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美宣忙上前給他拍背,慌亂地問他怎麽了。


    姑姑和小姨張羅著給張醫生打電話讓他過來一趟,奶奶心疼地抹起了眼淚,父親表情淡漠地瞥了他一眼,爺爺恨鐵不成鋼地敲了敲龍頭拐杖。


    金美宣一邊給他拍背一邊擦掉臉上心疼的淚水。


    幾乎把膽汁都吐出來後,許輝才脫力地癱坐在地上,金美宣拿毛巾給他擦臉。


    “小輝,一會張醫生就過來,讓他看看,不行的話咱們去醫院好好檢查檢查。”


    許輝虛弱地搖了搖頭,“我沒事。”


    金美宣聲音急切地說:“你都吐成這樣了還說沒事不行,這次你無論如何也要聽我的,你還這麽年輕,別把身體搞垮了。”


    許輝抬眼看向一臉焦急、擔憂的母親。


    “我沒事,隻要別再讓我回來就好。”


    金美宣身子一僵,不可思議的目光對上許輝平靜的臉、冰冷的眼神。


    “你……你是說……”


    從進家門到現在,許輝沒有笑過一次,哪怕是牽強、虛偽的笑,也從沒在他臉上出現過。


    現在的許輝,就像是個沒有表情的木偶,可他說出的話卻是那樣惡毒、冷酷,金美宣不自覺地跌在了地上。


    許輝說:“讓我回來,看著每個人臉上的笑容,對我來說,有多殘忍。你們的笑,你們的快樂全都建立在我的痛苦上。我是不是該恨你們,口口聲聲地為了我好,卻在做著毀了我所有幸福的事。我不明白,你們怎麽還能在我麵前笑得那麽開心,怎麽還能做出關心我在乎我的表情。我已經三十歲了,一個三十歲的人卻連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愛人都不能選擇。這樣的家,我不會再回來。如果真為了我好,就別再來找我,你們每一個人的樣子都讓我作嘔。我阻止不了你們繼續毀壞我的生活,那就別怪我變成了不孝、冷漠的人,就當沒有生過我這個兒子。到死的那天,我都不會再回來。”


    金美宣高高揚起的手停留在半空,滿臉的淚痕也無法抒解半點她的痛苦,她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望著許輝緩緩站起身,挺直背,邁開堅定的步子在眾人的挽留、勸解、斥責聲中走出富麗堂皇的許家。


    走向外麵辛苦、自由的世界。


    走出許家大門,許輝掏出口袋裏剩下的催吐藥扔進了小區垃圾筒。


    時間還早,如果景安下班了他們說不定可以去看場電影,現在上映的大片是哪部


    或者,可以一起去超市買點菜,他窩在沙發裏愜意地看著那個人在廚房忙碌的身影。


    飯上桌,那人會解下圍裙沒好氣地喊一聲,“許大爺,吃飯了!”


    許大爺笑了,從口袋裏掏出手機,調出那個熟悉的號碼,聽著裏麵“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


    直到手機裏傳出“嘟嘟”聲時,他才緩緩說道,“景安,兩個月了,你的暫時還沒到期嗎”


    “景安,我找到新工作了,是個小職員,薪水比你差多了,你可別笑話我,不過,我還是挺有信心的,隻要努力一定能做好吧!”


    “景安,我沒有回家當少爺,我怕一旦回去就再也找不回你了。其實我也沒有信心,靠自己的能力什麽時候才能讓你放心地和我在一起……沒關係,我們時間還長,一起等等看吧!”


    “景安,你什麽時候能回來……”


    無力地垂下手,冰涼的手機無法將他的感情傳達給另一頭的人聽。


    他們,漸行漸遠。


    p市的電廠建在離市區兩小時車程的地方,旁邊是個焦化廠,汙染嚴重,以至於附近沒有住宅區,休班的時候吳景安會跟著同事一起到市區采購些必需品。


    同事陳磊大學剛畢業,性子衝動,今兒買東西時遇到一蠻橫的販子,一言不和兩人就打了起來。


    等吳景安買好別的東西來找他時,陳磊已經被人打的倒在地上捂著流血的額頭直叫喚了。


    吳景安急忙把他送去了附近的醫院。


    傷勢不重,不過建議留院觀察一晚,安頓好他,吳景安跑到大樓外買煙順便給廠裏打個電話幫他請兩天的假。


    住院部的大樓外是一片較大的草坪,陽光晴好,一些病人坐在長椅上和來探病的家人愉快地聊著天。


    在靠近鐵門的地方,有個穿著寬大病號服戴著薄帽的女病人坐在長椅上一臉焦急地向外張望。


    吳景安走到小賣部買了包煙,剛點著火,他腦中突然想起了什麽,轉過頭朝那女病人看去。


    一張被病痛折磨得失去了精氣神的臉龐,瘦得皮包著骨頭,仔細看卻仍能辨出五官,是個美麗的女人。


    吳景安一步步走近,直到近得站到女人麵前,他才敢認。


    “林佳佳”


    女人緩緩抬起黯淡無光的眼眸,茫然地看著他。


    吳景安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會是四年前那個穿一襲白裙長發飄飄站在廠門外吸引了全廠男工目光的林佳佳。


    “我是,吳景安。”


    女人的目光漸漸清明,嘴角微彎,輕聲說:“我知道的,吳景安,隻是沒想到,會在這兒,遇到你。”


    女人的聲音很輕、很淡,好像失去了說話的力氣,軟綿綿的,卻仍是如以往般動聽。


    吳景安疑惑地看著她,“你怎麽……”


    林佳佳:“乳腺癌,晚期,也許,今天你是最後一次,見到我了。”


    吳景安眉頭緊蹙,不可思議地望著那張蒼白美麗的臉龐。


    “怎麽會,你還這麽年輕。”


    也許是久未見到熟人,林佳佳心情也好了許多,淡淡的微笑一直停留在嘴角。


    “我也,這麽想啊!我,還這麽年輕,真是,不公平呢!”


    吳景安坐在她身邊,把抽出來的煙塞回煙盒裏,一時也想不出該說些什麽話來勸慰她。


    林佳佳說:“沒事的,我已經想開了。這應該,也算是,我的報應吧!”


    吳景安緩緩轉頭看她,林佳佳眼神空洞地望著遠方。


    兩人都沒再說話,沉默伴著五月的微風在他們周圍盤旋。


    不久後,一個老婦人牽著個三四歲大的男孩子往這邊走來。


    林佳佳黯淡無光的眼眸突然綻放了絲絲光彩,她朝那孩子伸出雙臂。


    男孩鬆開老婦人的手,向她跑來。


    林佳佳把孩子摟進懷裏,孩子在她臉頰上親了好幾口,甜甜地叫她“媽媽。”


    吳景安想起林佳佳消失前的事,那時,她的確懷著個孩子。


    老婦人疑惑地看向吳景安,林佳佳介紹道,“這是以前,在w礦的同事,吳景安。”


    老婦人牽動滿是皺紋的臉,擠出一個笑來,“你來看佳佳啊謝謝謝謝……”


    吳景安騰出位子給老婦人,看著林佳佳摟著孩子時臉上露出的幸福的笑,他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和他們打過招呼後,吳景安告別了這一家人,走回住院部的大樓。


    走上台階時,他回過頭。


    朝氣蓬勃的小男孩在草坪上追逐蝴蝶,女人臉上始終掛著甜蜜溫馨的笑,不時衝孩子揮揮手。


    吳景安多年前對林佳佳的那一點怨恨和鄙視在一瞬間化為了虛無。


    如今的林佳佳,隻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可憐的,母親。


    許輝的生活和工作漸漸走上正軌,結交的朋友也多了起來,周末時還會有同棟寫字樓的女孩打著各種理由約他一起看電影、吃飯。


    許輝微笑著拒絕了,他說他周末要在家待著,說不定,他愛人會從遠方回來。


    女孩一個個瞪大了眼,你有愛人了你結婚了怎麽這樣……


    於是被女孩們集體拋棄了的許輝在周末的時候,總會被不同的人拉去約會,比如廖勝英,比如郝時。


    許輝笑笑,不厭其煩地對他們說:“我真的沒事,還當我是三歲小孩嗎再說,我又不是和他分手了,隻是,彼此需要點時間冷靜一下。行了,都別擺出那張同情弱者的臉,回去陪你們的愛人吧!”


    廖勝英不放心地和郝時對視一眼,“他真的沒事吧”


    郝時輕歎一聲,“也許吧,現在的許輝,比我們想的堅強多了。”


    這一年經曆的事把許輝身上的戾氣磨光了,他的成長和改變眾人都看在眼裏,如今的許輝已經不再是一個吃了虧就喊打喊殺的紈絝少爺,他學會了把傷痛藏在心裏,深深地,深深地想念。


    許輝公司的老板叫孫涵,是個近四十歲的男人,這家公司是他五年前注冊的,當時也是辛苦拚搏出來的,如今公司規模雖然仍是很小,但他卻很滿足。


    這陣子他一直出差談合作,來回奔波加上休息不好,回到家就病倒了。


    也就在這時候,許輝捅出了個不大不小的簍子。


    公司裏合作過幾次的老外打算訂幾台食鹽包裝機和兩台小型樣機,而許輝以前沒接觸過這種包裝機,不是太熟悉,和他大概談了後向老板匯報這件事。孫涵那時高燒四十度,在醫院裏躺著,腦子不太清醒,聽完他的匯報點頭同意,讓他自己看著辦。


    許輝在這之前也接手過幾個合同,一直幹得不錯。再加上他人細心、肯學、勤快,孫涵對他還算信任。


    許輝掛了老總電話又去詢問王姐,偏巧王姐兒子正值叛逆期,成天的不沾家,學校隔三差五要請家長,王姐到處找兒子,心煩意亂時接到許輝電話,她著急地連說幾句好、行、知道了便掛了電話。


    剩下的隻有方偉的表弟盧航,他年紀輕卻因比許輝早來一年,成天使喚著他衝個咖啡買個早點什麽的。真正論技術,不見得比許輝懂得多。


    許輝與工廠那邊聯係好後,簽下了這份合同。


    幾天後,麻煩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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