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國既破,越國這邊自然是一片歡騰。


    十年蓄謀的複仇,一朝成功。如此一來還有什麽好擔憂的呢?於是越國上下,都嬉笑歡樂,但唯獨勾踐,永遠麵無喜色。


    於是方無應和蘇虹說,眼下受苦的是勾踐了。


    “他大概沒有預想到這種空虛感,他把一切都寄托在了破吳這件事上。”方無應說,“他原以為當這件事達成時,自己能夠從此變得又充實又滿足,心願成為現實,還有比這更好的事兒麽?”


    蘇虹默默聽著,突然插嘴道:“有點兒像我大學時候攢錢買p3。”


    方無應看看她,笑起來。


    “真的。那時候沒有收入,完全靠助學金和所裏撥下來的生活費。”蘇虹微微歎了口氣,“同宿舍的女孩都有p3,人家有父母寵著嘛。想買啥都可以,我卻得去打工。給人孩子做家教掙錢——可我那時候就想要個p3,差一點的都可以。隻要有個p3就行。”


    “嗯,覺得有了p3就是幸福。沒有就是不幸。”方無應有點調侃地說,“你的幸福分界點就在一個p3上。”


    “別笑話我,當時我真這麽想的。”蘇虹有點不好意思,“所以我拚命賺錢,為了省錢早餐也不吃,最後我買了一個很便宜的聯想p3,音效還不錯,用老式7號電池的那種。”


    “嗯,然後呢?覺得很高興麽?”


    “高興啊,買的那一天,特別高興。可是聽了兩天就不覺得怎麽高興了。”蘇虹歎了口氣,抱住臂膀。“之前我錯以為願望實現了就會很高興,其實我想錯了。勾踐他,大概也想錯了。”


    “錯得離譜呢。”方無應的神色不知怎麽,有點發呆,“他和你還不一樣,蘇虹,他對破吳的執念遠勝過你對p3的執念,所以願望實現之日,他就隻有比你摔得更慘……我能理解他,是因為苻堅死了之後,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蘇虹一時,沒有出聲。


    “一百來塊的聯想p3既然不能滿足你,那麽就去攢錢買一兩千的ipd好了,”方無應笑了一下,“滅吳既然不能滿足勾踐,那麽就去努力爭取霸主之位好了,他大概以為,隻有這樣心裏才不會覺得空。”


    “不然你叫他怎麽辦?之前你也說過,跳脫出來又攀不上更高思維根基的人,隻會更加痛苦。”


    方無應點點頭:“我沒想去阻攔他或者改變他的道路,所以我想,咱們是不是該離開了。”


    蘇虹沉默了一會兒,才說:“衝兒。她想起來了……”


    “什麽?”


    “我是說西施。她想起她母親已經去世了。”


    “果然。”方無應歎氣搖頭。“早和你說了,她的那些話都不符合邏輯,不能百分之百當真的……”


    “現在她生死未卜,說不定明天文種就會派人殺掉她。”蘇虹悶悶地說。


    方無應沒出聲,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說:“應該通知所長,我們沒能找到西施的父母。不過,接下來又該怎麽辦?”


    “嗯,這事兒咱倆做不了主,今晚和雷鈞他們開個會吧。”


    倆人正說著話,忽有小卒上前稟報說,範蠡大夫求見。


    方無應瞥了一眼窗欞,溫熱的斜陽已經掛在西方天際,這種時候範蠡跑來幹嗎?


    “快請他進來。”


    話音未落,範蠡已經走進室內,他看看方無應與蘇虹,微微一笑:“哦,我來得不巧,攪擾兩位了。”


    蘇虹搖頭:“範大夫說得哪裏話。”


    又命人上了熱茶,方無應就笑道:“我正在和內人談論明日大宴之事。”


    範蠡也微笑點頭:“明日君上要大宴群臣,將為此次破吳論功行賞。方義士,你與夫人都能加官進爵了。”


    方無應但笑不語,原本他對那些個也沒興趣。


    蘇虹道:“範大夫這個時候前來。是有什麽事情麽?”


    範蠡哈哈一笑:“我是來賀喜的。”


    蘇虹與方無應對視一眼,倆人都感到詫異。


    “範大夫,這喜從何來啊?”蘇虹笑問。


    “我來恭賀夫人,因為夫人即將成為1  小 說 α.整理


    越國王後了。”


    範蠡這一句話出口,那倆都傻了!


    蘇虹手裏的杯子差點砸在地上,她瞠目看看方無應:“怎麽回事?”


    方無應定了定神,神情嚴肅起來:“範大夫,你這是說的什麽話?”


    “就是這句話。”範蠡收起笑容。淡淡道,“國君已經決定,夫人,他要立您為後。”


    蘇虹有點想吐血:“開什麽玩笑?範大夫,這種話是可以隨便說的麽?!”


    “事實上,我也才剛得知此事不久。”範蠡說,“國君與文種二人密謀此事時,並未告知與我。幸好總有一些人,樂意拿他知道的來換點錢財……”


    “立我為後又是怎麽回事?!”蘇虹怒了,“大王他發瘋了麽?!”


    “大王他沒瘋。”方無應在一旁。突然道,“南林處*女將幾十名劍士訓練了短短一個月,就能使他們在攻城戰中大顯身手,快速攻下堡壘姑蘇台,這若將全國兵士皆教予你手,再命他們日夜練習,越國軍力終將勢不可擋……”


    範蠡大笑!


    “果然方義士生得水晶心肝,什麽都瞞不過你!”他笑嘻嘻地說,“簡而言之,就是這麽回事。”


    “明白了麽?蘇虹,人家勾踐不是愛上你了,而是要你當國防部長。”方無應也跟著笑起來。


    蘇虹醒悟,她把杯子重重往茶幾上一擱!


    “他以為我是拉姆斯菲爾德?!”


    “嘖嘖,如今你比拉姆斯菲爾德那老奸雄吃香。”方無應又道,“他們全靠冷兵器和拳腳功夫,若放你走了,越國未來的霸主大業又該以何為繼?”


    雖然不是太聽得懂他們夫婦的調侃。範蠡也道:“從各方麵權衡,大王都不會輕易放走夫人您的。”


    “可是範大夫,那我怎麽辦呢?”方無應擺出一副十分無辜的神態。“自己的妻子變成了一國之後,我這個‘前夫’還留在此處,豈不礙事?”


    “嗯,這個嘛……”範蠡頓了一下,“明日大宴群臣時,方義士,國君要親賜佳釀與你。”範蠡的話說到這兒,已經十分明白了。


    房間之內,三個人都沉默下來。事態一夜間激變到這個地步,他們都有了荒謬之感。


    “哼,可真是過河拆橋。”蘇虹冷笑,“外子替他攻打吳國出了這麽多力,最後卻落得一杯毒酒的下場。”


    “夫人,此事,隻有大王與文種密謀,恰恰被我得知,現如今我又告訴了二位,請二位盡早做準備。”範蠡說到這兒,神色也終於凝重起來。“今夜能逃就最好,如若不能。.16.\\m 1|6|官方招牌**四菜一躺上傳兩位也要在明日赴宴之前,離開越國。”


    蘇虹的神色有點疲倦,她歎了口氣:“多謝範大夫告知我們此事。”


    “夫人說得哪裏話。”範蠡起身道,“上次夫人肯完成我拜托的事情,我理應予以回報。再者,我對越國的忠誠心,也還沒到那個地步。”


    他說完,笑了笑,不再多言,旋即告辭離去。


    目送範蠡離開,方無應回到桌前坐下,他撐著腮幫,像是在想什麽。


    蘇虹仍舊是一副憤憤的樣子,剛才範蠡的話,氣得她胃疼。


    “……什麽玩意兒!他以為我們是木偶,砍掉一個留一個,他以為我會那麽老實聽話?!”


    “不然還能怎麽辦?”方無應懶懶道,“不殺了我,你始終都想走人……索性弄幹淨點,讓你死了這條心。”


    “他要是敢去動你,我就把他的人頭掛去姑蘇城!像辛曉琪唱那歌兒一樣,就讓他和夫差兩兩相望!”


    方無應一愣,大笑起來。


    “你還笑!”蘇虹嗔怪地瞥了他一眼,“別磨蹭了!快收拾東西準備回去吧!我給雷鈞他們發信息……”


    “可是,西施怎麽辦?”


    方無應這一句話,讓原本在收拾東西的蘇虹也停了下來。


    “文種,不會留著她的吧?”方無應說,“尤其不會讓那個孩子……”


    蘇虹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她慢慢坐下來。


    “咱們就算今晚去救她,怕是也來不及了……”


    方無應的眼睛轉來轉去,好像陷入了什麽古怪的思維裏。看他半天不出聲,蘇虹伸手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喂,在想什麽?”


    “蘇虹,還記得《墨子》麽?”他突然問。


    “墨子?”蘇虹一愣,“幹嘛?”


    “《墨子》裏,記載了西施之死。”方無應說,“《墨子親士》篇曰:‘是故比幹之殪,其抗也;孟賁之殺,其勇也……’”


    蘇虹愣了一下,點點頭:“‘……西施之沈,其美也;吳起之裂。其事也。’墨翟小朋友還差五年才能出生呢。”


    “嗯,但這是最早的一份提及西施的文獻了。而且你還記得,是誰下令將西施沉湖的麽?”


    “說法不一,有一種說法是越王後……”


    她的話說到一半,突然頓住了!


    曆史上,對西施的結局有很多種說法,一說是沉湖,一說是和範蠡泛舟太湖,下落不明。但是很多史料都更肯定前者,至少就目前狀況來看。夷光是沒可能被勾踐和文種輕易放走,然後逍遙自在地和範蠡去泛什麽輕舟的。


    “蘇虹,眼下越國的王後之位還空缺著。”方無應看著她,“但詭異之處就在於,勾踐竟要立你為後——蘇虹,是咱們攪亂了這段曆史。把它變成了如今這樣子,可是你我若在今晚消失,他怎麽辦?西施怎麽辦?越國往後又該怎麽辦?”


    蘇虹被他給問住了。


    “此事的劇本有很多,就看你我選擇哪一種了。”方無應說,“《吳越春秋》和《越絕書》對此事的記載就完全不同,絕大部分吳越史都更傾向於口口相傳的民間說法。到現在我們都不能考證出確鑿的證據。‘越浮西施於江,令隨鴟夷以終’,這麽多年,人們都這麽說,可究竟是誰幹的這件事呢?”


    蘇虹驚詫地望著方無應,她覺得她有點明白丈夫的意思了。


    那天晚上,方無應從蘇虹住處出來,返回自己的軍營。當晚無月。隻有黯淡的星光在頭頂閃爍。想著剛剛和蘇虹還有雷鈞他們密謀的事情,方無應的心中,也不由有些緊張。


    他在和蘇虹參與曆史,甚至是自創曆史,這是非常危險的事情,之前他們僅僅是跟著曆史走,那都是被動態的,然而如今,卻成了主動態。不,曆史並不隻是掌握在他和蘇虹手中,如今這個越國,更像一台傀儡戲,每個人手中都牽著一根線:他和蘇虹、勾踐、文種、範蠡這是一場巧妙的合作,甚至是在對方毫不知情的狀況下的合作,而不管怎樣,他得把這場戲好好演到落幕。


    方無應心中明白,這計劃隻他和蘇虹是玩不轉的,還得要範蠡幫忙。他必須去找那個貪財鬼……


    “方義士。”


    聽見麵前有人喊自己,方無應才猛然抬頭!


    “哦,是文種上大夫。”他慌忙客氣地鞠躬行禮。


    “您這是……剛從夫人處回來麽?”文種看看他,“連日車馬勞頓,辛苦你們夫婦了。”


    “哪裏哪裏。”方無應一片客氣謙遜的神色,“是為國家的大事效力,愚夫婦哪怕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


    “肝腦塗地,在所不惜……”文種低聲說著,卻微微一笑,“說得好。方義士,明日大王要大宴群臣,可莫要來遲了哦!”


    “一定,一定!”


    於是倆人作別,各自往自己的住處去。


    待文種走遠,方無應這才回過身。他的腳步放慢,有什麽,在方無應的腦海裏如閃電一劃而過!他猛然轉身,遙望著那幾乎消失的背影。


    方無應明白他為何看文種如此眼熟了。


    他見過一個一模一樣的男人。是的,那男人和文種一樣,也是如此無情,將一切人和事都化為成敗的因素,希望借此,將手中的君王訓練成一台治國機器,期盼能在自己的掌心誕生一代明君,天下霸主。在他們的眼中,君王並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種獨特的存在,所以君王不需要情感,隻需要謀略。不需要撫慰,隻需要殺伐。


    那個男人的名字,叫王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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