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戲當然是演給中國人看的。人類是一種以自我為中心的動物,總是用自己的意識來詮釋他所看見的世界,以自己的標準來衡量世界的善惡。因此當中華軍攻克漢城俘虜李淏之後,中華朝的國會想當然地就向弘武女皇提出了公審朝鮮王的進言。這一來是因為這些年中華朝的曆次大案公審已經讓中華朝上下形成了公黨上辯是非的共識,二來則是出於國會議員們本身的虛榮心。


    早在五百年前金朝的海陵王完顏亮就曾說過一段頗能代表男兒心聲的豪言壯語“國家大事,皆我所出;帥師代遠,執其君長問罪於前;得天下絕色而妻之。”雖說最後一條得因人而異。不過這些年中華國會倒真是過足了“國家大事皆我出”的癮。而今中華軍又相繼遠征倭國和朝鮮。國會的議員老爺們自然也就萌生了“執君問罪於前”的念頭。再加上之前征倭之戰中的首犯大多畏罪自殺,這就更增加了中華國會對公審李淏的興趣。


    麵對來自國會的進言,身為女皇的職露一方麵感歎於中華國會竟與後世號稱國際警察的某國有著相同的嗜好。另一方麵卻又對公審李淏頗感為難。雖然公審一國之君有助於打破這個時代的君權神話。可李淏終究是朝鮮的君王,而不是中華的君王,而保守的朝鮮百姓也似中華百姓那般有“革命”的傳統。因此無論是由中華朝審判李淏,還是由李朝自己來辦這事,都不可避免的會引起朝鮮百姓的不解與反感。畢竟一旦涉及到民族感情許多事情都會變得複雜起來。


    當然國會的議員們是不會去考慮他人感受的。以宗主自居的他們完全已經將中華製度、律法當作了海內皆準的標準。可女皇與內閣卻不得不為帝國在朝鮮接下來的經營做打算。於是在權衡之下,孫露最終決定讓李淏自己認罪。這樣一來既可避免過多刺激朝鮮的神經,又可滿足國會的要求。


    事實上,中華朝野之間有關公審朝鮮王的呼聲也並不是鐵板一塊的。首先是關於朝廷是否應該出兵朝鮮的質疑聲從倭使拿出證據至今就一直沒有停歇過。雖然這些質疑聲並不能阻止朝廷出兵,但還是在朝野間引起了人們對宗主國與藩屬國關係的討論。即藩屬國對宗主國的臣服究竟要達到何種程度。再來就是對廢黜李淏合理性的爭論。一些講究正朔的學者就直言不諱的指出既然李淏是靠弑兄奪權登上王位的,那當初朝廷為何又承認了其地位。作為宗主國的中華朝是否應該對藩屬國君王進行監督?何又為“亂政”?對此,身為真正當事人的朝鮮人大多是看得一頭的霧水,他們實在是弄不明白中原人為何如此熱衷於討論一個彈丸小國的王的廢立問題。


    朝鮮人想不通的事,孫露本人卻看得十分透徹。這些討論表麵上看假是在說朝鮮的情況,實際上探討的卻是國家、民生與皇權的關第。隻不過由於這個命題太過**,因此中華朝的學者們並不敢直接把討論的背景放在自己的國家,而是借助朝鮮的情況作為範本來進行分析辯論。對此孫露本人持寬容而又樂觀的態度。相比之下黃宗羲為首的內閣則顯得要警惕得多了。


    “天下之人各懷其家,各私其子,其常情也。為天子為百姓之心,必不如其自為,此在三代以上已然矣。聖人者因而別之,用天下之私,以成衣人之功為天下治……”不大的偏廳中冒辟疆繞著桌子抑揚頓挫地讀著手中的報紙。在他的周圍坐著黃宗羲、沈猶龍等一幹內閣的重臣正靜靜地品茶傾聽著。


    此地乃是內閣一處專供休息用的庭院。因其曲徑通幽景色宜人。故而平日裏各部尚書閣臣閑暇時都會來此一起喝喝茶,讀讀報,抽抽煙,聊一聊一些與公務關係並不大的話題。此刻冒辟疆念的乃是《東林時論》上刊登的一篇文章。此文的作者正是讓不少官僚深感頭痛的顧炎武。隻見頭發花白沈猶龍一邊撥弄水煙壺一邊冷哼道:“為天子為百姓之心,必不如其自為……哼,那個顧炎開究竟在指桑罵槐給誰看!”


    “是啊,他這不是擺明了說我等為官者自私自利嘛。”一旁的外務尚書李啟新跟著附和道。眾所周知顧炎武一直以來都是反對征朝的。其在報紙上更是不止一次對軍部、殖民司以及外務部提出質疑。甚至認為這些個部門有假公濟私官*商*勾*結的嫌疑。害得原本隻是為軍部善後的外務部也弄了一身臊。而今顧炎武在報紙上發表的這段言論,在李啟新等人看來無疑是在顛覆“父母官”們的“有功無私”的傳統宣傳。


    “何止是為官者啊,我看那個顧炎武就差沒說‘天子為百姓之心,必不如其自為’了。”警務尚書範例提高了嗓門道。


    或許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範例的話音剛落,沈猶龍等人就不約而同地抬起了頭麵麵相視起來。顯然“為天子為百姓之心,必不如其自為”與“天子為百姓之心,必不如其自為”兩句之間雖隻差了一個“為”字,可其打擊麵卻不止擴大了一倍。後者等於是在公然質疑千百年來天子“愛民如子”的宣傳,這個罪名可謂是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也難怪在場的大臣們會如此**了。正當眾人沉默之際,沈猶龍甩了甩手中的火柴向身旁坐著的黃宗羲隨口問道:“黃首相如何看待這篇文章呢?”


    被沈猶龍這麽一問,眾人的目光刷的一下都集中在了黃宗羲的身上。然而這位內閣首相卻顯得像是什麽事兒都沒發生似的。隻見他輕輕吹著尚還冒著熱氣的碧螺春道:“顧炎武他說的也算是實在話吧。”


    “大人,顧炎武可是在報紙上宣稱‘天下之人各懷其家,各私其子,其常情也’啊。”李啟新等人不甘心地叫道。


    “哦,這句話有什麽問題嗎?”黃宗羲品了口茶問道。


    “大人,那顧炎武在文章中宣稱,天下的百姓都是愛自己勝過愛天子,忠於自己的家族勝過忠於國家,甚至還說人們一旦倉黃之際是決不會置自己身家性命於不顧而一心為天子的。那照他的意思來說,天下人豈不是都沒有‘忠君愛國’之本性了嗎?”這次說話的是先前讀文章的冒辟疆,緊接著警務尚書範例便一拍桌子大罵道:“叛賊!十足的漢奸!顧炎武竟然如此汙蔑我朝百姓的愛國之心!真是其心可誅!”


    “這個……顧炎武分析的可是朝鮮的例子。怎麽能說他誹謗我朝百姓呢。”一旁久未開口的工務尚書方以智插口道。雖然他也覺得顧炎武的一些言論有些過激,但若說他是叛賊、漢奸,方以智可就不敢苟同了。


    “方尚書,你可不要被此賊給蒙蔽了。那顧炎武文章裏寫的雖是朝鮮,可其心裏念叨的卻是中原!”範例加重了語氣道。


    “不管顧炎武寫的是朝鮮,還是在暗示我中華,他都是在就事論事而已。”放下茶杯的黃宗羲打斷了範例等人的上綱上線。卻見他掃了眾人一眼後,不緊不慢地說道:“顧炎武在他的文章中說,隻有王親和宗室成員才會真心效忠於君主,而其他人出於其本性必是愛自己勝過愛天子,忠於自己的家族勝過忠於國君的。平心而論這也確是事實。女皇陛下就曾不止一次說過‘人皆有私’。”


    “話雖如此,可是黃首相,正是因為人皆有私,所以才更需要教化百姓忠君愛國。”沈猶龍抽了口水煙道:“而現在顧炎武卻將進進行朝廷的教化蔑稱為‘愚民’。所以範尚書等人才會覺得他並不是單純地在討論‘公’與‘私’。”


    沈猶龍的話立即就引來了周圍多數大臣的一致附和。若是換在往常,黃宗羲一般都會繞過話題談些別的,畢竟掌管司法的沈猶龍在朝廷之中也算是老臣中的老臣了。就算是對其的觀點持有不同意見,黃宗羲也會禮讓三分。然而今天他卻似乎並不打算就此結束這個話題。隻見黃宗羲忽然抬起了頭開口反問道:“那沈老認為百姓在經過‘教化’之後能做到百分之百的忠君愛國嗎?或是說在危難之際會一心為天子為國家而置自己身家性命於不顧?”


    這樣的問題若是出自尋常百姓或是小官小吏之口,沈猶龍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大講一通聖人教化的偉大作用。然而這一次提問的是黃宗羲,是同他一樣飽讀詩書,經曆過風風雨雨的帝國首相。因此沈猶龍隻得老實的回答道:“不能,所以朝廷在教化百姓之餘還需要派遣循吏去管理百姓。”


    “那又如何能保證循吏各個都是大公無私的君子呢?”黃宗羲再次反問道。待見沈猶龍皺著眉頭望著自己後,黃宗羲歉然一笑道:“其實沈老您說得也沒錯。因為人生性‘好私’,所以才需要教化,使其明白禮義廉恥,懂得忠君愛國。可若是認為這樣就能讓全天下的百姓無條件的效忠於國君,那就不是在‘愚民’,而是在‘自愚’了。‘自愚’的結果當然就是失去民心。正如朝鮮的李淏那樣自認臣民皆忠於他,實則卻是眾叛親離一樣。所以依在下看來,我等為臣者還是坦誠一點,在心中承認普遍百姓本無忠君愛國之本性。那末他們的忠君愛國便不是無條件的、絕對的,而是必須具備一定的條件,百姓才會效於‘國’忠於‘君’。隻有明白了這一點,我等才有資格要求百姓忠君愛國。”


    黃宗羲的一番推心之言直說得在場的大臣們連連點頭。事實上對於相關的道理,這些大臣們並不是不了解。隻不過曆來“父母官”、“教化者”的高姿態讓他們很少會去站在尋常百姓的立場上去考慮問題。就這一點來說黃宗羲的觀點是與顧炎武共通的。雖然他們一個在朝,一個在野,不過有時兩人就算擁有相似的觀點卻也可能立場對立。


    這不,黃宗羲的話音剛落,那邊沈猶龍就吐了口清煙道:“黃首相,有些事情並不是光看某人說了些什麽,做了些什麽,還得看他是在什麽時候說的,在什麽背景下說的。想必大人之前也已看過顧炎武在《東林時論》上發表的《郡縣論》了吧。”


    一提到《郡縣論》,黃宗羲的表情就變得嚴肅了起來。卻見他沉吟了一聲道:“顧炎武有關‘封建之失,其專在下,郡縣之失,其專在上’的見解還是十分精辟的。隻不過他所提出的由地方議會公選縣令的提議太過想當然了些。”


    “想當然?老夫可覺得他這是想當然之下說出的話。至少一些地方議會對他的這項建議還是頗有好感的,不是嗎?”沈猶龍渾濁的眼睛忽然閃過了一道寒光。


    “沈老說得是。如此看來顧炎武此次借朝鮮之事一邊大談我朝廷官員的‘私心’、百姓的‘私心’,一邊鼓吹‘複封建、重氏族’。其實都是為了實現他之前所提出的‘民選縣令’和他那‘宗子治其族’的主意。哼,我看這酸儒八成是耿耿於懷自己以前屢試不中,所以才想出這個‘歪法子’來過把官癮吧。”順著沈猶龍的話範例很快就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如果隻是想過把縣令癮也就算了。怕就怕人家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這一次開口的是工商尚書羅勝。


    “怎麽他顧炎武還想民選尚書,民選首相不成?”範例提高了嗓門嚷道。


    範例的這聲反問再一次引起了眾人的一陣唏噓。這其中既有驚訝又有嘲弄。顯然不少人是將範例的話當做了一個冷笑話。然而此時的黃宗羲心裏卻不由自主地咯噔了一下。須知當他第一次看到顧炎武有關民選縣令的建議時,也曾有過相同的設想。當然憑已經延續了千看的“郡縣製”,以及作為中華朝立國之本的《憲誥》都讓顧炎武的這項建議顯得不切實際。故而眾人才會如此調笑。“可這事真的不會發生嗎?”黃宗羲在心中如此自問道。


    正當黃宗羲低頭沉思之時,卻聽他身旁的沈猶龍緩緩地開口詢問道:“那黃首相您怎麽看這事?好像大人您對封建也是頗有好感的啊。”


    注:此處提及的“封建”是指秦之前三代、尤其是西周時期的不同層級間政府的製度安排。既諸侯各自治理其土地和人民,用不著問命於中央,中央也不過問這些瑣事。當然,對於諸侯過分的瀆職不法,或侮辱中央,天子有討伐的權力,但也不能因此而除其國。而秦以後的政府間關係則以“郡縣”概括,既不立諸侯,而置郡縣,其守令秉皇帝之命以治,不得自行其是。所有政令。盡自皇帝出,郡守縣令可任意撤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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