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六年四月二十六日夜,雖然皇帝的大婚才過去了數天,然而北京城上下中卻絲毫感受不到喜慶的氣氛。入夜的胡同中空無一人,家家戶戶都緊閉著宅門。唯有客棧酒店門口點著的幾盞燈籠還能依稀透出點生氣。長街上內閣大學士範文程乘著官轎正緩緩地朝睿親王府的方向趕去。此刻他雖穩穩地坐在轎子裏麵,心卻始終不能安定下來。與北京城的百姓一樣這幾日範文程的心情也一直都不大好。從四月起原本隻在太行山一帶活動的薑賊一夥突然變得猖狂了起來。短短數日內不但連下真定、保定諸府,還一度直逼京畿外圍的延慶、房山諸縣。這薑鑲部本就是神出鬼沒令清庭上下頭痛不已。這會兒又大張旗鼓的進攻京畿外圍著實不象他們往日的作風。薑蠻子那夥人該不會是想接應南蠻子過黃河吧!如此異常的舉動自然就讓滿清的統治者們聯想到了還在黃河南岸虎視眈眈的數萬明軍。


    但對北京城中的老百姓來說薑蠻子的人馬接不接應南方倒不是最重要的。他們最關心的是薑蠻子的人馬會不會打來京城。與此同時城中的流言也開始慢慢流傳起來。什麽南明大軍不日就會揮師北伐啊。什麽山東又有儒生起事抗清啊。什麽暴民淩遲漢奸走狗啊。在這種時刻各種揣測和流言弄得整個北京頓時人心惶惶的。這京城的百姓雖在滿清的統治下做了多年的順民。但在他們心中卻始終留有一種負罪感與恐懼感。對明朝的大軍和各地的義軍都抱有一種極其複雜的心態。


    關於底下的流言範文程自然也是早就聽聞了。然而他卻阻止了清庭以武力掃除流言的舉動。在他看來若是真出動大軍全城搜捕奸細,隻能將整件事越摸越黑。堵不如疏,隻有清軍的捷報才能真正根除這些流言。好在清軍這次倒也未負眾望。在滿大海、阿濟格兩部的全力追繳下終於從賊寇手中奪回了保定府。而薑鑲部亦在三天前猶如退潮一般迅速的撤出了直隸地區。於是京城中的流言自然也就此少了許多。然而範文程始終對於薑鑲這次的舉動充滿著狐疑。經十半個月的激戰薑鑲部幾乎占領了小半個直隸。他又怎麽會因為一次戰鬥的失敗而放棄之前占領的所有領土呢?對於這一點範文程可謂是百思不得其解。好在來自太行山上的威脅暫時得到了解決,事情也不算太糟糕。可就在範文程打算舒口氣時,攝政王卻突然派人深夜召喚其入府商議。究竟發生什麽大事了呢?多年的直覺讓範文程心中湧起了一陣不祥的預感。


    在兩盞孤燈的指引下範文程的官轎終於抵達了坐落在紫禁城旁的睿親王府。一進睿親王府書房的大門範文程就立刻感受到了一種異樣的氣氛。不但尼堪、祁充格、剛林等幾個滿州大臣都到了場。就連尚可喜、佟養甲等遼東一係的漢八旗將領也來了。可惟獨沒有見到攝政王的身影。於是範文程立刻收起了心思上前客氣的同周圍同僚寒暄了幾句。從在場眾人一臉茫然疑惑的表情來看似乎他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正當眾人納悶地麵麵相窺之時,鐵青著臉的攝政王多爾袞終於出現了。在他的身後還跟著正黃旗大臣譚泰。雖然譚泰一進門就緊低著頭但範文程還是**的發現他的臉色比多爾袞還要難看。譚泰的眉宇間甚至還掠過了一絲及為罕見的焦慮與不安。究竟是什麽事讓一向鎮定自若的譚泰都會露出這樣的表情?範文程見此情形不由更加深了心中的憂慮。


    其實與範文程一樣在場的其他大臣也感受到書房裏壓抑的氣氛。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多爾袞的身上。隻見多爾袞冷冷地掃了一眼眾人後,終於鼓足勇氣開口道:“諸位,明軍偷襲遼東了。”


    多爾袞的話語無疑是一顆丟向平靜水麵的石子。整個書房頓時一片嘩然,眾人的臉上都隻剩下了一個表情。那就是驚愕。明軍偷襲遼東?遠在江南的明軍怎麽可能偷襲遼東?這話若不是出自叔父攝政王多爾袞的口中,估計在場的眾人都會將此話當笑話來看。然而多爾袞與譚泰的表情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眾人的一絲僥幸心也隨著他們冰冷的目光墜到了穀底。過了半晌祁充格才頭一個試探著問道:“王上,這消息證實了嗎?”


    “這是剛從遼東傳來的八百裏加急。現已證實旅順、營口兩港均已被明軍占領。”譚泰說罷便將手中的文書遞給了祁充格。祁充格連忙接過文書翻開掃了一眼後臉色立刻也變得鐵灰起來。卻見他又急切的向譚泰問道:“這上麵隻說了旅順、營口陷落。那明軍這次究竟登陸了多少人馬?錦州、山海關現在怎樣了?盛京那邊有消息了嗎?”


    麵對祁充格連珠炮般的提問譚泰隻能無可奈何的回答道:“範大學士,目前朝廷掌握的情況就這些。至於明軍這次出動多少人馬還不清楚,隻知道他們派了數十艘戰艦遊曳於渤海。這事豫親王知道的比我們還早一些。他現在已經調集魯直水師前去遼東增援了。”


    “這麽說我大清已經派援軍前去遼東了咯。那就好,那就好,有豫親王坐鎮想必區區幾個南蠻子是動不了我大清根本的。”祁充格一聽魯直水師已經趕赴遼東,當下便長長的舒了口氣。其他人的臉色也跟著緩和起來。可譚泰卻毫不給麵子的苦笑道:“南蠻子的戰船龐大且多炮。光是靠魯直水師的那百十條船並不能威脅到他們。再說豫親王還要同南邊的幾十萬大軍對峙呢。”


    被譚泰這麽一提醒眾人立刻又開始揣揣不安起來。所謂南船北馬他們還是懂的。在水上南方人的戰船曆來就是北方人的克星啊。卻見一旁的範文程沉吟了一下開口道:“諸位先鎮定下來。王上,依老臣看現在關鍵的不是水師,而是已經登陸的明軍。”


    多爾袞聽罷不由眉頭一挑連忙關切的向範文程詢問道:“哦?範大學士你有什麽破敵之法嗎?”


    “回王上,破敵之法談不上。隻能算是禦敵之策吧。”有些理清次序的範文程謙虛的說道。


    “那好,快快說來聽聽。”多爾袞急切的問道。


    所謂關心則亂。麵對自己的老巢遼東被襲擊多爾袞之類的滿清貴族又怎能不心亂呢。反倒是範文程等漢臣最先冷靜了下來,開始認真分析起戰況來:“王上,從旅順到營口明軍一路上幾乎都是沿著海岸線進攻的。由此可見他們及其倚賴與水師,相信登陸遼東的人馬也不會很多。明軍的戰艦雖然船堅炮利,但普遍體型龐大很難通過河流狹窄的航道。如若明軍繼續向內陸推進。他們自然就會同艦隊失去聯係。到那時我軍便可依靠地利人和的優勢斷其後路,將其一舉殲滅!”


    原本垂頭喪氣的大臣們聽完範文程一氣嗬成的分析立刻就來了精神。就連多爾袞的臉色一下子都好了許多。然而見此情形範文程卻又將話鋒一轉道:“不過,目前擺在朝廷麵前的還有兩大問題。其一我軍必須阻止明軍戰艦對遼東沿海的侵襲。其二就是我軍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派兵增援遼東。如今遼東的駐軍情況想必諸位比老夫清楚。除了盛京有一部分象樣的人馬駐守。其他的城池幾乎沒有人馬駐守。”


    “恩,範大學士言之有理。”多爾袞連連點頭讚許道。對於遼東的情況多爾袞確實比範文程要熟悉。自從順治皇帝移駕北京後,整個遼東軍事就陷入了一種真空狀態。隻有盛京派有蘇克薩哈的鑲白旗部駐守。也難怪明軍在登陸後可以如入無人之境地拿下整個遼東半島。現在聽範文程這麽一分析多爾袞就更覺得當初自己忽視遼東是多麽的失策。但問題已經發生,那就要解決。於是多爾袞整了整思緒果斷的命令道:“平南王尚可喜。”


    “臣在!”


    “命你漢軍鑲藍旗水師即日起程,協同豫親王合力圍剿南明艦隊!”


    “喳。王上放心,我遼東水師上下此次定當誓死捍衛遼東海域!”平南王尚可喜的一個箭步出列領命道。


    多爾袞見狀滿意的點了點頭,轉而又向尼堪問道:“尼堪,如今京畿各地還能抽調出多少人馬?”


    “回王上,分守京城九門的八旗各部還能抽調出5000人馬。另外駐守山海關的還有3000守軍。如果再加上這次卓禮克圖親王帶來的800科爾沁騎兵。朝廷在這三天內隻能調集這麽多人馬了。王上,要不要讓多羅親王他們立即回京啊?”尼堪憂心忡忡的問到。現在京畿附近能動用的軍隊確實少得可憐。清軍的主力不是在陝西和山東與明軍對峙。就是在山西等地忙著圍剿薑鑲部。


    “調多羅親王他們回來?可正紅旗部目前還在圍剿薑賊呢。如果突然將多羅親王他們找回,薑賊會不會乘機反撲回保定啊。”佟養甲眉頭一皺更為擔心的問到。


    “這還用說。比起保定來當然是遼東重要啦。薑鑲隻是一夥兒流寇,等解決完了遼東的南蠻子後回頭收拾他們也不遲。”祁充格白了佟養甲一眼沒好氣的駁斥道。滿洲的龍興之地怎能是中遠小小的保定府可以比擬的。


    “可丟了保定,薑賊一夥便可直逼京畿。萬一他們騷擾到京城怎麽辦?”佟養甲據以力爭道。多年同薑鑲作戰的經驗告訴他薑鑲部決不是什麽烏合之眾。他們每一次的軍事行動都是有明確目標的。佟養甲甚至認為薑鑲部前段時期對直隸諸府的進攻也是在配合明軍在遼東的登陸行動。


    “佟將軍,別忘了京城還要我八旗子弟駐守呢。薑賊一夥隻敢躲在後頭做些苟且之舉,根本不敢同我大清鐵騎正麵對決。所以他們也決沒有膽子來犯我京師。這次多羅親王他們一到保定,薑鑲部眾就四散逃開。這不是最好的例子嘛。”祁充格傲然的固執道。


    眼見佟養甲還想反駁卻見一旁的範文程連忙出麵打圓場道:“兩位將軍都言之有理。可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權衡其輕重,老夫認為還是該將多羅親王調去遼東。畢竟遼東的明軍數量並不多,他們也不熟悉遼東的地形。隻要蘇克薩哈將軍能固守盛京等到我們援軍的到來就行。至於京畿的安全問題。老夫以為駐守京城的八旗各部就不要去遼東了。隻請卓禮克圖親王出兵救援就可以了。”


    “恩,範大學士說的不錯。這事情也要分輕重緩急。薑鑲的事情暫時就到這兒吧。著令山西的英親王與洪巡撫繼續圍剿薑鑲部。必要時可放棄山西諸府率軍直接增援京畿。”多爾袞果斷的命令道:“另傳令下去,著令多羅親王滿達海、順承郡王勒克德渾速率其部即可趕赴遼東增援盛京。不得有誤!”


    “喳!”


    “這次的遼東之戰的堅軍就由尼堪你來擔任吧。”多爾袞想了一下補充道。


    “喳,臣這次定當不負王上厚望!”尼堪一個抱拳令命道。


    一旁的範文程見多爾袞如此安排心中也不由微微一驚。作為努爾哈赤的孫子尼堪和滿達海無疑是多爾袞現在頗為倚重的皇室宗親。之前他們也一直是多爾袞監視其他滿洲將領的代理人。幾乎所有重大軍事行動,多爾袞都派其中一人隨行監軍。這幾年滿達海更是憑借著他正紅旗的背景成了清軍中舉足輕重的統帥。而尼堪也以兵部尚書的身份進駐了內閣。這次多爾袞竟派他二人同時前往遼東。可見其對這次事件的看重。不過這也暴露出了清軍目前的另一大軟肋。那就是缺少人馬,缺少相應的統帥。就象祁充格與佟養甲剛才爭論的那樣。滿清目前需要嚴防死守的地方實在太多了。山東、河南、陝西、山西似乎沒一個地方都充斥著明軍的身影。現在又加上了遼東。清軍甚至都快有一種疲於奔命的感覺了。


    疲於奔命?!這個突然出現在範文程腦海中的詞就象鼓錘一般敲打在了他的心上。範文程不由地將目光移到了牆上掛著的地圖上。山東、河南、陝西、山西、遼東!明軍同各地流寇的分布在地圖上此時突然形成了一個零散的半包圍圈。從地圖上看滿清似乎隻剩下了東北方向上是與蒙古接壤的。剩餘的地區都在與明軍形成對峙。明軍的人數雖不多卻占據了地理上的許多險要。就象一張濕牛皮一般將滿清裹在了裏麵。濕牛皮看似單薄卻韌勁十足,一旦在太陽的暴曬下失去水分的牛皮就會越縮越小最後將裏頭的東西緊緊包裹。明軍如今突然進攻遼東是否意味著這張牛皮正在縮小呢?麵對自己心中冒出的疑問,範文程不由暗自打了個寒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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