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那白衣公子的琴聲嘎然而止,在心中連連讚歎的符曉勤忍不住拱手上前道:“適才聆聽兄台雅奏,詞曲皆數新聞,可是兄台所譜?”


    “非也,此曲此詞乃是內子所譜。閑來無事,故在此撫琴消遣,不想倒是驚擾了幾位遊寺的雅性。”白衣公子謙遜的一笑道。


    符曉勤等人見那白衣公子雖衣著上乘,氣度不凡,卻又顯得平易近人。當下一行人便對其頓生好感。卻見那孫克鹹瀟灑地將扇子一收讚道:“那裏,公子陣是謙遜了。適才我等聆聽公子的琴聲頗有返樸歸真,蕭散而又清遠,故一路尋聲而至。說來倒是我等打擾了公子才是。”


    “是啊,公子剛才的樂曲似波濤般洶湧,又似蒼穹般廣闊,真是讓人聞之神往啊。”從小生活在海邊的朱震麟回味著剛才的樂曲,隱約間似乎又看見了那一往無際的大海。


    “恩,這曲子充滿著放浪不羈之情,似有廣陵散之神韻,卻又同中原的曲子頗有不同。剛才聽兄台說,此曲乃是令夫人所做。還真是聽不出來這樣的曲子竟是出自一女子手呢。”難得一次同朱震麟有統一見解的周子衡也跟著撫須問道:“敢問公子這究竟為何曲啊?”


    “幾位兄台真是見笑了。此曲名為滄海一聲笑,本是簫琴合奏之曲。可惜在下如今孤家寡人一個,也隻好獨自撫琴廖以**了。”白衣公子溫和的笑道。但其言語與眉宇之間卻似帶著些許的鬱鬱寡歡。


    其實眾人剛才在聽到琴聲之時就感受到了撫琴者心中的這種寂寥。如今又聽他這麽一說符曉勤等人均當其是與妻子失散了,故才會在此撫琴回想其妻。想到這兒眾人更覺得此人乃是一個性情中人,對其的好感也加深了一步。卻聽符曉勤爽朗的一笑道:“好個滄海一聲笑,笑盡天下蒼生。什麽名利權勢,什麽恩愛情仇均能一笑而過。公子與令夫人能有如此的胸懷,真是讓小生佩服不已。小生雖未見過那滄海,但剛才聽君一曲,似乎也看見那浩瀚的滄海。莫非公子與令夫人都是海邊人士吧。”


    “正是,在下與內子來自嶺南沿海。”白衣公子說罷又自我介紹道:“哦,還未曾自我介紹呢。在下姓楊,名紹清,廣東新安人士。敢問各位兄台尊姓?”


    “噢,原來是楊公子啊。在下姓朱,名震麟,廣東廣州人士。說起來還算是公子的同鄉呢。”早就聽出楊紹清廣東口音的朱震麟,這下可就更興奮了。而一旁的符曉勤雖覺得眼前這男子的名字似乎在那裏聽過。但實在是想不起什麽來的他,終究還是隨著朱震麟等人一同自報了家門。這幾個年輕人本來就年齡相仿,在一番相互介紹過後,均覺得對方與自己早就神交已久了。隻見楊紹清熱情的邀請道:“相請不如偶遇,各位不如來亭中一敘吧。”


    “那就討擾了。”眼見楊紹清如此的熱情,符曉勤等人相視一笑後,便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請。一行人安主客坐定後,一旁的侍從便立刻端上了香茗。茶是好茶,器是好器。就連楊紹清身後站著的那兩個侍從也不象是泛泛之輩。見此架勢眾人各自也不禁在心中暗自猜測,眼前這位楊公子的身份非富即貴。可楊紹清本人卻依舊顯得平易近人。而他的這種蕭散的氣質恰恰比周圍華麗的物品更能感染眾人。卻見符曉勤品了口香茗笑著詢問道:“兄台高人雅致,氣度不凡。這大老遠的從嶺南來江南想必也是為了科考而來的吧。”


    “孫兄過獎了。在下如今雖已身負功名,可還是閑雲野鶴一隻啊。”楊紹清垂下了眼簾,頗為感慨的唏噓道。


    “這麽說來楊兄已經考取功名了。呀,這可真不容易。”聽聞楊紹清已經考取了功名,孫克鹹當下就露出了羨慕的神色。但他又見楊紹清一副黯然的模樣。於是便料定楊是一個被擠兌出官場的小吏。官場失意故才會來此消遣散心。於是他連忙開導楊紹清道:“楊兄不必太過在意。以楊兄的才華早晚會得到朝廷的賞識的。”


    眼見孫克鹹等人一副關切的模樣,楊紹清的心頭頓時一熱。繼而又在心中暗自搖了搖頭。心想這幾位兄台為人熱情豪爽,均是性情中人。隻可惜他們都不明白自己的想法。從外表上來看楊紹清似乎依舊還是十年前那個不問世事的書呆子。對他來說身處禪智寺的日子遠比往日在京城的日子要愜意得多。這幾日在寺中楊紹清甚至覺得這樣清遠的生活才是他想追求的。但有些事情卻是不可能不改變的,也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就象此刻他就算是身處僻靜的寺院之中,卻依舊不能做到眼不見心靜一般。因為在他的心中有一個人是他不得不牽掛的。可對方似乎從不需要他的牽掛。想到這兒,楊紹清的嘴角不由掛起了一絲不經意的苦笑來。卻見他擺了擺手坦然一笑道:“孫兄誤會了。在下倒真是樂得做一隻閑雲野鶴。隻可惜難做到眼不見心靜啊。”


    “楊兄說得好。如今的朝廷烏煙瘴氣,君不君,臣不臣的。在下還真象兄台這般置身事外樂得清淨呢。”向來就對孫露及她的隆武內閣沒什麽好感的周子衡也跟著感慨道。


    “怎麽?子衡你這就打算放棄仕途了嗎?”總愛同周子衡抬杠的朱震麟故意反問道。


    “哼,震麟你就別在激我了。我的心意已決。如若這次孫首相真的打回南京,並對太後與皇儲有不軌的舉動,那我就放棄仕途。此身不再踏進考場,也為自己留一個清白之身。”周子衡傲然的發誓道。


    “切,現在可不是孫首相圖謀不軌。而是南京的孝慈太後咄咄相逼。無憑無據的竟然指控孫首相意圖謀反。簡直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朱震麟冷哼著反駁道。


    “你又怎知太後說的不是事實。又怎能證明孫首相是無罪的。她若真的無罪,她若真的心中坦蕩,她若還有一顆臣子之心,就該親自回南京澄清事實。而不是擁兵千萬威脅朝廷。”周子衡不甘示弱的駁道。


    此二人的唇舌之戰在孫克鹹與符曉勤看來早就是習以為常的事了。但對楊紹清來說卻是頗為新鮮。身為首相的丈夫他這還是第一次聽陌生人如此談論自己的妻子呢。以前他雖然也聽過別人對孫露的議論,但大多是些獻媚之詞。唯一一次聽別人說自己的妻子是“悍婦”,也是在對方醉酒的情況下。眼見此刻的兩個人以冷靜的態度站在兩種立場上來討論孫露,楊紹清自然也是頗感好奇的。卻見他連忙湊上去向周子衡詢問道:“周兄,何出此言啊?”


    被楊紹清這麽一打斷,周子衡不由回過頭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心想這人該不會真的什麽都不知曉吧。於是滿心狐疑的他又反問楊紹清道:“怎麽?楊公子該不會是連南京的事兒都不知曉吧。”


    “讓諸位見笑了。身處寺院這消息本來就閉塞得很,加之在下又很少過問外麵的事。因此在下對南京的事也隻是略有耳聞而已。如果周公子不介意的話,可以說得詳細嗎?”楊紹清尷尬一笑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所說的都是實情。那一日還在家中翻閱書籍的他,冷不丁的就別家丁架出了楊府。雖然他那時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但從父親那凝重而又焦慮的表情中,楊紹清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之後他便同父母以及一雙兒女在那範指揮使的安排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了南京城。也是在來揚州的路上楊紹清才陸陸續續打聽到了些消息。知道了芝蘭扣押陳邦彥等大臣的事;知道了南京城被封鎖的事。但他所知道的消息也隻有零星的這點兒而已。楊紹清覺得周圍的每一個人都在隱瞞著他什麽。就象當初孫露在牧野遇刺重傷。如此大的事他自己知道得比府裏的丫鬟還要晚。而正當他想要去探望自己的妻子時,從前方卻傳來了一封信說是孫露一切都好,要他吾要掛念。也正因為如此,楊紹清比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都對南京的事感興趣。


    眼見楊紹清如此急切的想知道外麵的消息,周子衡也很是驚訝。不過他並沒有多說什麽,而是將自己所知的一切都一股腦兒地告知給了楊紹清道:“楊公子,其實我等知道的也不算詳細。隻知道孝慈太後以謀殺先帝的罪名在京城逮捕了大量的文武官員。其中還包括了戶部尚書陳邦彥等人。翌日太後又向外界宣稱是孫首相謀殺了先帝,並發懿旨宣布其為叛逆。不過,剛從北京得勝而歸的孫首相知道這事後,並沒有立即澄清事實。而是反咬一口說是孝慈太後謀害了先帝。這還打出了要清君側的旗號。可依我看這根本就是在挾重兵要挾朝廷。那孫首相搞不好還想幹脆黃袍加身呢!”


    “這不可能。孫,孫首相她決不可能去做‘黃袍加身’的事情。她,她對大明朝的忠誠無人能比。你們根本就不了解她。”楊紹清急不可耐的駁斥道。在他看來孫露是絕對不會去做那樣大逆不道的事情的。況且陳尚書他們現在還被困在南京城中呢。孫露若是真這麽做了豈不是在至他們於死地。楊紹清跟本就不相信孫露做出出賣自己朋友同誌的事。


    但這一次朱震麟似乎又站到了周子衡的這一邊。卻見他大大咧咧的說道:“黃袍加身又有何不可?宋太祖當年不也這麽做過。關鍵是在民心。孫首相這次率軍親征北伐,不但收複了北方大片故土,還將遼東等地再次納入了我大明的版圖。這可是功在千秋的事,天下的百姓自然是民心所向咯。再看那南京的太後,不過是母憑子貴有了如今的地位。試問她又有何得何能坐這天下?再說楊公子你又怎知那孫首相沒有過這樣的想法?”


    “我就是知道孫首相是不會有不臣之心的。我相信她!”楊紹清斬釘截鐵的說道。其實他也找不出任何的理由來證明自己的想法。他所憑借的隻是他對自己妻子的了解。


    顯然楊紹清的話語根本不足以說服其他人。就在朱震麟想要進一步抬杠之時,符曉勤突然開口打岔道:“楊公子、震麟兄、子衡兄你們就別爭了。如今的局勢已容不得孫首相放棄兵權去南京解釋了。子衡兄你難道忘記了當年嶽武穆的前車之鑒了嗎。孫首相雖不是奸邪之途,但也絕非善輩。她自然是不會將自己的生死操空與他人之手的。”


    “還是曉勤明事理。我就說嘛。孫首相她現在是在保護自己,而不是象某些人所說的那樣圖謀不軌。”朱震麟舉雙手讚同道。


    “可是,保護自己並不代表要黃袍加身啊。”楊紹清皺著眉頭說道。對於孫露挾重兵威脅南京的舉動,楊紹清可以選擇默認。就象當年新婚夜的那場屠殺一樣。可是提到“黃袍加身”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在他看來一個是對異己的清洗,而另一個則是大逆不道的犯上作亂。


    “噢?楊公子很在乎‘黃袍加身’這個詞嗎。在小生看來這詞正如剛才震麟兄所言,完全是取決與民心的。從三皇五帝至今,我中原大地向來都是能者為王的。天下也不是一家之天下。得道得民心者,自然就能得天下,反之則將失天下。一個帝王出身得再高貴,血統再純正,隻要他是個昏君是個暴君,天下的百姓就會群起反之。而一個人隻要有超乎常人的才能順應天命,那他就算是個乞丐也能成為一國之君。這樣的例子在我華夏的曆史上並不少見。故才有朝代的更替。”符曉勤說到這兒,不禁感慨頗深地的補充道:“可惜這樣的朝代更替每一次都要付出慘痛的代價。整個中原都會隨之血流成河。難道就沒有不用流血的改朝換代嗎?”


    “曉勤兄,你又在說笑了吧。一家興起,必有一家滅亡。就算是黃袍加身的宋太祖也免不了滿手血腥。這世上怎麽可能有不流血的改朝換代?”孫克鹹笑著搖頭道。在他看來符曉勤雖然學士淵博,卻總有一些離經叛道的想法。而這種想法又往往都是天真的。


    “不流血的改朝換代應該還是有的吧。”楊紹清突然插嘴道:“禪讓不就是一種不流血的改朝換代嗎?還有據說在遙遠西方的某些國家的統治者是通過議會選舉產生的。權利的更替亦是以和平方式完成的。”


    “楊公子所說的莫不是共和製吧。我從紅夷傳教士那裏聽說過這種體製。聽說那荷蘭國、威尼斯國就是共和製的。”符曉勤興奮的接口道。從這寥寥數語中,符曉勤立刻感受到楊紹清與自己乃是同道中人。他雖然不相信什麽共和製,但對各國的政治製度卻有著濃厚的興趣。


    然而就在他二人想要進一步探討之時,一旁的朱震麟卻潑了盆冷水道:“先別去管什麽禪讓,還是什麽共和了。反正這次孫首相的雙手鐵定是要沾滿鮮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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