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真相後的好幾個月,我都過得有點恍惚,我很努力地想把事實和我的一貫認知聯係起來,但是做這種聯係,實在是太困難了。


    我甚至都不知道該怎麽看待他們,那群古人,因為我的概念和普通人的概念幾乎是風馬牛不相及的。


    在普通人眼裏,李後主是詞帝。是寫詞寫到亡國的君王;可在我眼裏這人隻是個普通公務員,最厲害的本事不是寫詞而是寫恐怖小說,他還能把泡泡糖吹得很大很大還不破。


    在普通人眼裏,霍去病是著名戰神。是百戰百勝的西漢大司馬;可在我眼裏霍去病卻成了物理學家,並且熱衷於破壞家用電器。


    在普通人眼裏,白起是人屠。長平之戰他坑殺了四十萬趙軍;可他是我爺爺,是總偷偷塞給我零用錢還不會告訴爸媽的那個好老頭。


    在普通人眼裏,黃巢是唐代的起義軍將領,是殺人無數的反叛皇帝;可在我眼裏黃巢是審計局的局長,對紅酒十分在行,還喜歡木雕,對了,據說他是蔡琴的死忠,能跟著巡回演唱會滿世界跑的那種死忠,曾經淩局長和我爸笑說這就是典型的老房子著火,因為她丈夫“完全沒有青春期追星經驗”。


    在普通人眼裏,楊廣是隋焰帝,千古暴君;可在我眼裏他就是個好好先生,心很善,懂得小孩子的心思,燒菜特別好吃,最大的夢想是自己開個小菜館……隋焰帝的菜館,你會去光臨麽?


    至於爸媽,唉,如果某一天你突然發覺,連最親近的兩個人你都得換一種眼光來打量,那你又該如何麵對整個世界呢?


    我的困惑在年底的一次親友聚餐中,達到了頂峰。年底我們家總會來很多人,不光是爸媽之前的同事。因為爸爸在控製組呆過的緣故,他的戰友們一直都相互保持著聯係,那是一種沒有血緣關係的親昵,所以我一直覺得我有很多叔叔,我家,每到過年總是最熱鬧,我最喜歡的事情是湊在爸爸身邊,弄他和李叔叔、小於叔叔他們玩牌,但是後來。我爸就很“防著”我了,因為唯一能看穿我爸在出老千的人就是我。


    那次席間,我控製不住地盯著每一個人看,那種目光活像是要把人臉看出一個洞來。其實我是想從觀察到的細節裏,尋找曆史與現實的有機聯係,說白了,我想看出例如雷局長到底哪裏像隋焰帝。其實那時候他已經不是局長了,早就調進了部裏,算是高升了,可我們還是習慣性地喊他“雷局長”。


    但是我的努力最終宣告失敗,我實在看不出來那個正被下屬勸酒的男人,到底哪裏有一點像曆史書上的那個暴君。


    後來我終於把眼珠子都看累了,才抱著一盤炸雞片退到了角落。


    沒過一會兒,辛驀然提著可樂走過來,他挨著我坐下,然後晃了晃可樂:訓,要麽?”


    我點點頭,抬手遞過去一個杯子。


    他給我斟滿了一杯可樂,然後把瓶子放在一邊。


    “……活像萬聖節,是吧?”他盯著麵前那群人,突然說。


    “啊?”我看著他,明明是大年初三,哪裏來的萬聖節?


    “一屋子千年老鬼。”他嘿嘿笑起來,“居然個個活蹦亂跳的。”


    我會過意來,對了,驀然他也得知真相了,他比我早一年。


    “這樣說自己的爸爸可不應該哦。”我具故意說,“就算是活蹦亂跳的老妖怪,也比早早死在23歲要好。”


    驀然點點頭:“是我自己不習慣。總忘不了他的過去。”


    我喝了口可樂,不說話。


    “其實整體看下來,他不過是抽空去了趟西漢,當了兩年戰神而已。”驀然又笑起來,“後來職業疲倦——或者發現弄錯了本行,於是就回來了。”


    “唔,你這解釋倒新鮮。”我笑,“顛倒因果。”


    “不覺得麽?”驀然挺認真的看著我,“我覺得吧,好像直到如今他們才走上了人生的正軌,你看看,一個個活得簡直比我們這些現代人還暢快。”


    活得比現代人還暢快?也許。


    但並不是每一個古人都真的“暢快無礙”,至少,我所知道的兩個家庭,全都存在著不同程度的傷痕。


    那年春節過後,楊蕾從非洲回來了。


    作為一個骨外科醫生,她常年呆在非洲,“無國界醫生”的使命就是在最偏遠窮困的地方拯救人的生命。所以我總要隔開好幾年才能見到她一次。


    楊蕾給我帶來一個漂亮的石雕。她還說幾年不見我長好大了,那是當然,上次我上初三。


    “小娃娃不見了。”她笑眯眯地說,“成了大姑娘了,蘇姨得多高興啊!”


    她看起來曬得黑黑的,她的臉頰皮膚粗糙,帶著日照風沙常年侵蝕的印刻,她的手指骨節粗大,她的眼睛裏有著歲月滄桑的痕……


    這曾經是個多麽美麗可愛的女孩啊!我很難過地想,我家到現在都還有她剛上大學時,和我媽媽的合影,那裏麵的楊蕾,青春水潤得像個紅蘋果。


    此刻,她看起來比媽媽還要蒼老許多。


    媽媽問她幹嗎不早點回來,也正好和父母一塊兒過年,楊蕾說計劃安排不下來,直到現在才有假期。


    我暗自揣測,其實是她並不想回來和大夥一塊兒過年。


    “今天是到蘇姨和方叔叔這兒躲一躲。”楊蕾笑嘻嘻地說,“不然回家就對著我媽,我可受不了她成天抹眼淚。”


    她這麽一說,我媽也難過了,楊蕾的媽媽,我管她叫簡阿姨。


    “你不安定下來,你媽媽得抹一輩子眼淚,”我媽歎了口氣,“蕾蕾,你到底什麽時候回來啊?”


    被我媽這麽一問,楊蕾的臉上,露出苦澀的笑容。


    “這兩年怕是還不行。過兩年再說吧。”


    “再過兩年?蕾蕾,再過兩年你都快四十了,真打算就這麽一個人過下去呀?”


    “一個人過也沒啥不好嘛。”她又笑起來,“樂得輕省,結婚在我,也不是找人搭訕那麽簡單的事兒。”


    楊蕾的笑容真沉重,看著叫人心酸。


    “……要不,考慮考慮小鵬?”媽媽又不死心,加了一句,“他不也和你在一塊兒麽?”


    楊蕾一愣,卻大笑:“蘇姨你說啥啊?我在非洲他在巴勒斯坦,倆極點,咋湊一塊兒?”


    “咦?他不是才去的中東麽?之前上次不是還過去找過你的,還在你們醫療點呆過小半年麽?”


    我在旁邊聽著都有點著急了。媽媽在努力拉纖呢,她要把兩條不相幹的船拉到一塊兒去。


    被我媽這麽一說,楊蕾沉默了半晌。才又笑道:“他過來是有他要忙的,可不是為了我,不過是有熟人在附近,人情難免打個招呼而已,蘇姨,你真別想太多了。”


    她們說的小鵬,是媽媽以前的上司淩局長的兒子,自唐朝被救回來。以妨礙公務和故意傷人罪(受害者就是我爸)被判徒刑。服刑七年之後,他離開了國內,回了英國把他中斷多年的學業讀完了,但是出乎大家意料的是,他並未去做什麽藝術家或者藝術研究工作者,卻加入了一個ng(非政府組織)的機構,盡去一些極端危險的地方工作。


    我不太清楚他到底在做些什麽,隻知道那個機構是和人道救援有關的。


    他必須用拐杖,因為一條腿已經廢了。


    那天吃過飯之後,楊蕾和我爸爸在書房談了一下午,爸爸並未將談話的細節告訴我,隻是在之後的某次餐桌上,說楊蕾是在做西緒福斯所做的事情。


    西緒福斯我知道,就是那個被判將大石推上山頂,等到即將達到目的地時,大石又從手中滑落的希臘神話人物。


    “她做的一切努力,都不可能真正使她得到解脫。”爸爸說,“但她卻不得不這麽做下去,因為如果不做的話,她會更加承受不了。”


    “承受不了什麽?”我問。


    “家族的詛咒吧,我想。”爸爸停了停,“當然,這也是她自動自願背負到身上去的,要想做一個簡單快活的女人、像這個城市裏其他人那樣格婚生子,當然可以,但是對蕾蕾而言,那麽做就等同於放棄家族身份,忘記她父親真正是誰,不再背負他們的罪孽甚至不再做那個家的人了。目前,蕾蕾又做不到。瑄瑄,恐怕就連生死觀,她都已經和你們這些孩子不一樣了。“


    我還在思索爸爸說的這一大堆話,媽媽卻在旁邊皺眉道:“你就不興勸勸她啊?人家來找你,可不是再往那大石頭上增加重量的。”


    “沒人能勸阻她。”爸爸想了想。又說,“她也知道自己進入了死循環,但她停不下來。我所能做的,恐怕隻是勸說她這個西緒福斯。盡量不再評判那塊大石頭,並且放棄,‘也許我這麽做,已經發生了的事情就會出現改變’這種幻總。”


    難懂!


    但是爸爸又說,早晚我也會背上那塊巨石,走上我自己的西緒福斯之路,到那時候我也就會懂了。


    因為每個人,都是一個西緒福斯。


    可我不知道當楊蕾這樣不停推動她的人生巨石時,她的父母,雷局長和簡阿姨,又會有何種感想。


    但我知道他們決不會感覺輕鬆。他們的女兒在受苦時,他們也同樣在受苦,特別是,當他們非常清楚女兒是在為了什麽而自討苦吃時。


    所以我常常由衷敬佩雷局長,他的人生,或許是比其他人都更加艱難痛苦的一種。


    但是媽媽後來又說,楊蕾就算不肯回來,如果她能和小鵬在一起,那也不錯。他們兩個年齡相當,家庭狀況又那麽相似,關鍵是,他們都是古人的孩子,有相同的思維背景。


    “就算倆人都不回來,哪怕互相做個伴,雷鈞和淩涓也都會好受一點。”


    這是媽媽的想法,可我覺得那不太可能。


    是的,楊蕾是隋焰帝的女兒。史雲鵬是黃巢的兒子,甚至他自身還曾有過“史朝義”的經曆,但這並不等於他們倆就能結合。


    我深深懂得那種感覺,就好像我和辛驀然,甚至霍姍和李曉墨也是同理,我們這群人會湊在一起,是因為我們全都生來就注定擁有某些東西。


    依然是那個“它”,姍姍說的那個,那是生下來就跟隨我們的東西。哪怕沒人與我們言明它,自呼吸中,我們都能感覺到它的存在。


    我們將會在一種奇怪的底線上達成共識,甚至以此相依為命,就像同在非洲的小鵬和蕾蕾。


    但那並不等於這樣的我們就能夠結合,甚至那種東西的存在,還會削弱我們產生親密關係的可能性,因為一旦產生了親密關係、過起普通人的日子,我們就不得不放棄它、轉而成為一個普普通通、毫無來曆的現代人了。


    那是藏在我們的血液裏、埋進我們的骨骼裏的某種東西,至少目前為止,我沒有看見能成功剝離它的古人的孩子。


    更糟糕的是,我曾親眼目睹了一個“試圖徹底剝離它但最終卻遭到慘敗”的例子,這個前車之鑒對剩下的孩子而言,影響太深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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