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武九年(1658年)五月,當夏完淳迎來自己在草原上的第一場勝利之時,遠在長江下遊的帝都南京也迎來了又一個驕陽似火的夏天。同往年一樣,號稱火爐的南京城市還是一如既往的那樣酷熱難耐。以至於一到正午時分繁華的街市便集體午休起來。然而此時此刻內閣的一幹大臣們卻在這本該避暑歇息的時辰齊聚在了內閣衙門的議事堂內。


    位於內閣衙門東側的議事堂本是弘武女皇當年出任南明首相時專署會議室。事隔十年,這裏的陳設並沒有多大的變化。簡練而又實用,幾乎每一件陳設上都打著孫首相的烙印。使人恍惚間會覺得那個年輕的女首相依然還坐在那副碩大的世界地圖前審視著走進來的每一個人。若說唯一變化較大的,大概就要屬那張懸掛在幕牆上的地圖了。


    十多年來帝國艦隊與探險家們不斷的地為這張地圖補充著內容。隨著一個又一個島嶼,一條又一條的河流被尋覓,不僅是世界地圖隨之越來越細致起來。連同帝國的版圖在這不斷地“發現”中擴展了開來。隻要本國“探險家”腳踩過的地方就可以順理成章地納入本國的板塊。這就是大航海時代不二的遊戲法則。澳洲、美洲……新興的府縣就像春天的嫩芽一樣在這些未開發的土地上蓬勃衍生。相比之下眼前的這間房間真真可算得上是一成不變了。


    姑且不論其他大臣怎麽想,至少現任內閣首相的陳邦彥十分喜歡這樣的感覺。不到萬不得已他從不改動這間房間裏的任何一件事物。至於孫露當年所坐的那把交椅也完好無損地一直擺放在原來的位置。而陳邦彥本人則還是像十年前一樣坐在長桌左邊的第一把交椅上。這樣一來就算女皇不在場主持會議,內閣的大臣們依舊能感受到女皇在場的氣息。也正是這種氣息讓這間本不算大的房間總是洋溢著一種奇特的莊嚴氣息。讓每一個初來乍到的內閣大臣都會在下意識間收斂起自己的傲氣。


    不過這一點顯然對內閣的老臣顯然起不了什麽作用。正如此刻長桌旁的農林尚書沈廷揚,便揚著眉毛向對麵的首相大人提問道:“什麽!陛下要去大同視察。為什麽?”


    “去年年底大同諸城遭受了準葛爾人的侵襲,所以陛下決定親自前往當地視察情況,安撫民心。”坐在太師椅上的陳邦彥撫摩著自己的胡須緩緩地解釋道。


    然而陳邦彥的這番話語顯然不能讓提出問題的沈廷揚滿意。卻見這位弘武老臣隨即便把臉一沉連連搖頭道:“陳首相莫不是在開玩笑吧。這大同有什麽好視察的。準葛爾人從長城一線退兵都已經快有四五個月了。再說大同等城這次也並沒有遭受什麽損失。陛下真要是想體恤民情的話。那也該去視察泗州才對。”


    “怎麽?沈尚書,泗州的情況現在還是很糟糕嗎?”一聽沈廷揚提起了泗州,工務尚書方以智連忙就湊上前關切的問道。原來自五月初起,地處淮河與洪澤湖交匯之處的泗州發生了一場不小的水災。其東南堤決,水灌城城池,深達丈餘。後來雖然經過當地官府與軍隊的齊心協力並沒有使災禍進一步殃及鄰近府縣。但泗州府仍舊付為此出了數千人傷亡以及近千座房屋被毀的代價。因此當沈廷揚提及泗州時,負責水利的工務尚書方以智的神經下意識地便會跟著繃緊起來。


    “咳,這還用說。泗州府經過這次的劫難之後,其官廨、民居十圮四五矣。鄉都田疇更是一望晶淼,禾稼俱盡。眼看著天氣一天熱似一天,大水過後的村莊城池都極易爆發大規模的饑饉、瘟疫等災害。這些災害往往要比洪水更為致命。”沈廷揚憂心忡忡的說道:“朝廷若不盡早做出防備。隻怕到時候會後患無窮啊。”


    “沈大人分析得沒錯。泗州的情況確實不容樂觀。”方以智聽罷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隨即又寬心地一笑道:“其實朝廷在這方麵一直以來也是頗為重視。這不,該發放的救濟糧早已發放,該安置的災民不也是都陸續安置了嗎。”


    “陛下與朝廷確實沒有怠慢過中原的災區。隻不過…”沈廷揚說到這裏先是猶豫了一下,隨即還是直言不諱的說道:“隻不過相比之下陛下似乎對西北的戰事總是更為關切一些。”


    “這也難怪。西北的戰事關乎帝國的安定,陛下對此多加重視也是情有可源的。”陸軍尚書張家玉擺手解釋道。


    “可是葉爾羌在去年不是就已經被朝廷收複了嗎?那白山和卓玉素甫也逃得不知去向。而一度曾經威脅長城一線的準葛爾人也已經撤回了喀爾喀草原。西北戰局平歇隻是時間問題。相比之下每年都會襲掃帝國的天災要比西北的人禍更值得關心不是嗎?”沈廷揚緊鎖著眉頭反問道。在他看來女皇對西北關注完全是出於一個帝王對武勳的追求。雖然平定西域是曆代中原帝王的夙願。但一個國家終究是不能光為戰爭而存的。作為一個臣子不能有效地勸解皇帝無意義的欲望,這同樣是一種失職。


    “沈大人該不會與外界的一些小民一樣認為朝廷該結束對西北的用兵吧?”這一次與之針逢相對的乃是內務尚書黃宗羲。


    “黃大人,現在朝廷已向西北各部落展示了自己的實力,也為葉爾羌主持了公道。既然目標已然達成,軍事上點到為止也就足夠了。一味追求武勳,並不能給國家帶來富強,也不是百姓所樂意見到的事。”沈廷揚口氣沉重地說道。


    “沈尚書此言差矣,朝廷此次出兵乃是為了維和。可不光隻為了去給葉爾羌主持公道,或單單隻是把幾個跳梁小醜趕出西域。隻要朝廷一天覺得西域不安定,就有足夠的理由繼續出兵,甚至長期駐軍也是理所當然的。”黃宗羲傲然的說道:“外界的一些小民那裏懂得朝廷的良苦用心。他們仗著我朝言路廣開便肆無忌憚的妄議朝政。沈尚書你可是堂堂的內閣大臣,難道也似那些小民一般無知嗎。”


    “真是朝廷覺得西域不夠安定嗎?或是說為了安置中原這些年因災荒流離失所的災民,朝廷需要控製更大的疆域?還是說那些財閥覺得還沒賺夠?”沈廷揚抬起頭不甘示弱地反問道。


    “沈大人請注意你的措辭。”久未開口的陳邦彥終於忍不住提醒道。他知道沈廷揚是在為國家著想,也知道他所質疑的問題確實存在。但就算他是內閣重臣,是開國元老,在這種關鍵時刻說出這樣的論調亦是極不妥當的。卻見陳邦彥下意識地就將目光移向了對麵正襟危坐著的蕭雲。待見這位軍務尚書沒什麽反應,他便轉移了話題說道:“現在還不是討論是否休戰的時刻。畢竟準葛爾那邊還在附隅頑抗,朝廷總不成先放下架子同韃子和談吧。”


    給陳邦彥這麽一喝,沈廷揚也覺得有理。雖說窮兵贖武要不得,但天朝的麵子還是不得不顧及的。於是他隨即便沉默了下來不再作聲了。但黃宗羲顯然並不肯就此罷休。這些日子以來他在南京已經見識了不少消極反戰的言論。雖然這些論調隻是出現在一些並不主流的報紙上。可這些聲音在主戰派的耳朵裏還是顯得刺耳得很。此刻沈廷揚又在內閣會議上提出了相似的觀點,如此一來自然是撥動了主戰派的神經。卻聽向來態度強硬的黃宗羲跟著便接口道:“就算準葛爾人現在向朝廷乞降,也並不代表朝廷會就此收手。我朝的大軍在短短兩年的時間裏就深入到了西域的腹地,不趁此機會一鼓作氣徹底平定西疆怎麽行。”


    眼看著黃宗羲一副不滅準葛爾部誓不罷休的模樣。陳邦彥不禁在心底歎其書生意氣。卻見他輕咳了一聲嚴肅的指出道:“黃尚書,就兵學上常識而言,如果全軍有一成將兵折損的話,就算戰勝了也沒有什麽值得誇耀的。沈尚書剛才的措辭或許有些不妥,但他的建議並沒有什麽錯誤的地方。弓弦拉得太緊總有崩斷的時候,張遲有度才是真正的用兵之道。”


    “是啊,陛下這次決定去大同想必也是想要給西北的戰局一個暫時的了解吧。”張家玉點頭附和道。


    “怎麽?陛下有意同蒙古人和談嗎?”黃宗羲與沈廷揚異口同聲的問道。但兩人的口吻卻明顯帶著迥然不同的味道。


    “準確的說是接見。”張家玉抬頭糾正道:“準葛爾人現在已經退出了蘇尼特草原。照目前的情況來看,其撤出喀爾喀草原也是遲早的事情。一但準葛爾人離去,這些地區勢必會出現群龍無首的情況。因此土謝圖汗、察哈爾汗等蒙古王公都希望朝廷能繼續在蒙古草原駐軍。防止草原各部為奪權再次爆發戰爭。陛下在收到蒙古諸侯的請願後,這才決定去大同的。”


    “是這樣啊。”沈廷揚若有所思的點頭道:“那直接說陛下是去接見蒙古王公不就行了嗎。為什麽要對外宣稱陛下去視察大同呢。”


    “那還不是因為現在的好事之徒實在太多。為了防止某些居心叵測之徒胡亂詆毀,朝廷也隻好小心行事了。”黃宗羲沒好氣的說道。


    “外界的士人隻是如實說出自己的想法罷了。關心國家社稷,又怎麽能說是好事之舉呢。黃尚書難道忘了自己當年在野論政的時候了?”聽出黃宗羲話中帶話的沈廷揚跟著反問道。


    “說出自己的想法?不是有人說是受聖人托夢啟發才得出治國之論的嗎?”黃宗羲嘴角上揚嘲弄的說道。他的這話一出,不僅是沈廷揚,就連一旁的陳子龍和朱舜水臉色也為之一變。毫無疑問,黃宗羲這話就是衝著東林黨來的。因為這段時間在東林麾下的數家書院中確實有人聲稱得到了聖人或是神人托夢。既而在書院的社論及一些報紙上發表評擊時政的文章。然而黃宗羲卻絲毫不在乎同僚的尷尬,依舊自顧自的說道:“在下在燕京之時確實見過滿人的薩滿請神上身,卻不想堂堂的江南儒林也有人會這一手。卻不知這些人在撰文之前,是否也要先跳段大神。”


    “好了!都說是神棍伎倆了,還有什麽討論的意義。吾等今日在此是就陛下前往大同一事做出布置。還是言歸正傳吧。”陳邦彥厲聲嗬斥道。黃宗羲這才算是閉上了嘴。但一旁的沈廷揚、陳子龍、朱舜水三人的臉上早已是紅一陣白一陣的了。


    接下來的時間裏,眾人再也沒有提及休戰或是托夢之類的事。而是在陳邦彥的主持下一心一意地開始商討起如何安排陛下的這次出行。在經過一番認真討論後內閣最終決定由陸軍尚書張家玉與軍務尚書蕭雲一同陪女皇前往大同。由首相陳邦彥留守南京主持朝政。期間陳邦彥又對其他各部尚書的工作進行一番安排。直至太陽快要西沉,這會才算結束。


    散會之後,受了一肚子氣的沈廷揚等人自然是鐵青著臉直接上了各自的馬車打道回府了。而黃宗羲卻在衙門口被陳邦彥給叫住了道:“太衝,你今天是怎麽回事。怎麽在會上句句都衝著沈大人來呢。”


    “首相,其實學生今日也並不是要針對沈大人。隻不過他開始的那番話與外界的那些好事之徒。所以學生才一時忍不住反詰起來。”黃宗羲老老實實的說道。若說在這朝堂之上能讓他如此謙遜的,除了女皇陛下,也隻有身為首相的陳邦彥和作為複興魁首的陳子壯了。


    “就算是這樣,你也應該清楚沈大人的為人。他這十數年來對朝廷,對陛下的忠誠,世人有目共睹。更何況他說的也確有道理。沈大人本人對於那些托夢之言也是深惡痛絕。你怎麽能在會上譏諷對方為神棍呢。”陳邦彥看著鋒芒畢露的黃宗羲連連搖頭道。


    “首相,沈大人說那些話或許是有口無心。但他們東林黨可就不一定了。否則現在也不會冒出那麽多的神棍來。”黃宗羲說罷便從衣袖裏掏出了一疊報紙遞給了陳邦彥。


    這些報紙有些陳邦彥看過,有些他連聽都沒聽說過。但有一點卻可以肯定,那就是上麵的內容大同小異。幾乎都是筆者聲稱自己受到了聖人或是某位神靈的托夢,然後從而以一種寓言的口吻對現實中的時政展開分析批判。在隨手翻了幾頁後,陳邦彥歎了口氣道:“咳,這也怪不得沈大人他們。他們雖然都是東林黨人,但東林黨終究是由兩百多個大小社黨組成的聯盟。別說沈大人了,恐怕就連東林的王夫之也很難管束底下某些黨社的舉動。太衝,咱們對事不對人。你往後也別太為難沈大人他們了。”


    “可是首相這些東西難道就放任它們一直流傳下去嗎?”黃宗羲揮了揮手中的報紙,不滿道。陳邦彥見狀卻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時間還早,咱們去見見陛下。或許同陛下談過之後,你就會有新的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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