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基督教的二元對立的世界觀內,地獄與天堂,魔鬼與天使,基督徒與異教徒,都是互為否定的概念,非此即彼。如果是人,那麽不是基督徒就是異教徒。當然,在異教徒中,有接近基督教可望被教化的,還有基督徒的死敵──穆斯林。1652年的中國使團在梵締岡看來無疑就是一群可以被教化的異教徒。因此就中國人肯主動來梵締岡見教皇,這就是一種對西方文明世界仰慕的表現。況且德裏古斯神甫在此之前就已經寫信給教庭,聲稱會有一個極其重要的東方貴族一同隨行前來。並一再的暗示教庭說,此人對基督教有著極大的興趣。上帝的福音能否在東方廣為傳播,此人至關重要。有了如此多的暗示羅馬教庭對於這群來自東方的訪客自然是不敢有絲毫的怠慢。就連已經78歲高齡的教皇英諾森十世也破例懷著極大的熱情接見了楊紹清等人。


    此刻的教皇身著閃著緞麵光澤的主教披肩、頭頂的小紅帽、端坐在鋪有紅色天鵝絨的座椅上,渾身散發著一種宗教色彩極濃的莊嚴感。這一點讓楊紹清十分納悶。他不明白眼前這位氣質高貴的老者怎麽會別人們稱作羅馬第一醜男。其實,他隻要看一眼著名宮廷畫家委拉斯貴,兩年前給英諾森十世畫的那副肖像,就什麽都明白了。在委拉斯貴筆下不可一世的教皇正襟危坐在椅子上,一雙凶相畢露的眼睛正盯著觀眾,威嚴中帶著貪婪,凶狠中包含著狡詐。一個76歲的詭計多端的意大利老頭子偽善而凶惡的麵貌躍然紙上。英諾森十世的醜陋不是指他的相貌,而是指他那**、狡黠、陰險、毒辣的性格。不過此時的教皇已經沒了兩年前的囂張氣。他那滿是皺紋的臉頰,蒼白的嘴唇,以及那雙搭在椅把上有氣無力的手,都清除明白地告訴人們眼前這個老人有多麽的孱弱。整個梵締岡都知道教皇接受上帝(撒旦?)的召喚,隻是時間的問題。不過饒是如此,當英諾森十世看到中國使團饋贈的一對繪有聖母像的青花瓷瓶時,那雙垂垂老矣的小眼睛竟也爆發出了回光返照似的光芒。


    由於教皇的身體過於虛弱,這次被載入史冊的會麵,也就異常地短暫了。作為回禮教皇回贈給了中國使團一本聖經和一個金質的餐盤。據稱餐盤還是耶酥曾經用過的聖物。對此身為香江商會駐歐洲總代理的詹姆斯,卻顯得頗不以為然。在這個時代羅馬教庭經常搞一些羽毛啊,骨頭啊,器皿啊,說是什麽聖物,並從貴族領主或是普通百姓手中榨取錢財。鬼知道這個盤子是從那裏弄來的呢。在他看來中國使團用瓷器、茶葉、絲綢等貴重的禮物換了一本聖經和一個破盤子,實在是不劃算。不過崇尚禮儀的中國使團對於教皇的回禮卻顯得十分滿意。


    使團的這一舉動,讓羅馬教庭誤以為這群中國人已經完全接受了基督教的教化。不但向教庭進獻了豐厚的禮品,更是像虔誠的基督徒那般對教皇所賜的聖物頂禮膜拜。其實無論是詹姆斯,還是教庭都沒有搞明白,中國人對禮品輕重的定義並不是建立在金錢上的。正所謂禮輕情意重,皇帝隨手送出的一份貼身信物都要比任何價值連城的寶物都要貴重。因此在使團看來,英諾森十世作為一個宗教領袖,向天朝敬獻聖經與聖物是十分恰當的,符合禮數的。此外,使團還向教庭傳達了中國政府允許基督教在中國自由傳播的政策。雖然宗教自由在中國是十分平常的事。但這一舉動在羅馬教庭看來就成了中國意圖接受基督世界教化的一種良好姿態。


    於是一方認為對方是因為親近基督教前來朝聖的,另一方則認為對方仰慕天朝的威嚴。但不管雙方有著怎樣的誤會,這一次的會麵無疑都是一次成功的外交。雙方在陰差陽錯之下,都給對方留下了極其良好的印象。


    而這種中西文化思維方式上的差異,在之後的交流當中,更是越發的明顯起來。


    梵締岡的主教們一個勁地向中國使節傳教布道。而中國的使節們也不時地向歐洲人傳播的儒家學說。一番交流之後雙方很快就發現對方對自己的文化都早有研究,可側重點卻是截然不同。中國的基督教徒大多是儒家理學的學者。為了探求“實學”而對西方的自然科學感興趣。為了研究自然科學而信奉基督教。明朝時的徐光啟、宋應星、孫元化便是其中比較典型的代表。因此研究“西學”的中國基督徒與其說是對上帝感興趣,不如說是對自然科學感興趣。而梵締岡所謂的“漢學”研究,實際上是神學研究。傳教士們竭盡所能的從中國的各種文獻當中為聖經尋找一席之地。耶酥會士們甚至會認為《詩經》中《大雅&m;#183;生民》講的是耶穌降生的故事,薑源就是聖母瑪麗亞。傅聖澤神父證明老子講道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論述的是三位一體教理,並將夷、希、微翻譯成yi、i、uei,認定這就構成耶和華的名字。


    因此,自從與使團作交流的教士將漢字 “船”拆成“八口人乘舟”,用來印證《創世紀》中的挪亞一家八口人乘舟逃離滔天洪水的故事後,顧炎武等幾個士大夫就開始對這種“雞同鴨”講似的學術交流興趣乏乏了。加之羅馬教皇國那沉悶專製的氣氛,以及對新興科學理論的抹殺,均促使作為使團影子團長的楊紹清決定盡快結束這一次的宗教之行。於是在羅馬逗留5日之後,中國使團終於得以啟程離開了這座充滿熱情與宗教氣息的千年古都。轉而前往楊紹清那神往已久的,歐洲文藝複興的搖籃——佛羅倫薩。


    佛羅倫薩是個內陸型城邦,雖沒有出海口,可是它仍然極其富裕和繁榮,從13世紀末起,佛羅倫薩的商人和銀行家們控製了教皇銀行業,繼而差不多統治了整個歐洲的銀行業。巴黎、倫敦、巴塞羅那以及突尼斯,到處都有人在向他們借錢,這些金融投資所得到的回報,被用來進行城市的工業化建設,人口暴漲,經濟欣欣向榮。同意大利其他可追溯到中古時代的意大利城市一樣,佛羅倫薩傳承了古羅馬時代的某些共和政府的傳統。1187年佛羅倫薩擊敗神聖羅馬帝國皇帝亨利六世,其自治權得到承認,成為獨立的城市共和國。而深厚的曆史底蘊、自由的社會氛圍、以及繁榮的經濟市場,也最終促使佛羅倫薩成為了歐洲文藝複興的發源地和中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楊紹清這次來歐洲朝聖的並不是擁有教皇的羅馬,而擁有人文主義精神的佛羅倫薩。


    然而,當中國使團抵達佛羅倫薩後,才發現原先那個成就文藝複興運動的“佛羅倫薩共和國”早已不複存在了。早在1569年,佛羅倫薩的權貴——美第奇家族,就依靠西班牙支持,奪取共和國政權,建立了以佛羅倫薩為首府的“托斯卡納大公國”。不過佛羅倫薩共和國雖已覆滅,但佛羅倫薩的科學精神還是被比較完整地保留了下來。而這一變故也沒有給中國使團的佛羅倫薩之行帶來什麽麻煩。同在羅馬時一樣,佛羅倫薩人也以超乎尋常的熱情接待了這群來自東方的客人。而楊紹清也終於如願以償地與歐洲的科學家有了第一次的正式交流。


    1652年5月2日,應托斯卡納大公斐迪南二世&m;#183;德&m;#183;美第奇邀請,楊紹清等中國使節參觀了佛羅倫薩的氣象觀測站。這座位於佛羅倫薩的氣象觀測站並不是孤立的,事實上,它僅是歐洲氣象觀測網中的一環而已。那是一張覆蓋大半個歐洲的氣象觀測網,由從意大利到巴黎和華沙的十個測站組成。由於此項工程甚是巨大,因此目前仍有幾座觀測站尚未完工。而出資組建這一氣象觀測網的正是斐迪南二世。


    在歐洲建立如此龐大的氣象觀測網,對於歐洲的其他國王、大公來說簡直就是在浪費錢財。況且那些窮國王根本就負擔不起如此的經濟重擔。但這對斐迪南二世來說卻算不了什麽。美第奇家族本就是通過銀行業務積累起家的。可以說美第奇家族什麽都缺,就是不缺錢。繼承了前人家產與國土的斐迪南二世,也同其他君王一樣希望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留下一些聞名於世的政績。於是喜好科學的他出資建造了歐洲首個氣象觀測網。


    此時此刻,在氣象觀測站中,一個留著絡腮胡子的中年科學家正陪同斐迪南二世與中國使節逐層參觀各類氣象儀器。不知是為了向中國人展示斐迪南二世的這項豐功偉績,還是出於歐洲科學家對東方學術的輕視,中年科學家始終已一種高傲地姿態向眾人講解著眼前每一台儀器的功能。雖然那些儀器對於中國使節來說並不新鮮,甚至有些還落後了一些。但楊紹清等人依舊以東方人特有的矜持,虛心傾聽著對方的講解。而那個中年科學家卻絲毫沒有覺察到這些。當眾人來到頂層時,他又一次傲然的指著最上方的一架儀器得意的說道:“這是周擺式風力計,由意大利著名的氣象學家丹蒂於1570年發明。當然,我知道你們東方人在公元前2世紀就有了測風器。不過這台不同,它代表著歐洲的智慧。它使測風開始進入了具體計量的階段。可以說這是測風速從定性到定量的裏程碑。”


    “先生,我們知道這是周擺式風力計。在中華帝國首都南京的欽天監測量站中就有一台。”受不了對方挑釁語氣的顧炎武,用剛學的拉丁語冷冷地提醒道。


    “哦,是嗎。那應該是哪兒一位傳教士帶去的吧。”中年科學家不置可否的說道。


    “博雷利教授在貴客麵前,請注意你的言辭。”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屬下的張狂,一旁的斐迪南二世尷尬地向楊紹清等人笑道:“很抱歉,博雷利教授脾氣就是這樣怪異的。”


    可博雷利教授卻毫不畏懼的回敬道:“大公殿下,我隻是在說實事罷了。”


    倒是一旁的楊紹清謙遜的微笑道:“大公客氣了。其實博雷利教授說的也沒錯。南京欽天監測量站的周擺式風力計確實是耶酥會士贈送的。不過,我們自己也研究了一些簡單的氣象儀器。希望能得到歐洲氣象學者的指點。”


    “是東方的氣象儀器啊。那太好了,楊副使,就讓我們看看你們精美的儀器吧。”斐迪南二世躍躍欲試的點頭附和道。


    一旁的博雷利教授聽罷,先是狐疑地楞了一下,繼而又頗不以為然地昂起了頭。而在場的中國使節則個個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神色。他們對中國儀器的自信,絲毫不亞於博雷利教授對歐洲科學的自負。於是在眾人的企盼下,一台一人多高圓筒型的儀器很快就被四個大漢運上了氣象台。眼見這麽一個大家夥擺在了自己的麵前,斐迪南二世與他的近臣們立刻便好奇地圍了上去。


    “楊副使,這是什麽?難道說是你們東方人用來占卜天氣的嗎?”斐迪南二世撫摸著儀器天真的問道。


    “大公,這不是占卜的神器。這是雨量計,虹吸式自動雨量計。它由承水器、浮子室、自記鍾、虹吸管等組成。”楊紹清粗略地介紹道。


    “自動雨量計?你是說自動?難道說這東西能自動做記錄嗎?”聽楊紹清這麽一介紹,博雷利教授的嘴角不由浮起了一絲輕蔑的笑。他認為楊紹清完全是在胡謅。不可能有機械可以自動作記錄,除非被施了魔法。不過,他從很久以前起就不相信這世上有魔法存在了。


    麵對博雷利教授疑問,楊紹清隻是禮貌的歉了歉身,然後親自開始向眾人演示起來。卻見他先是往承水器裏倒水,將自記筆筆尖調節至零線再固定好。然後他向侍從示意取來了一杯清水,並向眾人解釋道:“我現在已經調節好了零點。假設這杯子裏的水就是雨水。諸位,請看。”


    楊紹清說罷便將清水緩緩注入了承水器。虹吸管排出的水使得浮子上浮帶動了導輪,導輪又帶動了自記筆。此時神奇是事情出現了,自記筆像是中了魔法一般在自記紙上留下了紅色的印記。在場的歐洲人均以驚訝的目光看著這台不可思議的儀器。博雷利教授雖也很受觸動,但他顯然比其他人要鎮定的多。隻見他又仔細地打量一番雨量計後,皺了皺眉頭向楊紹清問道:“靠的是虹吸原理?”


    “是的,虹吸原理。不過這東西還不夠**,雨量不夠大時幾乎沒有反應。”楊紹清略帶遺憾的說道。


    “楊先生如果您有空的話。我希望能與您在機械方麵有更深一步的交流。”博雷利教授聽罷猶豫了一下,朝著楊紹清誠懇地邀請道。


    “十分榮幸能得到教授您的邀請。”楊紹清禮貌地回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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