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是的,奸佞小人。如果說現在女皇身邊必須有一個人承擔這樣一個稱號的話,那對眾多儒生來說皇夫楊紹清無疑是一個絕佳的人選。脫離於學術主流,深居簡出,研究一些希奇古怪的妖邪之術,與紅夷往來甚密。甚至還曾不顧宗室的反對拋棄女皇和年幼的皇子遠渡重洋去那個蠻荒的歐洲帶了一大批妖人回來迷惑女皇,禍亂中原。總之,而今的楊紹清在保守勢力的眼中已然成了向女皇進讒言妄圖顛覆中華的頭號奸佞小人。也難怪楊光先在情急之下會不假思索地將矛頭直接指向皇夫殿下。


    然而楊光先卻不曾想到他的攻擊並沒有影響到向來粗神經的楊紹清,反而是冒犯了身為妻子的孫露。不過心裏雖是窩火,但孫露並沒有就此發作。她十分清楚在這種情況下自己如果當眾為楊紹清說話開脫,無疑會進一步刺激現場的楊光先等人。於是不想同對方在自己丈夫身上打嘴巴官司的孫露,便裝做自己沒聽見,將話題一帶道:“先生的迷惑所指何事?莫不是說那些個歐洲學士在迷惑朕吧。”


    “陛下聖明,那些所謂的紅夷學者其實都是些欺詐之徒。他們竊取中原學說稍做修改以圖造傳妖書惑眾。陛下可千萬別受某些別有用心之輩的蠱惑,從而輕信了那些妖言惑眾之徒。陛下須知我中原才是萬法之源。莫使西學邪教滲入我中土,蠱惑我人心才是啊!”楊光先痛心疾首的說道。


    麵對楊光先一副憂國憂民的模樣,孫露不由抬起頭掃視了一番四周。隻見那些始終跪著不肯起身的書生各個都是一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派頭。而一旁的大臣官員也多少流露出了曖昧的態度。見此情景孫露不禁在心中苦笑了一下,心想才剛說溫水煮青蛙,轉眼就反報到自己身上了。不過想要憑這種水平煮自己這隻青蛙,火候差得太遠了。想到這兒孫露端莊的臉龐上露出了桀傲的笑容,卻見她跟著反問道:“這麽說來楊先生是認為那些歐洲學者偷了我們中原的學說咯?”


    “正是陛下。其實那些紅夷所謂的科學在我中原的古籍中都能找到淵源。我天朝的學術無與倫比,跟本就不需要夷人的那些粗陋學說!”楊光先驕傲的說道。他的傲然也正代表了在場許多人心中的那種理所當然的高傲氣焰。


    “嗯,楊先生說的不錯。我中原在許多方麵確實大大領先於世界各地。其實朕在與歐洲學者交流過程中,那些歐洲人自己也不止一次承認過中國的先進。他們告訴朕,中國人比歐洲人早500年使用10進位製:在1000年前,中國就有零的算術概念和負數了。在使用帶軛圈的前胸馬具上,中原也比歐洲早了1000年。我們中國人製造出瓷器、發明了幻燈、使用遊標卡尺,甚至比世界其他地方要早兩千年用拉線播種、在菜畦裏鋤草、用金屬犁鏵耕地。那些歐洲學者甚至十分坦然的向朕承認,歐洲文明的幾個最重要的業績都要歸功於來自中國的發明。”孫露滔滔不絕地將這個時代歐洲人對中華文明的向往毫無保留地講述了出來。


    果然,女皇的這番敘述讓在場的眾多書生和士大夫們都流露出了自我陶醉之感。是啊,堂堂天朝引領著整個世界的文明發展。如果沒有中華的諸多發明,那些蠻夷現在還處在愚昧之中呢!


    然而就在此時,孫露卻突然將話鋒一轉說道:“可是爾等可知朕看到的是什麽嗎?我們中國人發明羅盤和尾柱舵遠遠早於歐洲人,但歐洲人卻借此遠洋航行探險比我們早兩百年征服美洲;我們中國人發明了紙幣,但卻是歐洲人借助紙幣比我們早一百年建立起了銀行金融體係;我們中國人發明了火藥和火器,卻讓原本懦弱的歐洲人變得驍勇,並在三十年前僅用百十來人占據了我們的台灣島。諸位,朕不知道我們此刻有什麽資格站在這裏為老祖宗的功績沾沾自喜。老祖宗在數百乃至數千年前就取得的成就,卻是牆內開花牆外香。直到別人借此取得成就了,咱們才回過頭去翻箱倒櫃地找老祖宗的典籍,然後再喜滋滋的宣稱這些成就是得益於中華的發明。那朕在此就要反問諸位了,除了老祖宗的留下來的遺產,我們這些做後人的又取得了什麽成就呢?”


    女皇的反問顯然讓先前還津津樂道於祖宗成就的一幹人等轉眼又陷入了尷尬之中。確實比起取得過輝煌成就的祖先來,他們這些後人的成績顯然要黯淡得多。不過一旁的楊光先還是不肯放棄的回答道:“陛下萬萬不可如此妄自菲薄。陛下難道忘了您的天學了嗎。您的天學不正是繼承了中原正統,並超越了那些蠻夷嗎。陛下的天學就是現今華夏最大的成就啊。”


    楊光先的回答讓眾人頓時就一掃了剛才的頹廢之氣。不可否認,有的時候這些飽讀詩書的士大夫們就像小孩似的很容易滿足。強盛的表象已經讓他們忽視了中華帝國超常發展背後隱藏的問題。畢竟人們總在失敗之後再追究原因,卻很少在成功之後深思原由。可有一個人卻沒有被這種表象所迷惑。他便是楊紹清。作為唯一一個知道孫露身份的人,楊紹清十分清楚所謂的“天學”是怎麽來的。眼見楊光先等人沾沾自喜於女皇從未來帶來的科學,他真想當即就衝他們大聲疾呼,天學本就是從西洋傳來的,這就像老祖宗傳下來的那些文獻一樣,都是他人的成就,根本就不是吾輩的研究成果。然而當他回頭忘見妻子沉著而又睿智的目光之時,這種衝動很快就被壓製了下去。因為他知道有些事情雖是事實,卻需要被永遠隱瞞。


    自己帶來的科學非但沒有讓這個時代的士大夫們意識到本身的缺陷,反倒是讓他們更為目空一切起來。這或許是當初她絕沒想到的一件事情。不過眼見眾人如此在乎東學、西學之間的淵源,孫露當下神色一凜道:“無論是《墨子》等古籍中記述的原理,還是朕這些年所宣揚的格物之學,亦或是西洋人帶來的西學,均係出同源。”


    “係出同源?”楊光先豎起耳朵問道。


    “是的,他們其實都隻有一個本源那就是科學。”孫露點頭宣布道。


    “科學?”楊光先先是楞了一下,繼而又小心翼翼地向女皇提問道:“陛下,恕學生愚鈍。這科學一詞而今在中原雖出現頻繁,但吾等卻不知此學的宗師創始者是誰啊?這叫科學的人如何能洞悉格物之道?”


    楊光先的問題一出,在場的楊紹清、方以智等人都不禁啞然失笑了。不過他們還是強忍住了這種衝動,沒有當場笑場刺激眼前的這幫鬧事的書生。因為他們知道,同樣的問題其實也在困擾著不少儒林名宿。須知明朝的學者之所以將數學、物理、化學等自然科學統稱為“格物”是源自於《大學》中的“格物致知”。又因朱熹曾對“格物”做過“即物窮理,是格物;求至乎其極,是致知。”的解釋,而使傳統的“格物致知”暗合了自然科學的求學精神和研究範圍。因此在自然科學推廣之初,無論是李之藻、徐光啟還是後來的孫露,均用“格物致知”來解釋自然科學,使之能為士大夫階層接受。


    當然“格致”與“科學”還是有不小的差別的,前者其實更多的是對人文上的研究,而後者則是純粹地對自然現象的探究。而隨著自然科學在中國的深入發展,像楊紹清、方以智這樣的學者已然發現了這些差異。但對楊光先等人來說,“格致”的解釋太磨認兩可,“科學”的概念卻又太過陌生。結果才會發出“叫科學的人如何能洞悉格物之道?”這樣看似荒謬的問題。


    不過對於楊光先那看似幼稚的問題,孫露卻並沒有表現出藐視或是鄙夷。卻見此時的女皇陛下並沒有就此做答,而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地上拾起了一枚石子往天空中猛地一拋。那石子當然是在天空中停留了半晌之後,啪嗒一聲跌在了地上。眾人見此情景不禁都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心想,就算楊光先問的問題白癡,女皇也用不著氣得朝天上丟石子啊。就在眾人納悶之際,還是楊紹清心有靈犀地恍然大悟道:“地心引力!”


    眼見丈夫答出了自己所發的啞謎,孫露先是衝著楊紹清嫣然一笑,繼而又將神色一正,向眾人開口道:“諸位剛才也看見了石子被拋上天空然後跌在了地上。我們現在知道這是由於地心引力的作用。但朕想問諸位,這現象光是咱們中土特有嗎?或是說蘋果隻有在中原才會熟了就掉地上,在歐洲就飛上天了?不是吧,據朕所知歐洲雖然與我中土相隔萬裏,但那裏的蘋果熟了之後也會掉地上啊。如果說此刻有一個西人在他們那裏被一顆蘋果砸中了腦袋,然後回家苦思冥想出蘋果掉地上是因為地心引力的作用,那他的學說又算是出自源呢?”


    女皇半打趣的比喻讓在場的眾人發出了一陣轟笑。但那個石頭掉在地上的比喻卻也同時讓他們陷入了沉思之中。於是就眾人大笑過後,孫露又緊接著進一步闡述道:“自然現象是亙古就存在於天地之間的。當人們發覺了其規律總結了其原理之後便有了科學一說。隻要有這些自然現象存在,又有人肯對其進行研究,那就能得出相應的科學原理來。因此科學的淵源既在中學,也在西學。在科學上中學與西學更沒有孰優孰劣一說,隻有誰比誰研究得更深的差別。我中原在代數、力學、熱學等諸多項目上確實研究成果豐碩,但在光學、聲學、生物學等許多方麵研究的並沒有歐洲人來得深入。”


    孫露說到這裏拾起了剛才掉在地上的石子,徑直走到攔駕的書生麵前,將石子遞給楊光先道:“石子掉在地上的原理既不是中學也不是西學。正如那日歐洲學者在科學院講課的內容一樣,無關中西,這是存在於天地之間亙古不變的道理。朕歡迎諸位質疑西洋人研究得出的原理,如果能詳盡的論證他們的錯誤並得出新的理論那就更好了。但朕不希望你們將精力荒廢在論證‘西學中源’之類的無稽課題上。當然你們真要是想這麽做,朕也不會阻止。但朕想讓你們現在捫心自問一下,花大量精力證明了‘西學中源’又如何?又能給中華帶來什麽好處。難道是麵子?!如果是那樣的話,朕用朕的艦隊掙麵子可比你們論證‘西學中源’要輕鬆多了。但朕的百萬大軍卻沒辦法提高中華在自然科學方麵的水平。因為這一點隻有我中華的學子,在前人的基礎上孜孜不倦地深入研究才能做到。”


    說罷,女皇也無心在此與這些書生再多說什麽,當即便轉身回到了自己的禦用馬車之上。其實眼前這些書生明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都不會給整個帝國帶來什麽影響。因為此刻的帝國正有數以千計的優秀年輕學者在為帝國的科學發展努力研究。他們的努力將給這個國家的生產力帶來質的飛躍。他們的成果更會使中華帝國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近代自然科學的奠基國。而那些一心拘泥於中學、西學的人,最終荒廢的隻會是他們自己的人生。


    而在另一邊,眼見女皇心事重重地上了馬車,一旁沈猶龍趁著車門未關之際,趕忙探身上前道:“陛下,楊光先等人帶頭擋駕鬧事,實屬大不敬之罪。不如著令金陵府將其緝拿吧。”


    “是啊,陛下。他們如此脅迫皇上,枉議朝政,誣陷忠良。實可忍孰不可忍,不嚴辦這些狂妄的書生實在是有損朝廷的顏麵啊。”為了同鬧事者撇清關係,朱舜水大義滅親地附和道。


    兩人的輪流進言將孫露的思緒又拉回了現實。卻見她望了望前方正被禦林軍驅趕著讓出一條道的擋駕書生,再回頭冷冷地掃視了一下沈猶龍等人,沉聲囑咐道:“朕不希望聽到任何有關因今日之事而治罪擋駕書生的事情。”


    女皇的聲音雖然沉穩,不帶半點責備或是惱怒的語氣。但在沈猶龍等人聽來卻是帶著一種“投鼠忌器”的矛盾。待到他們還想進一步向女皇出謀劃策之時,卻觸碰到了女皇冰冷的目光。那目光對沈猶龍等人來說可謂是直指人心,似乎是將他們這些日子以來暗地裏經營的那些小九九看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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