日一次,又繼續拉長到一月不超過兩次,勾踐的變化也愈發明顯:他開始學會微笑,就好像之前這男人從未嚐試過對人笑,他不再每日拿著劍四處亂砍,那股久治不愈的戾氣像日照下的冰激淩,慢慢化去,他可以久久與我共處一室,而不再坐臥不寧、煩躁不安,一心想尋求未來種種出路……


    勾踐的這些變化,越王宮裏的所有人都目睹到了,他們感受到了一種深深的恐慌與震撼!


    “大王怎麽可以是這個樣子?他忘了他要做的事情了?再這樣下去。大王就不像他自己了!”


    宮內像流傳瘟疫一樣,流傳著這樣的言論。


    女眷們紛紛指責我,她們說勾踐忘了複仇大業,他是被我這個“妖姬”給攪昏了頭,官員們也跟風似的,一個個掛上了猶疑的神色,所有的人,都覺得勾踐這樣子不對勁,就仿佛那個夜夜發瘋拿劍砍人的越王,才是他們心目中真正的君主。


    我從未想過,外界這些想法有朝一日會影響到勾踐,我還以為他會純然接受自己的這些變化,並且為之欣喜。


    白日,他長久地凝視著銅鏡,就仿佛那裏麵的人連他自己都要不認識了,然後他會回過頭問我:“夷光,我這樣子,好麽?”


    “為什麽不好?”我說,“你現在不是過得很愉快麽?”


    他聽了這回答,又轉回頭去盯著鏡子,良久才點點頭:“嗯,很愉快。”


    那聲音裏的遲疑,濺在銅鏡上,叮咚作響。


    夜晚,我們裹在一床裘毯裏。炭火在不遠處猛烈無聲地燃燒著。他已許久沒有被盅毒侵擾,也已經習慣了和我這樣擁抱而眠,早先不僅不能如此,我還必須在入睡之前收撿屋內所有尖銳的東西,以防他自傷。


    那晚,勾踐怎麽都無法入睡,他睜著黑洞洞的眼睛,盯著屋頂。


    “夷光,接下來該怎麽辦?”他突然問。


    “接下來?”我有點糊塗,“什麽接下來?”


    “我是說,吳國。”他突然說。“今天,一群官員逼問我伐吳之事。他們要我交出時間表。”


    我想不出這種問題該怎麽回答。我是個不過多考慮未來的人。


    “那你覺得呢?”我問。


    勾踐良久都沒說話。


    “你希望再去打仗?”我慢慢坐起身來,望著他,“去把吳國殺一個屍橫遍野?為什麽一定要那麽做?你喜歡殺人?可我們的軍務防範做的這麽好,他國已經不可能再攻過來,這不就可以了麽?”


    “……我不知道。”


    我靜靜望他。


    “我覺得這不太對勁,夷光,不是說去不去伐吳的問題,而是我自己。”勾踐側過臉,望著我,他的目光裏充滿迷惘,“我很喜歡現在這樣子,可我又覺得自己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子。我甚至覺得,我好像不該再在這兒住下去,我和他們越來越不一樣了……”


    “那就離開好了。”我說,“咱們再去深林裏生活,像一開始那樣。”


    勾踐搖搖頭:“不可能的,夷光。我做不到。”


    有什麽,在分裂這個男人。


    自那夜起,我才清晰地感覺到了這一點,他在懼怕自己的變化。


    許久之後,我才真正明白,原來痛苦對這個男人而言是那麽重要的東西,以至於一旦脫離了痛苦,他反而會不習慣。


    不,何止不習慣?那幾乎像是喪失了他自己的一部分,就好像長期的痛苦已經成了他的一條腿,一隻胳膊。“沒有痛苦的勾踐,就不再是真正的勾踐了”,這不僅僅是他自己的認定,也是越國上下集體保有的信念,他在臣民日日的責備中,慌亂起來。


    於是,他的猶疑和自我譴責。不久就顯化為了一個人。


    那個人的名字叫文種。


    答應文種去往吳國,並不是為了那個眾人皆知的原因:給勾踐尋找蠱毒的配方。


    事實上那時候,勾踐身上的蠱毒已經很輕了,甚至不一定要去尋求解藥。


    我會答應文種,是因為我已經不想再目睹勾踐的自我懷疑和分裂了,那太讓我痛苦。


    我很清楚,他並不是在和文種爭吵,他是在和他自己爭吵,和那個要求他“恢複到從前去”的自己爭吵。他恨得咬牙切齒的,並不是文種,甚至他在宮內砸東西大罵的也不是文種,而是他自己,那個打算拋開痛苦,改變既定命運,甚至竟然奢望不再做越王的自己。


    這也是為什麽哪怕吵翻天,他也絕不去動文種一根手指頭的緣故。


    在培養勾踐這件事上,文種所獲得的成功,幾乎可以和皮格馬利翁媲美。


    相比之下,伍子胥就隻是個失敗了的弗蘭肯斯坦。


    於是,從我答應赴吳之日起,勾踐就不再見我了,我搬出了越王宮,按照文種的說法,如果依然與大王日夜相對,大王會舍不得放我離去。


    其實那是不可能的。


    勾踐失去了我,卻重拾了他的痛苦。這對他而言,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文種指定了幾個女教習來教導我日常禮儀,負責這一項目的是範蠡。


    我管範蠡叫“那個財迷”,因為他盯著我的眼神,活像盯著一大堆金幣,這是個視財如命的人,甚至在他發現有一大單生意可做時,那雙眼睛裏流轉的秋波,比熱戀中最瘋狂的戀人還要動人。


    但是女教習們很快就罷工了,她們集體商定,不再給我進行任何訓練,因為被禮儀和社交技巧捆綁住的我,全然喪失了光彩,活像粗糙的土坯瓶,呆板無趣。


    文種在躊躇了兩三日之後,最終決定,就這樣把我送去吳國。和我一同去的還有一個女性,那是個完全遵循女教習們的訓練而培養出的美女,她的名字叫鄭旦。


    鄭旦是那種煞有介事的女孩兒。每個班的成績表最前麵那一群,你都會發現一兩個。她完全聽從於文種,視之為父兄的那種聽從,也自認為有為國犧牲的必要,所以當她那雙狹長優雅的眼睛轉向我時,具麵永遠充滿了疏遠的輕蔑。


    文種的意思是,如果吳王喜愛人工培養的高級瓶花,那他可以選擇鄭旦;如果萬一,他對瓶花們已經產生了審美疲勞,那他或許就會選中我。


    無論吳王選誰,都能中文種的計策。


    文種管這叫美人計,這可笑的名稱總是讓我忍俊不禁。現在回頭再看。文種真可算是個戰略家,他將一切都納入到他的算計裏,他認為我隻是他的一顆棋子,定然會按照他的希望向前行。他什麽都算計得好。唯獨有一樣東西,卻被這個天才欺詐師給完全忽略掉了,那就是人在親密相處之下,所產生的感情。


    忽略了感情的策略,越狠毒,所結出的惡果就越可怕。


    初入吳國那段時間,我無比痛苦。


    吳國的一切都叫我不習慣,他們的飲食和越國有異,味道更濃,他們的語音不像越語,我聽不習慣,他們的氣候比越國更冷,讓我無法忍受。


    可最最讓我難受的,是我要侍奉的那個人。


    吳王夫差。


    見到他的那一刻,我就感覺到深深的厭惡!


    在我看來,他太高了,足足比勾踐高一個頭。他的身材也太魁梧了。比起骨骼纖細的勾踐,夫差魁梧得幾乎都不像個君王,還有,他的情緒太快活了,他的雙眼太明亮了,他的聲音太坦蕩了,甚至連他的笑容都叫我討厭,因為它總是那麽自在無忌,頑皮天真。


    這個人,從頭到腳都叫我討厭,討厭得要命,因為他和勾踐是那麽的不像,幾乎到了截然相反的程度,如果說勾踐是一塊看不透的黑色磁石,那麽夫差就是一件透明的琉璃,好像他天生就沒有任何秘密可言。無論是人前還是人後都始終如一。而這種透明,恰恰是與他的無畏聯係在一起的。


    我見過他憤怒,也見過他哀傷。但是我從未見夫差有過恐懼。


    據說從幼兒時期起,夫差就是個過分活潑的孩子,對他而言生命似乎總是新的,世界仿佛陽光一般燦爛。如果生活裏的陰暗麵侵襲過來。他會用極為巧妙的方法避開。因為他的天性裏就存有一種抗拒陰暗的因子,他有足夠愛自己,能寬容對待自己的每一個欲望,於是也便將這愛傳染給了身邊的人。


    但是那時候,我看不見這些。因為我的心裏仍然裝著勾踐,而這讓我痛苦不堪。


    我的意誌教我要堅持下去,我是被越國送來的美人,我必須全心服侍吳王,軟化他的心誌。這是勾踐的想法,我答應過他,要滿足他這個願望。


    但是我的身體並不聽從於我的意誌,我開始經常傷到自己,割破手指或者摔斷胳膊,走路總跌跤。我的腿不聽頭腦的使喚,我從頭到腳每處都疼,經常莫名生病,胸口發悶喘不過氣。她們叫我“病美人”,還鄙夷我拿這個來**君王,指望君王因為我體弱而憐惜我。


    我不想辯解,甚至連辯解的力氣,我都沒有,我虛弱得像個影子。我的月經都停了,我渾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大叫:“不,我不要呆在這兒,我不要這個傻大個兒!送我這廢物回越國去吧!我要勾踐!”


    ……我要勾踐我要勾踐我要勾踐!!


    我不清楚夫差是否洞悉了這一切,當他擁抱我時,那張英俊的麵容永遠會呈現出誠摯的熱情,那是與勾踐截然相反的感覺,那是一種堅定自若的,永遠都能保持向上的非凡活力。可那時候我不曾察覺,也不想去察覺,我被自己對勾踐的狂思蒙蔽了雙眼,我知道夫差非常喜歡我,但我看不見更多的。


    終於有一天,我失足從姑蘇台的玉階上摔了下去,我被自己的衣裙給絆倒……


    我流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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