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看似沉默的海麵底下總有洶湧的暗潮推波助瀾。曆史也不會因為一個新朝代的降臨而趨於平淡。那些個推動人類前進的神秘力量,就像是隱藏在海麵下的暗潮一般,牽引著曆史朝著誰也不能預計的方向行進。雖然誰都預測不了在下一片海域中迎接自己的究竟是凶惡的暴風雨,還是陰險的暗礁,亦或是燦爛的彩虹。但無論是國家,還是個人至少都可以決定是前進,還是後退,是接受,還是躲避。


    毫無疑問夏完淳就是一個麵對未知命運勇敢前進的人。對於這個19歲的年輕人來說,之前三年中他所經曆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均是同齡人無法想像的。他曾經之旨高氣昂地站在徐州城外接受檢閱,也曾經在滿是硝煙戰場上馳騁,更曾因為“庚寅事變”而與父親決裂。現如今中原的硝煙已然消散,昔日在沙場上奮勇殺敵的勇士們也得到了皇帝的封賞。夏完淳作為獨立教導騎兵團的一員,完全有機會同他的戰友們一起,佩帶上金鷹領章,成為皇帝的禦林軍。然而他卻放棄了這一在別人看來千載難逢的機會,主動申請調往遼東的第四野戰師。


    於是在即將迎來20歲生日之際,夏完淳便與他那被判終身流放的父親夏允彝,一同踏上了去往白山黑水之地的旅程。趁著海上強勁的南季風,夏完淳一家人抵達遼東時已是十月下旬了。按照軍部的命令夏完淳必須在十一月初一之前到沈陽報道。因此夏家人剛一上岸便不得不馬不停蹄地雇車北上。比起江南來,金秋的關外已然帶上絲絲寒意。此刻行進在關東大平原一望無際的原野上,望著周圍色彩斑斕的群山,夏完淳的心情異常舒暢。他絲毫沒有因為遠調邊關而感到悵然,相反卻被遼東雄壯的風景給深深吸引住了。一想到自己日後將守護的是這片如此壯美的土地,一種振奮的漏*點便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完淳啊,這裏離沈陽還有多少天的路程?咱們這一路拖家帶口的走不快,可別耽誤了你的正事。兒啊,要不你就先行一步吧。”母親關切的聲音打斷了夏完淳的思路。卻見他一扯韁繩回到車前,寬聲安慰道:“母親放心,此地沿遼河再走上二天左右就能到達沈陽了。現在離軍部規定的時限還有五天,不會耽擱孩兒報到的。再說二老同淑莙都是頭一次來遼東,人生地不熟的,孩兒實在是放不下心啊。”


    “你有這份孝心為娘就捂心了。可別再為了這家裏的事影響兒的仕途。咳,要不是你父親,你現在早就出入大內,也不用來此苦寒之地了。其實你們根本就不用陪著一道來。”夏母說到這兒忍不住便又抹起眼淚來。從江南有名的書香門第,轉眼間淪為發配邊疆的流民,這樣的打擊對一個夏母來說無疑是沉重的。


    “母親,可別這麽說。相公同媳兒怎能看著二老獨自來此邊關受苦呢。”一旁的夏完淳的妻子見狀連忙柔聲撫慰道。


    “淑莙說得是。母親您就別把這事放在心上了。再說來遼東是孩兒自己的選擇與他人無關,隻要孩兒覺得值得就行。”夏完淳跟著接口道。


    聽兒子、兒媳這麽一說,夏母也好隻擦了擦眼淚將事情盡量往好的地方想。並在心中祈禱兒子能建功立業早日調回中原,朝廷能頒下赦令赦免她那糊塗的老頭子。想到這兒,夏母不由又回頭望了望坐在裏頭的丈夫,繼而對著兒子輕聲囑咐道:“兒啊,你去同你爹說說話吧。他那樣老坐著不說話也不是個辦法,早晚會憋出病來的。”


    母親的話提醒了夏完淳,其實他也一直想同父親好好聊聊。可怎奈父子二人之前的隔閡以及各自固執的性格,讓他們誰都不肯先開口。卻見他猶豫了一下,終於翻身下馬鑽進了馬車。搖晃的馬車箱狹小而又擁擠,除了擺放著一些衣物日用品外,其餘都是夏家父子的書籍和字畫。而夏允彝本人此刻則裹著條毯子依偎在他心愛的書畫之中閉目養神。眼看著那花白的胡須,憔悴的麵容,夏完淳發現眼前的父親早已沒了往日的嚴厲與自負,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掩蓋的蒼老。於是他以恭敬的口吻輕聲開口道:“父親,您好些了嗎?”


    “哦,為父沒事。怎麽到沈陽了嗎?”夏允彝微微半睜著眼問道。其實剛才妻子與兒子的對話他悉數都聽進了耳裏。而他也同妻子一樣對兒子充滿了歉意。但他不知道該如何向兒子開這個口。就像他不知該如何麵對自己之前的所作所為。同許多參與“庚寅事變”的官吏一樣,夏允彝對於那段經曆也是悔恨交加。他曾以為自己能坦然麵對失敗。然而在監獄之中他還是對死亡產生了恐懼,後悔不該心存封侯的夢想。


    “回父親,還有二天不到的路程。”夏完淳說到這兒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父親,到時候您得隨著倆位差官一同進城。”


    “這為父知道,不能再為難那倆位差爺了。”夏允彝點了點頭道。他心裏清楚自己之所以能不帶鐐銬一路來到遼東全憑了兒子的照顧。甚至他還隱約覺得自己隻被發配到沈陽附近的撫順而不是更偏遠的寧古塔也全是占了兒子的光。想起這些,他心中的愧疚感終於讓他開口歉然道:“淳兒都是為父害了你啊。”


    麵對父親突然的道歉,夏完淳先是愣了一下,緊接著便正色著回道:“父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孩兒不孝今後幾年怕是不能在二老身旁侍奉左右了。好在淑莙溫柔賢淑,有她照顧您二老,孩兒也就放心了。其實孩兒隻希望您能放寬心同母親在遼東安享晚年。”


    “咳,淳兒啊。你不該隨為父一起來遼東。為父有今日的下場,全是為父一人作的孽。再說為父年紀也大了,下半輩子在哪過都一樣。可淳兒你還年輕啊。你還有大好的前程呢。你,你真是太傻了。”夏允彝皺著眉頭,連連搖頭道。原來關於夏完淳調來遼東的決定,夏允彝是直到被押上船後才知曉的。這個既定的實事讓他當下便陷入了真正的絕望之中。因為在他看來自己被流放遼東不過預料之中的事。隻要兒子能留在南京做官,那夏家日後仍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可作為夏家三代單傳的夏完淳卻選擇了離開南京來遼東。這就意味著作為書香門第的夏家徹底淡出了江南儒林。


    不過麵對父親痛心疾首的言語,夏完淳卻對自己的選擇毫不動搖。隻聽他斬釘截鐵的說道:“父親,正如孩兒先前所言。孩兒選擇來遼東完全是孩兒自己的意願。孩兒不覺得這是件丟人的事。相反,孩兒為自己能來遼東保家衛國而感到驕傲。”


    “淳兒,你懂什麽。一個邊關守將如何能同禦林軍校尉相媲美。難道你真的想一輩子就做個武夫嗎?”夏允彝痛心疾首的說道。


    “父親請息怒。孩兒當初之所以選擇棄筆從戎就是為了驅逐韃虜。或許在京城充當禦林軍、近衛軍能過上舒適的生活,擁有接近皇帝的機會。但那樣的生活並不是孩兒想要的。孩兒想要的是馳騁沙場,為國家辟疆拓土。這才是孩兒一直以來的誌向。”夏完淳堅定的說道。在經曆了三年的軍旅生涯後,夏完淳越發覺得戰鬥才是他向往的東西。


    眼看著兒子一副慷慨激昂的模樣,夏允彝自知兒子決心已下。於是他長歎了一口氣道:“罷了。淳兒你已經長大,為父也沒什麽資格可以教你。不過雖說建虜已滅,朝廷也收複了遼東。但遼東不比別處,此地民風彪悍,野人遍地,難以馴化。你在此地從軍還是得要小心行事。畢竟朝廷在這兒的兵力有限啊。”


    “是,父親的教誨孩兒銘記在心。”夏完淳一個抱拳點頭道。他當然知道遼東目前的狀況還沒有完全穩定。之前百年的戰爭也讓中原的人們對這片白山黑水之地存有戒心。但如今遼東的局勢早已不是朱明王朝統治時能比擬的。想到這兒兒,夏完淳順手撂起了窗簾,指著車窗外行進著的百姓開口道:“父親您瞧,來遼東的並不隻有我們。如今的遼東已不再是十幾、二十年前的遼東了。”


    “那些是從關內來的流民吧?”夏允彝望著那些拖家帶口,趕著牛車的百姓問道。


    “是的,父親。今年入春河北諸府遭受了蝗災,據說受災的百姓有數十萬。為此朝廷一邊撥款賑災,一邊組織黃河下遊受災諸府的百姓移民遼東。”夏完淳如實的說道。


    “哦,河北鬧蝗災。看來老天爺似乎並不給新朝麵子啊。”夏允彝以嘲弄的口吻嘟囔道。


    “父親,天道有常,就算是在堯舜禹湯這樣的聖君統治下黃河照樣會泛濫。關鍵不是在老天爺是否會給麵子,而是朝廷是否有能力抗災救民。”夏完淳正色糾正道。


    “那朝廷這次處理的辦法就是將受災的百姓遷徙到遼東咯。”不想同兒子糾纏於中華朝優劣,夏允彝換了個口氣說道。實事上在他流放的路途上已經遇見了不少這樣的移民隊伍了。他實在不明白朝庭究竟用什麽方法誆那麽多人來闖關東。


    “是的,父親。朝廷這次不但組織了大量關內百姓來遼東屯墾。還為他們準備了充足的物資。您瞧,那些牛車、糧食、種子不少都是由朝廷提供的。說實話這些年關內蝗災、旱災不斷,中原百姓為此也是苦不堪言。當年李闖等流寇肆虐中原,一來是前朝稅賦過重,二來中原天災不斷也是個原因。而遼東不但地域廣闊,特有的黑土更是比關內腹地肥沃千百倍。相信以我們漢人百姓的勤勞用不了幾年這裏便會遍地良田了。”夏完淳自信滿滿的說道。


    正如夏完淳所言那些牛車上裝載了麻袋中滿是土豆、玉米、高粱等農作物。這些美洲農作物不但便於儲藏,能解決移民的糧食問題。更能適應遼東等北方高寒地區的氣候,便於打理種植。特別是玉米和土豆在經過美洲印第安人千百年的培育之後,已經擁有了異乎尋常適應能力。無論是在寒帶、溫帶還是熱帶都能種植。印第安人的這一貢獻為各大洲的“開拓者”提供了糧食供給。然而印第安人自己卻在之後數百年內人口急劇銳減。這不得不說是一個殘酷的黑色玩笑。


    當然此刻的夏允彝並不知道那些牛車上裝載的糧食有如此巨大的適應能力。他也不會信那些關外擁有良田的宣傳。還有那個他在船上不止一次聽說的,有關金國的國號是因為關外腹地藏有金礦的傳說。在夏允彝看來那完全就是誘騙無知小民的伎倆。不過就是這些看似漏洞百出的宣傳,卻引誘了一批又一批百姓舉家遷徙出關。於是他撫著胡須反問道:“這遼東哪兒有你說得那麽富庶。若真是這樣當初滿人又為何要削尖了腦袋入關呢?依為父看來朝廷解決難民是其次,往遼東移漢民來鞏固統治才是首要目的吧?”


    “也可以這麽說吧。不過父親,遼東的富庶是不爭的實事。滿人當初屢屢入關洗劫,那是因為他們不侍農耕,以劫掠為生。強盜就是強盜,再肥沃的土地對他們來說都是貧瘠的。但我們漢人不同,我們能在高山上開墾梯田,能在沙灘上開墾沙田。再貧瘠的土地我們都能變廢為寶。您在營口時也應該看見了,那裏如今商賈雲集,繁榮富庶。如果沒有我們漢人的建設,那個剛經曆完戰火的小港灣如何能有今天的繁華。”夏完淳傲然的說道。


    “雖說我漢人百姓勤勞忠厚,但畢竟不是那些野人的對手。你也說了那些野人以擄掠為生,眼見我漢家百姓糧草豐盛,到時候定會派兵搶奪的。當年的滿人不過隻有數萬人,還不是像趕羊一般將數十萬的漢人百姓虜為奴仆。朝廷就算移民再多的百姓也沒多大的用處。還不如老老實實地守在關內來得太平。”夏允彝苦笑著搖頭道。雖然中原的軍隊消滅了曾經不可一世的辮子軍,但關外遊牧民族的強悍依舊是漢人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


    “父親此言差異。憑什麽一群好逸惡勞強盜能擁有如此肥沃的土地!而勤勞的中原百姓不但要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辛苦勞作,還要被那些惡棍肆意擄掠!我們在這片土地上辛勤耕耘付出了血汗,同樣也會用血汗來守衛自己的家園。”夏完淳說罷,猛然抽出火槍道:“如果那些野蠻人還想像從前那般擄掠百姓,不勞而獲的話。那就盡管放馬過來吧!但先要問問我們手中火槍同不同意!”


    無言以對的夏允彝,眼看著兒子一臉的煞氣的模樣,再望望車窗外趕著牛車,遠遠不斷向東北地區腹地進軍的移民。他忽然發現自己也正身處一場未知的洪流之中。無論是這場洪流的發起者,還是參與者似乎都抱定了極大的決心。任何阻擋在前麵的東西終將會被這股洪流所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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