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顧炎武所言,中國是一個講人情的國家,司法審判常常為人情關係所左右。就算是設立了議會製度,頒布了《弘武大憲誥》,中華帝國在製度上對權力實行製衡的民主政體仍然是不完善的。甚至連民間自由輿論監督的習慣也沒有完全養成。比起擁有千年“公共輿論”傳統,可以通過政治體係本身的製度結構,對權力實行限製的威尼斯共和國來。中華帝國從任何一個角度上來看,都還沒有建立起可以遏製貪汙的民主製度。然而就算是沒有歐洲那樣的民主傳統,沒有健全的民主監督製度,年輕的中華帝國依舊要建立起自己的一套廉政製度。因為人類貪汙的真正發生機製,並不是因為沒有司法獨立、沒有輿論監督和沒有高薪養廉。而是源自於人類本性中對欲望的無限渴望。


    為了徹底根除官員貪婪的本性,古今中外的統治者頒發了大量的法令,采取了各種酷刑。這其中又以明太祖朱元璋最為嚴酷。這位流民出身的開國皇帝對貪官極其痛恨。他發明出一個“剝皮實草”刑,專門對官員有效,凡貪六十兩以上者要剝皮之後塞進稻草,懸掛在政府旁邊專門的“皮場廟”裏供人參觀,以警戒他們還活著的同類。與對中層嚴厲相反,《大誥》對“安分良民”積極保護。朱元璋要求每戶農民發《大誥》一冊(就像現在的《減輕農民負擔手冊》)老百姓熟讀大誥,一旦發現官員、豪紳違反就可以告發。明初嚴禁百姓私自旅行,《大誥》可以當通行證使用,朱元璋甚至曾經親自接見過幾個手持《大誥》上京告狀的平頭百姓。


    然而,朱元璋的“剝皮實草”並沒有杜絕貪汙的發生。相反,明朝官員的貪汙情況比任何一個朝代都要嚴重。據說李自成在北京城“追贓助餉”時,就曾從一個“清如水,明如鏡”的清官家中抄沒出了五萬兩現銀。依照明太祖“六十兩”的標準,這位清官大人足夠被剝皮一千次了。


    同為“流民”出身的開國皇帝,孫露並沒有像朱元璋那樣設立“皮場廟”。後世輿論對貪汙的爭論告訴她,中國的貪汙曆來都不是一種個體現象,而是一種製度性腐敗。光靠殺雞敬猴是遠遠不夠的,製度上的問題隻能從通過改進製度來解決。弘武二年年初,孫露正式下旨設立“廉政司”。廉政司並不隸屬於內閣,也不受司法院所左右。它直接對皇帝負責,擁有絕對的權威。廉政司對政府機構和公服部門進行監督和調查,對一切涉姝官員,不論其名聲多大、地位多高,一概嚴懲不赦,決不姑息。廉政司可以不受有關法規限製逮捕犯任何罪行的涉嫌人;有權入屋搜查、檢查和扣押認為可以作為證據的任何物品;有權檢查和凍結受嫌人的一切資產;有權進入各部門、機構,要求其官員和下屬提供調查人員認為需要的任何物品、文件和內部資料。且拒不作證的知情者或未能向調查人報告、提供所需情報、帳目、文件物品的任何人,都將被視為犯罪。


    特殊的權限讓廉政司同威尼斯的“十人團”一樣,擁有著絕對的權威,能有效監督政府的各個機構。不過與“十人團”稍顯不同的是,廉政司的成員既不是貴族出身、也不是內閣司法大臣,而是一群初出茅廬的青年官吏。作為弘武朝第一科進士的符曉勤,便是這廉政司的第一批成員。直至今日他還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被選入了廉政司。在他看來這一切就像是在做夢一樣。符曉勤自認自己隻是一個從四川來京城趕考的普通士子罷了。才學並不算出眾,也沒有什麽黨派背景。可他並不知曉,正是他這種沒有背景的出身,才使得他從千萬人當中脫穎而出。


    其實與符曉勤同站在英武殿之上的同僚們,一個個同他一樣也是寒門出身。正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開科取士雖給寒門出生的士子提供了一條出仕的道路。可真正能通過科舉入仕做官的大多是庶族地主子弟。在明朝沒有後台背景的士人就算考取了功名,升遷機會亦渺茫得很。到了中華朝,閩粵地區接受新式教育的複合型人才,又在不斷地衝擊著原先由儒生把持的朝堂。因此像符曉勤這樣毫無政治背景的傳統儒生,能直接進入廉政司這樣的關鍵部門,這在他人看來簡直就是一種幾世修來的福氣。而符曉勤與他的同僚們也確實將入選廉政司當作自己人生當中的無上榮譽。而給予他們這種榮譽,這種機會的人,正是此刻端坐在龍椅上的弘武女皇陛下。


    這已是符曉勤第三次見到女皇了。第一次是在隆武四年的端午節,第二次則是在禪智寺。前兩次都是在遠遠處匆匆瞥過,根本沒機會看清楚當時還是隆武首相的女皇。而這一次女皇陛下就端坐在自己的麵前,可符曉勤卻怎麽都不敢抬頭偷偷窺視一下女皇的聖容。生怕就此觸犯了聖顏。但他內心卻又壯誌成成地想要一展拳腳以報答女皇的知遇之恩。


    正當符曉勤與他的同僚們一起懷揣著蠢蠢不安的心情垂手佇立時,卻聽女皇用嚴肅的口吻開口道:“諸位卿家,從今日起朕就是你們的直屬上司。今後反貪汙受賄之事將直接交由朕親自過問。而你們也將擁有超越尋常司法衙門的權利。你們中的大多數人此刻或許正懷揣著淩雲壯誌,想要掃清天下的巨貪,還天下人一個朗朗乾坤。但朕在這裏要清楚的提醒你們,廉政司專員並不是一份風光的好差使。相反,稍有不慎,你的仕途乃至生命就可能被毀。這是一個極其特殊的職位,任期短,責任重。在問責其他官員的同時,你們本身也將受到更為嚴格的監督。所以朕在這裏再給你們一次機會想清楚自己的選擇,再來答複朕。”


    女皇的一席警告刹時就給眾人高昂的興頭上澆了一盆子冷水。幾乎所有人的心頭在這一刻都有過一絲猶豫。但他們很快就將女皇最後的警告當作了對自己的一種試探。於是所有的人當下便義無返顧的回答道:“回陛下,盡吾誌而不悔!”


    “好!好個盡吾誌而不悔。那朕要問問諸位,你們的誌向是什麽?”孫露意味深長地撫掌問道。


    “回陛下,激濁揚清,廢貪立廉!”符曉勤一個箭步出列拱手回答道。


    “恩,激濁揚清,廢貪立廉,說得好。”孫露回味了一下符曉勤的回答後,又饒有興趣的繼續提問道:“那朕要問問你,為何曆朝曆代的貪官總是殺不淨,官場總是濁流肆虐?”


    “回陛下,嗜欲之原滅,廉正之心生。那是因為貪官心存在貪欲。因此為官者要以聖人教化,修其道德,不為錢財而改節。”符曉勤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可是,據朕所知那些貪汙受賄之輩可都沒少讀過聖賢書啊。”孫露不置可否地反問道。


    “回陛下,逐利之氣盛行於朝野,民風必然隨之腐壞。一些本貪慕富貴的宵小之輩,就算是熟讀了聖賢書,也難抵禦財色之氣的**,自然也就守不住讀書人的氣節了。”這一次站出來說話的是同被選入廉政司的周子衡。多年來儒家的理學說告訴他,隻有謹守名節清心寡欲,才能做到廉潔奉公。理學的宗師朱熹更是指望通過禁欲等鍛煉心靈的方式達到三代的理想社會。而商業的發展,國門的開放,必然會帶來思想的解放,享樂主義的盛行。物欲橫流的社會在理學學者們看來就是精神墮落的一種象征。


    隨著周子衡的話音剛落下,一旁的幾個同僚眼神中立刻就閃過了一絲驚訝。誰都知道女皇陛下向來重商扶農,且又是商賈出身。可周子衡的一番話語卻**裸地將官吏腐化的罪責歸咎在了商業上。這不是擺明了在同皇帝唱反調嗎。符曉勤雖不同意周子衡的說法,但他還是在心中暗暗地為自己的朋友擔心起來。


    然而女皇陛下並沒有像人們想像中的那樣大發雷霆,或是冷哼一聲拂袖而去。出乎意料的是,她滿意地向周子衡頷首笑道:“嗯,周卿家說的不錯。經貿繁榮,市場開放,的地方貪汙腐敗的問題確實會更容易出現。”


    “陛下能這麽認為是再好不過了。”周子衡一個拱手恭敬的說道。他並不相信女皇會真的因為他的幾句話就改變現在放縱商賈的政策。他隻是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努力能讓眼前的女子逐漸明白,隻有重農抑商才能讓帝國真正達到穩定。


    孫露並未在意周子衡的弦外之音,而是進一步闡述道:“不過,這僅僅是誘發貪汙腐敗的一個誘因罷了。朕倒是認為引發貪汙腐敗的真正根源是沒有限製的權力!實事上,貪汙與權力和民生活動是緊密相關聯的。有民生活動的地方,掌握權力來指揮民生活動的人就具備了貪汙的條件。朝廷的任何運作都難以避免權力和民生活動相關聯。在一個商賈雲集的富裕城鎮中,縣令能利用手中的職權同商人勾結謀取暴利。而在一個以農為本的貧瘠府縣中,縣官仍可以利用手中的職權刮地三尺魚肉百姓。兩者最終之所以能在兩個民風截然不通的地區,達到相同的目的,是因為他們的權力沒有人監督。正所謂天高皇帝遠。”


    “陛下的意思難道是說,凡是官員隻要沒有人監督都可能貪汙嗎?”周子衡緊鎖著眉頭反問道。


    “可以這麽說吧。朕知道諸位卿家從小就被教育‘人之初,性本善’。但你們既然加入了廉政司,就該改變這種想法。朕認為荀子的‘人之初,性本惡’,更適合於你們現在的工作。記住絕對的權力產生絕對腐敗。任何一個擁有權力的人都有犯罪的可能。這其中也包括你們自己。”孫露注視著眾臣一字一頓的訓柬道。她十分清楚任何一種設計都會有弊端,廉政司也有可能成為政治鬥爭的工具。而且任何製度最終都不能離開人的主要因素。皇帝負責的廉政司首先要求其成員本身必須是清廉的,否則這一設計仍然會落空。因此,廉政司在監督天下官員的同時,它本身亦要接受國會和民間投訴機構的監督。


    在女皇陛下直指人心的目光注視下,在場眾人覺得自己內心的所思所想完全都被暴露無疑。那種無尚的威嚴讓底下所有的人都謙卑地底下了頭。女皇對於權力限製的解釋還是給符曉勤帶來了很的大觸動。讓他不禁在心中偷偷地捫心自問起來。如果說任何一個擁有權力的人都有犯罪的可能,那擁有無尚權力的皇帝豈不是世界上最有可能犯罪的人嗎?而他或她一旦犯罪對於整個國家,整個民族來說,都將是一場難以估計的災難。這樣的例子在曆史上數不甚數。按照女皇的觀點任何一個擁有權力的人都該受到相應的監督,那又有誰來監督處於權力鏈頂端的皇帝自己呢?雖然心中的疑問一個接著一個,但就算符曉勤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將這樣大逆不道的問題說出口。於是他隻能抑製著心中的置疑,隨著同僚們一起向女皇高聲拱手道:“陛下英明!吾定當潔身自好,嚴於律己。”


    麵對臣子們齊聲應和,孫露臉上並未露出欣慰的表情。她十分清楚廉政司並不是一種製衡的民主政體,而是一種帶有專製性色彩的嚴厲反貪措施。不可否認,近十年來的從政經驗,讓孫露愈發覺得在專製的狀態下,政令施行比任何製度都要有效快捷得多。獨裁能讓自己的心中的想法在第一時間裏變成現實。事實上,她也一直以國家利益、民族利益為理由一再地將權力牢牢緊握在自己的手中。


    可孫露腦中的曆史則明確的告訴她,不管統治者最初的意圖是什麽,獨裁統治都會一成不變地墮落成壓迫性的暴政。說到底,人們對權力的渴望,並不是渴望占有行善的權力,而是渴望占有權力本身。不管權力是由君主行使還是由一個小團體行使,把自己當做格外賢明和善的人就有可能是權力“最糟糕的看管人”。這種源自於內心理智的警告,一直都在同孫露本性中對權力欲望,做著嚴酷的鬥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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