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孫露等人離開夫子廟前往錢府之時,除了城中少數幾個角落裏還番著滾滾的青煙,整個京城已經基本趨於平靜了。空蕩蕩的街道上,除了荷槍實彈的士兵外,便再也看不到其他活物。兩旁的門窗樓閣幾乎通通緊閉著。讓人一路走來仿佛置身於死城之中一般。見此情景孫露等人也不由一陣森然。這難道就是自己離開時的帝都南京嗎?才過了幾個月的時間竟變得如此蕭條。讓人不禁感歎一個城市的盛衰往往都是同國家的命運緊密相聯係的。


    人而正當孫露在心中為南京城暗自歎息之時,卻聽一旁的楊魁恭敬的稟告道:“啟稟首相大人,我們到錢府了。”


    “噢,這裏就是錢府啊。”孫露下意識地抬頭打量了一番四周。雖然她與錢謙益同朝為官多年,但諷刺的是她卻從來沒到過錢的府上。從四周寂靜的環境來看,這位東林黨魁顯然是一個想“大隱於市”的人。可惜他的心卻並不想就此隱居。卻像是眼前裏三層外三層的士兵那般充滿著咄咄逼人的殺機。說實話,此刻的孫露真的有一股想要同錢謙益好好談談的衝動。她十分好奇究竟是什麽力量或是理由讓向來老奸巨猾的錢尚書會作出如此愚蠢的選擇。


    “屬下等,恭迎首相大人。”眼見孫露到來,早在錢府搜查多時的範例與姚金等人趕忙出門恭敬的敬禮迎接道。


    “諸位辛苦了。”孫露簡略的回了軍禮,又開口向姚金囑咐道:“姚師長,這皇城乃是帝國的心髒。我等將士進駐皇城後切不可毀壞這裏的一草一木啊。”


    “是,首相大人。屬下已下令各部謹守各自崗位不得擅自枉動。”姚金幹脆的回應道。一想到孫露不久之後就將成為這皇城的主人,姚金自然是對皇宮保護有加了。


    “恩,這就好。”孫露滿意的點了點頭,繼而又關切的詢問道:“那被扣押在皇城中的藩王們現在怎樣了?”


    “回首相大人,諸位王爺們已經遇害了。”一旁的範例一臉從容的拱手道。而對於他回服,周圍的眾臣也顯得異常的冷靜。惟有史可法微微變了臉色,忍不住向姚金證實道:“什麽!怎麽會這樣!姚將軍,這是真的嗎?”


    “對不起,史大人,我等來晚了一步,請節哀吧。”姚金婉轉的點頭道。


    “啊!”深受打擊的史可法一時間竟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了。此刻的他隻覺得天旋地轉,幾欲暈厥。而一旁孫露的臉色也變得陰晴不定起來。


    眼見首相麵色不佳,姚金與範例不禁欲言又止地互望了一下。在猶豫了半晌後,還是由姚金鼓起勇氣向孫露報告了另一件更令她震驚的消息。卻見他抬頭向孫露沉聲報告道:“稟告首相大人,錢謙益在家中投塘自盡了。”


    “什麽!投塘自盡?什麽時候的事?”孫露的黛眉不禁微微的扭在了一起,口吻之中更是帶上了幾分驚訝、幾分懷疑、幾分質問。


    “回首相大人,據錢服家中小廝所言,應該是昨晚亥時。估計是害怕我軍破城後,向其問罪。故而他才會急著自行了斷的。”範例一個抱拳緊跟著回道。


    “哦?投水?我可聽說錢大人向來就怕水。這消息還真是令人驚訝啊。”孫露狐疑的問道。


    “是的,夫家確實怕水。”一個嬌豔而又沉穩的聲音用一種嘲弄的語調回答了孫露的提問。


    那聲音讓孫露不禁抬起了頭,卻見她的對麵正亭亭玉立地站著一個一身鎬素的貴婦人。還未等她發話,那貴婦便恭敬地向她道了個萬福道:“賤妾柳如是,見過首相大人。”


    “你就是柳如是?”孫露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道。雖說她之前並沒有與柳如是有過直接接觸。但身為錢謙益小妾的柳如是卻是許多官員非正式聚會上的常客。因此孫露曾多次在遠處望見過她。可在她的影像當中柳如是一直都是一席紅裝出場,性感卻不妖豔,足顯女人的成熟魅力。而眼前的柳如是不僅披麻帶孝,就連她那頭引以為傲的長發都隻簡單的挽了個發髻。未施粉黛的臉頰上,歲月的小細文已然爬上了她的眼角和嘴角。


    但這顯然不會影響到柳如是的魅力。因為她的舉手投足本就是一副令人心醉的畫麵。卻見她微微欠身回答道:“是,賤妾就是錢謙益的小妾柳如是。”


    孫露掃視了一下四周發現披麻帶孝的隻有柳如是一人,不由納悶的問道:“嗯,錢夫人,那錢家的其他人呢?他的兒子,他的女兒,他的兄弟呢?”


    “他們現在都躲在祠堂不敢出來。怕您降罪,株連他們。”柳如是如實的回答。


    “那夫人你呢?難道你就不怕本相治你的罪?”孫露正色著問道。


    “咳,賤妾生來命苦。早年不幸身陷青樓,後來好不容易脫離樂籍,嫁與江左名士錢謙益為妾。卻不想這安穩日子還沒過幾年,就突逢如此大難。既然命該如此,賤妾也隻有坦然以對了。”黛眉微皺的柳如是細聲細語的歎息道。她那我見猶憐的模樣,直看得周圍的男子眼發直。


    可惜正對著柳如是的是同為女子的孫露。毫無感覺的她跟著便追問道:“柳夫人,你剛才說你丈夫怕水,那他為何要投水呢?”


    “回大人,那是因為他更怕不得好死。”柳如是低著頭順從的回答道。


    “哦,不得好死?是怕本相入城後治他的罪嗎?就算要自盡,也可以用別的方法呀。”孫露邊說,邊掃視了一下周圍的其他官員。


    “回大人,男人心裏的鴻鵠之誌賤妾一婦道人家又怎麽管得著呢。不過,所謂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與錢謙益做了那麽多年夫妻,總該為他做點兒事,讓他走得也安心吧。”柳如是說罷,便從自己的袖子中取出了一個匣子,獻上道:“大人,這是錢謙益死前前一天托付給賤妾的東西。他說當首相大人應該有許多問題想問他。可惜他已無緣再見第二天的日出。所以囑咐賤妾務必要親手將此物交到大人手上。”


    聽柳如是這麽一說孫露身後的一幹文武大臣臉上均多多少少露出了一絲異樣的神色。而孫露本人則默不作聲的接過了匣子。這是一個僅巴掌寬一尺長的小匣子。匣子不但被鎖鎖住,還被人用蜂蠟封住了鎖孔,估計隻有用火熔化掉鎖裏的蠟之後,才能用鑰匙將其開啟。從蠟的色澤和質地來看應該是被封了很長時間了。過了半晌之後,孫露才開口詢問道:“這裏頭裝的是什麽?是錢謙益的遺書嗎?”


    “回大人,裏頭究竟裝了什麽,這賤妾並不知曉。因為賤妾不想惹禍上身,所以不敢開啟匣子。但錢謙益說大人心中的疑問隻要開了這匣子就都清楚了。”柳如是邊說著,邊大膽地用她那如水的眼眸掃視起了四周的男人來。而那些先前還旨高氣昂的群臣,在她的目光下卻變得不自在起來。全然沒有了剛才打量美女的心情。


    此時的孫露其實也同她身後的大臣們一樣心中充滿著忐忑。剛才還覺得分量頗輕的木匣子,給柳如是這麽一說之後,似乎突然就變得沉甸甸起來。這裏頭究竟裝的是什麽呢?是錢謙益的自白?還是帝黨的名單?亦或是隆武皇帝的詔書?當然更可能是自己這邊背叛者的名諱。前麵三樣孫露都不擔心。可如果裏頭恰恰裝的就是第四樣東西呢?那自己又該如何。


    想到這兒,孫露不由瞥了一眼身旁的群臣。她忽然發現這一刻幾乎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帶有一種陰鬱的顏色。幾乎每一個人的眼睛都閃爍著焦慮與不安。她的耳邊仿佛響起了錢謙益猶如詛咒般的呢喃聲,一遍又一遍地對她說:“打開匣子。打開匣子。找出你身後站著的背叛者。”


    一瞬間的衝動轉瞬即逝,孫露終究還是沒有打開匣子。卻見她掂量了一下木匣後,示意一旁的衛兵在錢府的大門口燃起了一堆篝火。然後,當著眾臣的麵將木匣丟進了火堆。而周圍的群臣見孫露如此處理,一個個臉上均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在他們看來首相大人的做法無疑是寬厚而又明智的。


    而孫露本人亦放下了一個在心中高懸長久的包袱。勝敗既然已經分出,那此刻再去追究中間的過程已然沒有了任何意義。這麽做隻會是徒曾她與眾臣間的隔閡罷了。孫露心裏很清楚,自己從某方麵來說,勝得很險。如果不是之前隆武皇帝突然暴斃;如果不是芝蘭破壞了朱明皇室與縉紳之間的默契與平衡,勝負是不可能如此快就被分出的。無論怎樣,自己畢竟是一個沒有士族背景的女子。如果隆武皇帝不死,肯真心站在自己身後的人肯定沒有現在這麽多。但隆武帝終究是死了。那個芝蘭不但成了皇太後,還借此機會開始插手政務。結果,皇帝與首相間的對峙,最終衍變成了兩個女主的選擇。顯然自己無論是在功績、實力、民心方麵都占盡優勢。而今的結局自然也就沒有了懸念。


    “大人您可真幹脆。”


    柳如是的一聲輕歎,將孫露從無邊的思緒中拉回了現實。卻見她頷首笑道:“有時太有好奇心並不是一件好事。”


    “大人英明。其實錢謙益在把匣子交給賤妾時,還曾囑咐賤妾,如果大人您將匣子燒了。那就請賤妾代他向大人您求情。請大人開恩,放過錢府一家老小。此事確與錢府上下並無瓜葛。”柳如是說罷便向孫露跪地叩首起來。


    “柳夫人快起來。本相說過,本相不會行株連之舉。錢府中與此次事件無關之人都不會受到牽連。”孫露說著扶起了柳如是。


    “可惜,人有旦夕禍福。今日不株連,難保他日不遭橫禍啊。”柳如是掃視了一下四周,高聲說道。


    聽出其話外之音的孫露當下便爽朗的一笑道:“傳我的號令,日後不許以今日之事為難錢大人的家眷。”


    “賤妾代錢府上下謝首相厚恩。我等日後定當太平守法,覺不給有鬼之人已可趁之機。”柳如是深深地道了一個萬福道。


    “嗯,本相亦不會放過有鬼之人!”孫露意味深長的接口道。眾人眼見孫露如此一說,自然也是跟著附和起來。


    而此刻的柳如是更是露出了會心一笑。她之所以會冒風險來為錢謙益帶著份遺書,正是為向孫露乞到一張護身符。而今這麽多人都看見自己將那匣子交給了首相。誰要是想對她柳如是不利,那就是在承認自己同今日的匣子有關,同這次的政變有關。柳如是相信沒有一個人如此愚蠢讓大家再次陷入危險之中。大家沒危險那她柳如是自然也就安全了。於是她恭敬的朝孫露行禮貌道:“有大人的這句話,賤妾就放心了。”


    “夫人日後有何打算?”孫露忍不住對眼前的女子產生了憐憫之情。如果可以的話,她十分願意為柳如是提供幫助。


    然而柳如是卻隻淡淡的一笑道:“大人費心了。如是早已厭倦紅塵。還是青燈燭火來得清靜啊。”說罷便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巷子的深處。


    就在眾人目送柳如是遠去之時,從皇城方向上跑來了一隊人馬。卻見為首的騎士手麻利的翻身下馬,衝到了孫露麵前,上氣不接下氣著稟告道:“報告首相大人,剛才皇宮傳來消息。妖後帶著皇上從宮內鳳鳴閣墜樓自盡了。”


    此話一出,在場的眾人立刻就發出了一陣喧嘩之聲。有的拍手稱快,有的興奮的高聲咒罵妖後,更有甚者還朝著皇宮方向吐起唾沫來。而作為當事人的孫露卻並沒顯得有多高興,也每顯得有多吃驚。隻見她微微皺了下眉頭責問道:“怎麽會這樣!蕭參謀長他是怎麽搞的!他現在人呢?”


    “回大人,參謀長大人正在內宮處理善後事宜。”士兵緊低著頭回道。


    “首相大人請息怒。蕭參謀長已經盡力了。妖後自知罪孽深重,故才畏罪自殺的。隻可惜了出世才不到一年的皇上啊。”沈猶龍踏步上前勸慰道。


    沉默了半晌的孫露並沒有理會,隻是轉身離開的此處令人壓抑的地方。當她轉身離開之時,恍惚間一陣早春的清風悠然地從她的臉龐滑過。空氣間已再無血腥的氣息,隻有那絲絲的暖意帶來了春的氣息。孫露不禁伸出了手掌讓陣陣清風從指間流逝而過。似乎是想讓風帶走她指間的血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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