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汪兆齡在王宮中對著龍椅上的張獻忠侃侃而談他的三國大計時。坐在軟轎中的吳繼善心中卻是另一番打算。今天在王宮中偶遇汪兆齡和孫可望是他事先沒有想到的。自從吳繼善順利的從南京和談回來後。他便日漸感受到了汪兆齡等人對他的猜忌與排擠。這也難怪吳繼善是崇禎朝的舊官吏。明崇禎丁醜年中進士的吳繼善原是成都知縣。張獻忠圍攻成都的那一年他曾向當時的蜀王進言勸其將藩庫中的銀兩拿出來募兵打仗。然而朱至澍卻怎麽也不肯將藩庫中那些積壓得發黴的銀子拿出來。最後落得城破人亡的下場。吳繼善也由此被俘並在張獻忠的威逼利誘下做了這個大西的禮部尚書。然而張獻忠對吳繼善等人一直都心存芥蒂。


    前些日子兵部尚書龔定敬隻因一張小小的記帳單上隻寫乙酉字樣,不書大順年號。便被推出朝門活剝了皮。連其家眷婢仆等等一百餘口也同日處死。人頭和人皮現在還掛在城門上頭呢。吳繼善一想起當日的恐怖情景就不由的冒出了一身冷汗。覺得在大西做官是度日如年,身家性命懸於一線。便越發懷念起了出使南京的那段美好日子。


    作為一個讀書人、一個進士、一個朝廷命官在城破之後變節投靠賊寇吳繼善的名節已損。而以偽尚書的身份出使自己曾經效忠的朝廷在許多人看來更是恬不知恥的行為。因此在去南京前吳繼善其實早就做好了被羞辱的準備。然而讓他感動是南京那邊自始自終都沒為難過自己。也未當著自己的麵提起過城破變節之事。負責同吳繼善和談的錢歉益大人除談公事外更多的是和他談論一下詩詞歌賦之類的東西。而錢歉益也不時的誇耀一下吳繼善的胞弟吳梅村在詩詞上的造詣。一想起自己的弟弟吳梅村吳繼善臉上露出了一絲無奈的苦笑。那日到南京後朝廷還為他安排去了一次老家太倉省親。滿懷幸喜回家的吳繼善卻在被自己的親弟弟趕出了家門。按照吳梅村說法吳繼善乃是不忠不孝之人根本沒資格進祠堂。


    心存苦惱的吳繼善也隻好黯然回到了南京繼續同朝廷商討關於大西歸順的事宜。事實上也沒什麽好談的。吳繼善發現自己隻是過去蓋個章簽個名便可以帶著數十萬的錢糧回四川了。這一切容易得讓他到現在都覺得難以至信。談判是沒什麽懸念的。倒是那時南京恰逢國會召開在即。吳繼善在隆武內閣的盛情邀請下多留了幾個月來觀摩這難得的盛會。期間他還在禮部官員的陪同下參觀了南京附近的不少城鎮。可以說那幾個月給吳繼善留下了深刻的影響。


    “耕者有其田,三年免賦稅”真正能做到這兩條的恐怕隻有現在的隆武朝了。無論是寬暢的官道還是狹窄的鄉間小道。兩旁均是一片綠油油的稻田或麥田。農夫們辛勤的忙碌著恢複耕作。大小鄉鎮中到處是往來不絕的商賈。運河上大小船隻川流不息。這些都不是能故意裝點得出的。其實在去南京的路上吳繼善便已經能夠感受到越是往東這城鎮就越發繁榮。雖說江南和兩淮本就是漁米之鄉。但原籍太倉的吳繼善依然能深切的感受到現在的兩淮同十幾年前的兩淮的差別。不可否認隆武朝的國土比崇禎朝整整縮小了一半但感覺上其國力卻一下子提高了十幾倍。國土縮小國力卻提升咋一聽來好象是在說笑。但卻是吳繼善的切身感受。


    隆武朝真是一個不可捉摸的王朝。在南京的日子吳繼善甚至覺得自己不是回到了大明。而是出使了一個陌生國家。隆武朝很明顯使用的不是天朝的製度。特別是那個由平頭百姓組成的“議會”卻能同官府平起平坐。地方上的知州、知縣出門竟和平民百姓一樣。想想以前漢官威儀,高門深院,八抬大轎,鳴鑼開道。這成何體統,朝廷的威嚴何在?然而那次國會的召開讓吳繼善明白了什麽才是真正的朝廷威嚴。國會上當首相孫露宣讀完那“五年計劃”後全場百姓議員爆發出的熱烈歡呼聲響徹天際。吳繼善從周圍人眼中看到的是信任與崇敬。隆武朝的威嚴就是來自於這種信任與崇敬。而大西和滿清的威嚴卻是來自於百姓對殺戮的恐懼以及對統治者的敬畏。孰優孰劣不言而喻。


    吳繼善不由又想起了那日在南京錢尚書對自己的一番挽留。若不是還顧及蜀中的家眷吳繼善當時還真的會毫不猶豫的留在南京。可惜機會是稍縱即逝的。現在的他還是要在成都城整日提心吊膽的過日子。想到這兒他在心中又歎了口氣。忽然一陣風吹掠開了轎子上的布簾。吳繼善猛然間瞄到了掛在城頭上那個白乎乎的東西。那是前兵部尚書龔定敬的人皮。裏頭塞滿了稻草再加上前兩日的雨水洗禮現在看上去越發的慘白腫脹。頓時吳繼善腦子裏一片空白,剛才的所想所思即刻就被拋到了爪哇島上。他連忙心虛的放下了簾子生怕有人從他的臉上看出他的不軌心事。


    轎子穿過小巷終於在吳府門口停了下來。眼見失魂落魄的吳繼善剛一下轎府裏頭的門子立刻迎了上來打了個揖道:“老爺,您老家來人了。”


    “哦,”還未回過神的吳繼善沒聽清那門子的話隻是隨口應了一聲。可當他前腳剛要跨進門檻時從牆角那裏忽然跑來了一個後生操著太倉官話衝著吳繼善點頭哈腰道:“大老爺,大老爺。可把您給等著了。”


    被那後生這麽一攔吳繼善這才回過了神。定眼一看原來是一個身著短褂提著大包小包的年輕後生。身板倒是挺魁梧的就是那表情看著有些木納。吳繼善不由眉頭一皺問道:“你是?”


    “大老爺,您不認識俺啦。俺是柱子啊。俺爹是馬房的老栓。俺娘還給二奶奶接過生呢…”那後生聽吳繼善這麽一問連忙滔滔不覺的介紹起自己的家事來。從他爹娘一直介紹到了他小舅子。吳繼善一聽卻越發納悶起來。那些人他都覺得很耳熟有些也認識。可就是對眼前這個年輕後生沒有半點兒影象。卻聽那自稱柱子的後生繼續說道:“大老爺,二老爺叫俺來蜀中伺候大老爺。順便帶點東西給大老爺。”


    柱子說罷小心翼翼的從懷裏摸出了一塊布包,打開層層包裹後亮出了一塊晶瑩悌透的玉佩來。吳繼善一見那玉佩原本眯著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不錯,這塊玉他確實認得。但不是他弟弟吳梅村的那塊。而是吳繼善自己的那塊。是那日從南京上船後就再也找不到的那塊玉。吳繼善的瞳孔頓時收縮了起來。他再次打量了一番柱子。卻見柱子還是那副傻樣還一個勁用袖子擦鼻涕。一瞬間無數的想法在吳繼善的腦中掠過。他隻覺得自己猶如墜入了冰窟一般從頭涼到了腳。不由眼前一黑一個不穩差一點就要跌倒。卻被柱子一把給扶住了:“老爺您沒事吧。老太太說您體虛。要俺帶些藥來給老爺補補。俺這就去拿。”


    “不用了,”吳繼善一把拉住了柱子忽然改用太倉方言說道:“原來是老栓家的柱子啊。沒想到都長那麽大了。這都快認不出了。”


    “是啊,是啊。老爺您終於想起來啦。”柱子眼見吳老爺認出了自己立刻激動得熱淚盈框。也用太倉話回道:“上次老爺回老家連家門都沒進。老太太哭得混天暗地的把二老爺說了一通。連忙叫俺到南京來找老爺。誰知剛到南京官府就說老爺回四川了。俺連忙一路找了過來。走了大半年才找到老爺啊!”


    “沒事了。到了府上就好。”吳繼善跟著也同柱子抱頭痛哭起來。周圍的腳夫門子雖然聽不明白兩人究竟在說些什麽。但照這架勢來看分明就是一出“忠仆千裏尋主”的感人故事。於是眾人也紛紛陪著一起落淚。至此之後成都吳府裏多出了一個叫柱子的傻大個。


    **************


    在四川上演“忠仆千裏尋主”的同時。一個提著黑箱子臉色蒼白的年輕人也來到了北京城安定門內的天主教堂前。這個年輕人帶著黑色的圓邊氈帽,留著半截辮子身著一件長長的黑色對襟袍子,脖子上掛著一個金鏈子,上麵垂著一根顯眼的十字架。“咚、咚”年輕人輕輕扣了扣門環。“嘎吱”一聲門上的小暗門開了露出了一雙碧藍色的眼睛。年輕人連忙禮貌的摘下了帽子操著一口天津口音自報家門道:“您好,我是天津來的王誌林。來找湯若望神甫。”


    緊閉著的門被打開了,一個肥胖的白人牧師激熱情的同王誌林擁抱道:“哦,你就是天津教區的王。我是南懷仁。歡迎你來北京我的孩子。快進來吧。”說著便拉著王誌林進了教堂。陽光透著七彩的玻璃照在了教堂一排排整齊的長椅上。教堂雖大但看上去卻空蕩蕩的。也難怪這座教堂建於萬曆年間雖然曆經數十年,可周圍信奉天主教的中國人卻寥寥無幾。而象王誌林這樣不但信奉天主教還主動成為神職人員的年輕人就更是鳳毛麟角了。因此南懷仁看王誌林的眼神都充滿著無限的期望。而王誌林則環視了一下教堂恭敬的問道:“南懷仁神甫,湯神甫不在教堂嗎?”


    “湯神甫現在很忙。上帝保佑,我們現在受到了朝廷的賞識。教堂有許多事要做。”南懷仁說著將王誌林引上了樓:“好了,孩子跟我來吧。你的房間我們已經為你準備妥當了。


    “您是說我們還要為朝廷服務?”王誌林提著箱子緊跟著南懷仁上了狹窄的樓梯。


    大概是太胖的原因南懷仁氣喘籲籲的挺著個大肚子爬了幾格樓梯後便靠著牆休息起來。聽王誌林這麽一問南懷仁想了一下回答道:“啊,是啊。按照朝廷的命令我們要為軍隊研究火炮等等武器。別太吃驚,我知道這與上帝的旨意不符。不過這能幫助我們博得統治者的青睞。你暫時還是幫助‘李’一起在周圍傳教。不過,我的孩子有些地方你還是不要亂走的好。例如教堂後邊有士兵把守的地方。”


    麵對南懷仁善意的提醒王誌林微笑著回答道:“知道了神甫。願主保佑。”


    “願主保佑。”南懷仁對眼前的這個東方青年頓生好感。因為他那平靜的眼神就象殉道者般虔誠和堅定。沒有懦弱也沒有野蠻。於是他好奇的問道:“王,天津的菲爾納神甫可是在信上一直讚賞你是個虔誠的教徒啊。聽說你在長崎做過傳教士。那裏傳教很困難啊。”


    “是啊,德川幕府對教會的偏見很深。多半是為了天草之亂吧。”王誌林有一搭沒一搭的回答道:“相比還是在天朝傳教方便些。所以我決定還是回天津傳教。不過,菲爾納神甫建議我來這裏更能幫得上忙。”


    “菲爾納神甫說的沒錯我的孩子。你在這裏會有更大的發展機會的。正因為有你們這些先驅者主的福音才能在東方的大地上傳播。”南懷仁邊說邊艱難的爬著樓梯。木製的樓梯不時的發出刺耳的“吱嘎”聲。中國信奉天主教的人雖然不多。但中國人口龐大,如此算來在這片大陸上的天主教徒少說也有幾十萬人。這在歐洲夠得上一個小國家了。除了象南懷仁、湯若望等傳教士的努力。更多的則是靠王誌林這樣本土牧師的功勞。於是南懷仁滿意的將這個新來的教士帶到了教堂的閣樓上。他取了鑰匙打開了一間小房間道:“好了。我的孩子。我們到了。這就是你的新房間。看來你要花些時間整理一下。地方小了點請別介意。”


    閣樓雖然不大但還算整潔。桌椅上沒落什麽灰塵看來是事先打掃過了。王誌林將自己的行李擺在了木**道:“沒關係的神甫,這裏比我在天津的住處可要大多了。謝謝,您的打掃。”


    “哦,你能滿意就好。教堂申時開飯。我就不打攪你了。”南懷仁說罷禮貌的帶上了門。房間裏就隻剩下了王誌林一人。隻見他打開了自己的行李箱。裏頭的東西很簡單一本聖經、幾件換洗的衣服、幾張草稿以及一本日曆。王誌林拿起了日曆和聖經走到書桌前。透過雕花窗口王誌林能詳細的觀察到教堂外麵的景色。四合院、馬廄、水井、街道等等一切都盡收眼底。他還瞥見了教堂南邊的一個大院子。那裏明顯有清兵把守。不時的還有一隊隊頭戴紅纓帽的兵勇巡邏走過。大概就是剛才南懷仁所說的禁忌之地了吧。王誌林掛起了一絲不經意的微笑。他將日曆掛在了書桌旁的牆壁上並在上麵認真的打了圈。順治三年農曆十月二十日,在北京教堂的小閣樓上王誌林開始了他在北京的傳教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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