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幾場雪緩和了漠北的局勢。黠戛斯人並沒有強攻翰耳朵八裏。他們象征性的進攻了幾回。便在回紇大軍的返回前調頭北上了。盛怒之下。忠貞可汗派大軍追擊黠戛斯人。但突來的暴雪卻攔住了忠貞可汗的複仇之路。黠戛斯人回到了他們闊別已久的故土。


    十二月初。唐軍在碎葉大勝的消息終於傳到了翰耳朵八裏。忠貞可汗就仿佛一覺睡醒。他這才想起已被他遺忘了二個多月的大唐公主。大唐公主依然還在哈林城。雲英待嫁。忠貞可汗有些急不可耐了。大唐公主的美醜已經不重要。就算她醜若嫫母。他也一樣會將她迎入自己的王宮。奉她為國母。這就是**裸的利益趨勢。碎葉的大勝已經在大唐公主身上繞上了太多的耀眼光環。十二月四日。由五百多人組成了回紇迎親隊抵達了哈林小城。


    哈林城外。送婚副使禮部郎中林元禮拱手向前來迎婚的次相藥羅葛靈笑道:“這一次。次相可睡的著覺。吃的下飯了吧!”


    藥羅葛靈確實是明顯的意氣風發。碎葉大勝給他帶來了豐厚的政治獲利。親大食的粟特人沉默了。叫囂日盛的回紇軍方啞了。摩尼教也一改往昔的傳統。開始閉口不談政治。隻有親唐派人長出一口悶氣。紛紛要求忠貞可汗取消雙可敦。立即迎娶大唐公主為回紇唯一的可敦。作為親唐派的首領。藥羅葛靈怎能不容光煥發。信心百倍。


    他急忙翻身下馬。向林元禮回禮表示謝意。他隨即向兩旁掃了一眼。有些詫異的問道:“裴使君呢?怎麽不見他人?”


    “裴使君略有感恙。不便前來迎接。請次相見諒。”


    “原來如此。”送婚迎婚是兩國間的大事。僅僅是副使出麵是不行。藥羅葛靈沉吟一下便道:“今日天色已晚。我們就在城外駐紮一夜。但願明日裴使君能盡早康複。”


    事實上。裴明遠沒有半點感恙。他之所以不出迎藥羅葛靈是他剛剛收到了大唐皇帝的一封緊急手諭。這封手諭就平躺在他麵前的桌上。手諭是分次發鴿信到九原後。由那裏的驛使隨後派快馬送來。手諭中的內容令裴明遠十分吃驚。張煥已收到密報。回紇國內的反唐派正在密謀一次重大陰謀。他命裴明遠不要輕舉妄動。更不要插手回紇可能的內亂。但要保護好公主。若回紇出現異變。無論如何要將公主帶回國。


    看完這份手諭。裴明遠久久沉默不語。讓他吃驚的並不是這個陰謀本身。而是皇上對可能發生事件的態度。他竟然是聽之任之發展。也就是說。皇上明明知道回紇的反唐派要進行一次不利於大唐的陰謀。卻不加幹涉。甚至還有推波助瀾之嫌。不可思議啊!皇上究竟走的是那一步棋?


    但迷惑良久之後。裴明遠終於有些悟到皇上的深意。看來他的下一個戰略目標。顯然就是回紇了。隨著裴明遠悟通這一點。後麵所有的疑惑都迎刃而解。碎葉戰役中回紇人所表現的趁火打劫之勢著實讓人捏了把冷汗。若不是皇上早布下了黠戛斯這步暗棋。這次碎葉究竟戰役鹿死誰手還未為可知。但這步棋隻能用一次。若下一次再爆發吐火羅戰役或撒馬爾罕戰役。回紇人又跳出來趁火打劫。還會有什麽辦法將它逼回去呢?回紇永遠是一頭吃不飽的餓狼。隻有徹底的幹掉它。或者將它打的再無力囂張。才能不再被其脅迫。而碎葉戰役結束。大唐與大食之間在短期內不會再爆發戰爭。這就給解決回紇問題提供了契機。


    裴明遠背著手慢慢走到窗前。目光中充滿了對張煥苦心的理解。縱觀漢人曆史。從秦漢的匈奴之患。到兩晉的五胡亂華。再到隋唐的突厥南侵。北方遊牧民族始終是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不知後世還有沒有新的遊牧民族出現。為了不讓北方草原民族威脅到漢人子孫後代的生存。他們這一代人有責任徹底肅清北方之患。


    “使君。公主來了。”門外侍衛的稟報打斷了裴明遠的思路。他連忙回身收起桌上的手諭。這件事暫時不能讓她知道。


    “請她進來。”


    門推開了。韓國公主李素走了進來。回紇正式派來迎親使的消息她已經知道了。也就是說她終將嫁進那座金黃的刺眼的宮殿。李素沒有半點即將成為新娘的羞澀和喜悅。她的目光中帶著一絲隱隱憂傷。進了裴明遠的書房。她迅速將這抹憂傷隱藏起來。換成一種極為平淡的神色。


    “聽說你感恙了。我特來探望。”


    “已經不礙事了。”裴明遠輕輕一擺手。“公主請坐。”


    李素在裴明遠對麵盈盈坐下。她打開手中拎著的布袋。從裏麵取出厚厚的一疊書。推給了他。低低歎了口氣道:“裴使君。這些書都還給你。”


    “你都看完了嗎?或是再想借幾本新書。”裴明遠微微笑道。


    李素搖了搖頭。平靜的表情已經無法維持了。心中湧起的無限哀傷終於使她眼中露出了黯然之色。她依然在克製著自己的感情。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出她內心的軟弱。尤其是她對麵的這個儒雅俊朗的男子。


    “不了。借了也無法還你。就不借了。”說這句話時她的聲音低微。幾乎聽不見。眼簾垂了下來。長長的睫毛在微微顫抖。


    裴明遠聽出了她語氣中的異常。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心中也暗暗歎息。數月的相處。他們從陌生到熟悉。從君臣到朋友。從剛開始時驚歎於這個美麗女子心中充滿了對大唐的熱愛。到他慢慢也感覺到她其實也有一顆渴望被疼愛、被嗬護的平常心。從她總是刻意來自己這裏借書還書。裴明遠似乎體會到了一絲什麽。卻又說不清楚。隻知道自己其實也是很希望這樁婚姻失敗。從這個角度上說。他感覺自己也不是一個合格的送婚使。


    他默默的將書又推了回去。“我的書都會留給你。將來你總有回來探親的一天。那時再還我吧!”


    她突然變了臉色。眼中平靜的神色消失了。變成了一種幾近絕望的目光。她呆呆的望著裴明遠。嘴唇微微動了一下。但並沒有說出什麽。她的眼睛開始朦朧了。罩上了一層冰瑩的水晶似的東西。長長的睫毛接連動了幾下。


    “你真的希望我嫁給他嗎?”她終於發出了這句短短的問話。淚水順著臉頰流下。她再也說不出第二句。


    “我裴明遠的頭忽然低下了。他心中忽然湧起一種強烈的歉疚。這種歉疚既是對無力幫助公主擺脫痛苦的歉疚。也是對自己兩年前因難產而去世的亡妻的懺悔。他感到自己對妻子的忠誠正一點點被磨去。這種交織的歉疚感幾乎使他胸膛爆炸了。


    “你或許不用嫁給他。”他終於忍不住說出了皇上的絕密手諭。他猛的扭過投去。大聲道:“你不要問我為什麽。你去吧!事情沒有你想的那樣糟。”


    他緊緊咬住嘴唇。把嘴唇咬的發白。就像自己犯下了彌天大罪一樣。但他的心中卻悄悄的鬆了一口氣。他何嚐又願意美麗的公主嫁給那個粗魯的男人呢?


    李素的眼睛睜大了。流露出一種不可置信的目光。就仿佛即將沉入深淵的刹那抓住了一塊救命的木板。她的眼睛漸漸亮了。痛苦的淚水變成了激動的淚花。李素輕輕拭去臉頰的淚水。慢慢站了起來。她走門口。忽然又回頭深深的望了一眼這個唯一能讓她依靠的男子。她體會到了他內心對自己的關懷。


    “謝謝你!”李素說完便轉身快步離去了。裴明遠默默的凝視著她美麗的背影。一直到她走遠。消失不見。他又忽然取出皇上的手諭。一遍一遍的讀著。回紇人的陰謀。那自己能做些什麽呢?


    陰謀總是在夜裏產生。無論是在長安、巴格達還是在翰耳朵八裏。這條定律幾乎都適用。漠北冬夜的寒流使翰耳朵八裏的大街上看不見一個行人。也沒有什麽巡邏的士兵。除了在王宮前有幾百名侍衛之外。整個城池就仿佛死一般寂靜。


    在翰耳朵八裏的城西有一座占的寬廣的大宅。皆是用巨石砌成。遠遠看去就仿佛一座宏偉的小城堡。這裏就是回紇相國頡幹迦斯的宅子。


    頡幹迦斯曾掌控回紇最高軍權。在拓跋千裏的叛亂中。是他率領軍隊與叛軍激戰。奪回翰耳朵八裏。為忠貞可汗重新即位立下了汗馬功勞。他也由此從武轉文。出任回紇相國。盡管他已是一名文官。但他在軍隊中依然享有極高的威望。回紇的十五名萬夫長。有十名都曾是他的手下。因此他同時也是回紇軍方勢力的代表。集軍政大權於一身。可以說他就是回紇的第二號人物。


    這幾天。他和粟特人、摩尼教人一樣的沉默了。沉默來自唐軍在碎葉的大勝。盡管頡幹迦斯對大食人的失敗沒有感到什麽痛心疾首。但唐軍的勝利卻再一次狠狠刺激了他的神經。讓他想起了當年安西之戰的恥辱。他率十萬大軍南下北庭。可最後卻靠可汗對張煥的乞求才回到漠北。這是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恥辱。他無時無刻都在想著與唐軍再次決戰。無時無刻都在想著能率大軍飲馬中原。將大唐的財富和女人統統掠回草原。


    他今年已經快五十歲了。當歲月快湮沒他的夢想時。機會卻忽然出現在他的眼前。準確的說。是一個前所未有的、一生中最瘋狂的**。


    房間裏十分安靜。火爐燒的很旺。鐵架上一壺奶茶咕嚕嚕的翻滾著。頡幹迦斯一邊給火爐裏添柴。一邊默默的聽著貴客給他分析眼前的形勢。


    “相國。回紇九部中。除仆固和阿布思略略偏向大唐外。其餘渾、拔曳固、同羅、思結和契都主張向南發展。主張奪取北庭和安西。這和你的想法是一致的。你也必然會的到他們的支持。另外。控製我們回紇財源的粟特人更是強烈反唐。主張與大食結盟。他們對可汗放棄進攻北庭一事十分不滿。我的到的確切消息。現在粟特人都認為就是因為可汗的背叛才導致大食在碎葉的慘敗。至於摩尼教本身就源於波斯。與黑衣大食同宗同源。又有我這個國師對你的忠心擁護。你不用擔心回紇輿論對你不滿。摩尼教用神喻來替你解決繼位的合法性。”


    坐在頡幹迦斯對麵侃侃而談的貴客自然就是回紇國師蘇爾曼了。在碎葉戰役結束之前。他便接到了哈裏發的秘密任務。推翻現在的忠貞可汗。重立一個親大食的回紇新可汗。為此他在回紇貴族中找了很久。前登利可汗的子嗣都被殺絕了。其他的年輕貴族要麽是軟弱無能。要麽就是不被軍方認可。而想推翻忠貞可汗的最關鍵就是必須的到軍方的絕對支持。蘇爾曼尋找了很久。既是鐵杆反唐派。又能的到軍方絕對支持的人隻有一個。那就是相國頡幹迦斯。經過幾次試探。包括和他兒子密談。蘇爾曼已經發現了頡幹迦斯隱藏在忠心背後的真麵目。這其實是一個野心勃勃的權欲者。


    於是。無須再轉彎抹角。無須再遮遮掩掩。蘇爾曼直接說出了大食哈裏發的想法。推翻忠貞可汗。擁護頡幹迦斯為回紇新可汗。蘇爾曼一邊說。一邊觀察對方的表情眼色。他見頡幹迦斯默默無語。更沒有跳起來指責自己大逆不道。知道他其實已經心動了。隻不過他需要一個更加光麵堂皇的借口罷了。


    “相國也看到了。賀祿莫達幹確實是一個左右搖擺的兩頭鳥。兩國對峙時他想立雙可敦。唐軍在碎葉獲勝。他又立刻要娶大唐公主。說的難聽一點。這種人看似左右逢源。實際上卻是一個沒有雄心偉誌。無法帶領回紇走向強盛的小人。真正的大英雄應是相國這種堅持自己原則。一心向外擴張疆土的鐵腕者。相國不要再有什麽疑慮了。相國繼位是大勢所趨。符合回紇的根本利益。必然會獲的廣泛的支持。”


    頡幹迦斯微微歎了一口。“可汗對我不薄。我又於心何忍?”


    蘇爾曼暗暗冷笑了一聲。當年登利可汗對他同樣不薄。他怎麽就忍心殺之而投新主呢!現在居然又想立牌坊。其卑鄙厚顏。當真讓人佩服。雖然心中瞧不起此人。但蘇爾曼卻不的不替他找一塊遮羞之布。


    “相國錯了。他幾時待相國不薄過。相國莫要以為他任命你為相國就是感恩戴德。就是不薄。不是這樣。他的真實用意是用明升暗降之法奪取了相國的軍權。相國想一想。當年他父親頓莫賀達幹就是從相國奪取了可汗之位。前車之鑒不遠。他怎麽可能再相信你?”


    蘇爾曼的鼓動終於打動了頡幹迦斯。他心中的野心漸漸的蘇醒了。沉吟良久。他緩緩說道:“賀祿莫達幹沒有大的過錯。我不想背上弑君的罪名。你要把這件事做圓滿了。”


    蘇爾曼陰險的笑了。“你放心。我早已有了完美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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