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本就從未打算過稱帝?更從未打算過輔佐一位明君不是嗎?”


    陳子壯的一席反問無疑是道出了孫露的心聲。更出了她事先的預料。她原本以為陳子壯等人做出如此舉動完全是因為對自己的不了解。但從陳子壯的這一番話中,孫露卻發覺自己的心思似乎早就被他看透了。難道說陳子壯同自己一樣也已經明白了議會製與君主製矛盾的關鍵?明白了強勢君主對民主推行的危害?於是她忍不住試探著問道:“哦?老師何出此言?”


    “子慧啊。你我就不要再拐彎抹角了。其實,老夫也知道在你心中根本就沒有什麽君臣之分。若是你真在乎什麽君臣之禮,那你這幾年就不會做出如此多以下犯上的舉動了。若是老夫沒有猜錯的話你一再忍讓隆武帝,乃是為了當初心中的那副‘畫’,不是嗎?”陳子壯不置可否地反問道。


    被一語道破心計的孫露默不作聲的低下了頭。她不得不承認陳子壯確實很了解自己。而看著孫露一副默認的模樣,陳子壯突然起身,雙手負背,望帳外清澈的天空喃喃自語道:“子慧,記得那一日你我在雲山小築會麵之時也是在這麽一個晴朗的午後吧。”


    “是啊,老師。算起來那也該是八年前的事了吧。”孫露不自覺地便跟著接口道。她不知道陳子壯為何要突然扯開話題,開始追憶起過去來。


    陳子壯卻依舊自顧自地感歎道:“哦?一晃八年都過了,時間過得還真快呢。子慧,你還記得那日你我二人間的談話嗎?”


    “那時的輕狂之言老師還記得呢。”孫露苦笑著回應道。一想起自己曾經的那些豪言壯語,此刻孫露心中依舊會生出一種莫名的激動來。可現如今的她卻再也發不類似的豪言了。究竟是當年的自己無知者無謂呢?還是現在的自己變得懦弱了?這個問題似乎孫露都很難回答。


    “那可不是什麽輕狂之言啊。老夫雖然年事已高,但依舊能清楚的記得那日你慷慨激昂的措辭與表情。你曾經對老夫說過‘絕對的權利造成絕對的腐敗’。並倡言說‘就算是一國的統治者也需要有力量來約束他的權利’,這樣才不會出現昏君誤國的現象。而這種力量就掌握在天下人的手中。”陳子壯說到這兒,回頭衝著孫露微微一笑道:“所以老夫才敢肯定你既不想奪權稱帝,也不想輔佐出一個明君來。因為你的目標既然是削弱皇帝的權利,自然就不會再想要搞出一個‘聖明之君’來。否則的話,又何來限製皇權之說呢?”


    孫露沒想到陳子壯竟然還能如此清晰地記著自己當初的話語。並且還能想到自己極力限製皇權的用意。這麽說來他是明白自己想法的咯。那他為何還要同沈猶龍他們一起逼自己稱帝呢?心中滿是疑惑的她不禁脫口而出道:“既然老師已經明白了學生的心思。又為何要苦苦相逼,陷我於兩難之地呢?”


    “正因為老夫知道子慧你的這種心思。才會連同沈大人他們一起設計想徹底打破你的這種念頭。”陳子壯斬釘截鐵的說道。


    “老師你……”


    眼看著孫露急切的想要反駁,陳子壯立刻直接打斷道:“說實話,那時老夫對你的許多話語都頗不以為然。感動老夫的正是子慧你那種以天下為己任的赤誠之情以及那些聞所未聞的論調。不過子慧你之後的所作所為卻給了老夫一個又一個的驚喜。在這一個又一個的驚喜之中,老夫也漸漸地開始明白了你當初那些豪言壯語的意義。老夫開始以為那隻是你的一些無知之言罷了。可誰知你卻真的在中原建立起了國會,讓皇帝簽署下了《憲誥》。你當初的一言一語均在隆武朝得到了證實。而隆武朝的中興也證明了你的正確。我與沈猶龍大人他們這才心悅誠服地相信,子慧你就是上天派來拯救我華夏的救星。”


    眼看著陳子壯一副侃侃而談的模樣,神情之間也流露出了向往之情。孫露忽然發現這一刻時光也跟著倒轉了起來。寬敞的營帳似乎又變成八年前兩人第一次單獨會麵的那個小書房。不同的是上一次侃侃而談的是自己,而這一次自己卻成為了一個聆聽者。對於陳子壯能從隆武朝這六年來的變化中得到啟示,並承認自己的做法,孫露感到十分欣慰。但當她聽到陳子壯等人將自己比做中原救星時,仍忍不住在心中暗歎了一聲。中國的政治文化,曆來講究君師合一,以聖賢經傳為工具,箝製臣民思想。而對於一個上位者來說,一旦被神化,聽慣了“偉大”、“英明”種種之類的歌頌聲,就會使其忘乎所以。從而自信自己是天縱之聖,生來就是“訓誨”和統治、領導別人的人。曆史上不少帝王就是順著這種思維定勢,幹出了許多匪夷所思的事。孫露不想被人當作什麽“聖人”或者是“救星”。因此她總是極力擺出一副粗通文墨、不懂禮數的架勢,以此來同士人階級保持距離。可怎奈陳子壯等人依舊按照中國曆來的政治標準給她下了一個“救星”的定義。畢竟所謂的“君師”、“聖人”並不一定真的要文韜武略樣樣精通。象劉邦、朱元璋這樣的流氓痞子照樣也是能做“君師”的。


    於是聽了陳子壯一番讚歎的孫露,當下就正色著婉言反駁道:“老師,您該知道我孫露隻是個粗通文墨的女子。我也會犯錯誤,也會猶豫,也有失算的時刻。所以我並不是什麽救星。”


    “咳,子慧啊。你真是太過妄自菲薄了。要知道你的一言一行,你的功勳偉績,早已超過曆史上許多太祖了。”陳子壯擺了擺手不以為然道:“其實,老夫剛才說了那麽多,隻想讓你明白一點。那就是你現在的功績早就超過了一個聖明的帝王。光是從異族手中收複中原失地這一條就足夠你名垂千史了。一個人的功績必須同他的地位相吻合,否則話得到的就隻有災難。”


    “老師,您說的一切我都明白。”


    “不!你不明白!你認為隻要憑你現在的武勳功績和掌握的兵權就可以一直控製朝廷,控製皇帝下去。但是子慧你也別忘了再輝煌的功績也總有被人遺忘的時候。有道是美人遲暮,英雄氣衰。隨著天下大定,人們會漸漸忘記你的武勳。相反卻會漸漸在意你女子的身份。而皇帝終究是皇帝,他擁有著正統的地位。無論是為忠義,還是為了謀求富貴榮華,總會有人鋌而走險去幫助朱明皇室。到時候你又該如何鞏固自己的地位?難道要繼續對外發動戰爭以求增加自己的武勳嗎?那時的中原人心早已思定,貿然對外征戰隻會引來一片天怒人怨。子慧,其實你在統一中原的同時就已經將自己推向了懸崖的邊緣。”陳子壯言辭犀利的說道。


    而這一次的孫露也徹底的偃旗息鼓了。因為她知道陳子壯說的都是事實。這些也都是她一直在擔心的事。孫露原本以為隻要牢牢抓住兵權,並以開拓海外疆土和市場來利誘國內的各方勢力就能緩解這些危機。然而陳子壯剛才的一番話語徹底打破了她的幻想。是的,再閃亮的獎章總會有暗淡的時刻。身為一個上位者自然會得罪許多人。底下的百姓也會將生活中的點點不如意一股腦兒地都發泄在統治者身上。埋怨聲會漸漸替代對戰績的歌頌聲。另外自己女子的特殊身份,也象一個揮不去的陰影時刻跟隨著她。一想到這些,孫露便徹底泄氣了。難道自己的這個首相就真的當不下去了嗎?!


    眼看著孫露臉色一陣白一陣紅的模樣,陳子壯知道她已經徹底動搖了。於是他連忙湊上前正色道:“子慧你又何苦執著於限製皇權呢?既然你說‘絕對的權利造成絕對的腐敗’。那關鍵就在掌權者身上。試問如今集軍政大權於一身的你雖頂著首相的帽子,又與皇帝有何異呢?隻是換了一個稱謂而已。就算你現在不奪權稱帝。如何能保證你的繼任者們不奪權稱帝?與其日後讓別有用心之人篡奪你的成就。那還不如你自己稱帝來得幹脆。老夫等人都相信你稱帝後,我華夏的未來會更加光明。一旦稱了帝後那你之前的種種設想便可以更加暢通地附諸實現。子慧你要相信你自己啊。”


    相信自己?是啊,孫露發覺自己最不相信的其實就是自己本身。對於陳子壯所說的一切孫露都表示同意。眼前這位老先生明白的並不比300多年後的人少多少。任何的民主製度所要製約反抗的並不是皇帝、獨裁者等等個體。而是獨裁、專製的製度與傾向。擁有什麽樣的頭銜名稱並不重要。正如西特勒是民主選出來的獨裁者一般,關鍵不在於形式,而在於內容。但自己稱帝後真的還能象以前那般貫徹自己的信念嗎?要一個皇帝製約自己,削弱自己的權利。這本身就是一個矛盾而又諷刺的事。在孫露的腦中,曆史上歐洲雖然也有過開明專製。但大多是“專製”大與“開明”。大肆鼓吹開明專製的君主也大多是一些出了名的獨裁者。腓特列大帝、葉卡捷琳娜都曾推崇過伏爾泰,並與其有過交往。但他們在登基稱帝之後都與伏爾泰分道揚鑣。那自己最後會不會也蛻變成他們那樣。孫露心中也沒有一個準譜。咳,或許無知才能無畏吧。在心中如此這般想著的孫露不禁露出了嘲諷的笑容。


    毫無疑問正是孫露熟知的那些個“曆史”束縛了她本身。這一個刻她覺得自己突然站到了黑森林中。前後左右均是不見五指的漆黑一片。沒有亮光,也看不見腳下的道路。孫露就象是一個迷路的孩子般站在了中央。自己究竟該走向何方呢?不斷在心中考問著自己的孫露猛然之間想起了泰戈爾的一句詩。詩的全文她已經記不全了,隻隱約記著其中有這麽一句話:“如果你在黑暗中看不見腳下的路,就把你的肋骨拆下來,當作火把點燃,照著自己向前走吧!”


    這句殘缺的詩句就象熒熒的燈火頓時就照亮了孫露的心。做首相也好,做皇帝也罷,我就是我。人家的曆史是人家的曆史,我的命運是我的命運。不用做出什麽抉擇來。用自己的肋骨點燃自己前進的道路,向著心所指的方向一路前進,直到迎來光明。


    一瞬間孫露覺得自己的心豁然開朗。想通許多事情的她又恢複了往日的自信與堅定。就連一旁的陳子壯也能深切地感受到她的這一變化。現在的陳子壯仿佛又看見了八年前那個充滿傳奇氣質的女子站在了自己的麵前。自信、堅定而又執著。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知道自己要去那裏,知道自己要怎樣去做。頗感欣慰的陳子壯一邊撫著胡須,一邊點著頭。他知道孫露心中的障礙已經除去了。接下來就該是出去現實中的障礙了。於是他一個箭步上前趁熱打鐵道:“子慧如今當務之及應該是先清點人馬回去清收南京。你若覺得現在立刻就黃袍加身太過唐突,可以先打出清君側的旗號。待到收複南京之後,直接清算帝黨殘餘,立現今的太子為帝,自封為攝政王。而憑子慧你一統華夏的豐功偉績,和之前五年來的政績。現在的人氣可謂是如日中天。因此我等隻要再在朝野兩頭造勢勸進,這樣一來黃袍加身也好,加九錫禪讓也罷。這一切還不是水到渠成之事。”


    “可是我一女子稱帝,天下百姓真的不會介意嗎?”孫露試探著向陳子壯問道。雖然曆史上已經有過武則天的先例。但孫露知道武則天那個女皇帝做得可並不安穩。如今自己既然抱定了目標當然就要分析清楚才是。


    眼看著孫露這麽一問,陳子壯心中當下大喜。他知道孫露已然決定稱帝了。於是他微微一笑不以為然地繼續道:“子慧這一點你不必擔心。之前你已經做了五年的女首相,對於女子掌權天下百姓已漸漸適應。加之你這次又揮師北伐一統中原,如此大的功績足夠成為稱帝的本錢了。子慧,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說實話這一次北伐而歸可是你最大的一次機會,也是唯一的一次機會。切不可再多顧慮了。”


    聽了陳子壯這麽一番分析,孫露的臉色變得凝重了起來。卻見她思量的半晌後果斷地命令道:“好,就依老師所言。我們即刻南下清君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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