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妙卿見蕭雲帆走出山穀來,寒著臉冷聲說道:“陸大俠可把他們藏好了?”蕭雲帆點了點頭,而後緩緩道:“陸某知道你恨他們,然而就算將他們盡數處死,馮家二爺恐怕也難活過來。”馮妙卿低下頭,眼淚自腮邊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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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得半晌,她走至蕭雲帆麵前緩緩道:“陸大俠與小女子有救命之恩,請受我一拜。”說著她雙膝跪下,欲行大禮。蕭雲帆連忙將她扶起鄭重道:“這可使不得。”而後長歎一聲續道:“眼下馮家遭此劫難,四川恐怕姑娘是回不去了。未知姑娘接下來有何打算?”


    馮妙卿淚眼婆娑,低頭沉默了片刻道:“我……我不知道……”蕭雲帆伸手遞給她一塊手絹柔聲道:“姑娘若信的過在下,在下倒是可以為姑娘做個計較。”馮妙卿抬起頭來,一雙妙目凝望著他抽噎道:“陸……陸先生且說吧。”


    蕭雲帆道:“馮家反書一事,朝廷如今定為鐵案。要想翻案恐怕不易。姑娘若是信的過在下,在下可以將姑娘護送到一位故人那裏,不知姑娘以為妥否?”馮妙卿道:“且憑先生做主。不過去之前,我想拜祭一位朋友,還望先生應允。”


    蕭雲帆問道:“敢問姑娘的這位朋友魂歸何處?”馮妙卿咬著嘴唇,幽幽地說道:“他……他叫蕭雲帆,葬在華山。”聞得此言,蕭雲帆胸口一緊,心下感動道:“難得她記掛著我。”馮妙卿看他神色異樣,訝然道:“先生,你怎麽了?莫非你認識他?”


    蕭雲帆澀聲道:“不,不,這位蕭大俠在下也十分仰慕,可惜我與他始終緣鏗一麵。既然姑娘要去,在下便陪姑娘去。”二人上了馬車。


    蕭雲帆大喝一聲:“駕!”,揚鞭在馬臀在上抽了一記,健馬吃痛,撒開四蹄,潑喇喇向遠處奔去。


    一路之上,他二人言語不多。待到曉月初升,馬車在一條河岸邊停了下來。蕭雲帆走到馬車窗口處,說道:“馮姑娘,這一路顛簸,不知你這會兒好些了麽?”


    馮妙卿掀開簾子道:“陸先生,我好多了。這裏是何處?”蕭雲帆道:“按照地圖上所示,我們已到珙縣境內。”馮妙卿跟著跳下馬車。蕭雲帆將馬韁繩解開,一手撫摸著馬鬃,一麵對馬耳語了兩句,那馬便邁開步子與同伴去覓食了。馮妙卿奇道:“你跟它們說了什麽?”


    蕭雲帆笑道:“我說咱們帶的口糧不多,讓它們兄弟自己去吃飯。”馮妙卿睜大眼睛問道:“你懂馬語?”蕭雲帆搖頭道:“馬語我自然是不懂的,不過馬是種有靈性的動物,人說的話它們多半還是懂的。”


    烏藍的天空上,一粒粒星子閃動著微光,仿佛無數雙明亮的眼睛一般,俯瞰著大地。一堆篝火旁,二人席地而坐。馮妙卿伸手撫鬢,抬起頭來,看著滿天星鬥忽然說道:“小時候爺爺告訴我,人死了,會變成天上的星星。他老人家如今不在了,卻不知這滿天的星子裏哪一顆是他?”


    蕭雲帆道:“自然是最亮的文曲星了。”馮妙卿聽他誇讚爺爺,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難過,猛地轉過臉來,怔怔地看著蕭雲帆說道:“陸先生,我稱呼你為陸大哥可好?”蕭雲帆笑道:“姑娘稱呼我什麽都行,不過別叫陸先生,陸大俠。這樣叫實在別扭。”說著搔了搔頭。


    馮妙卿微微一笑道:“那好,陸大哥。我不稱呼你陸大俠,陸先生。你也別姑娘長姑娘短的叫我了,我既喊你一聲大哥,你便稱我一聲卿妹這樣可好?”蕭雲帆道:“好。”


    月光散在河裏,如碎銀一般。忽然,對麵的山崖上先是傳來隆隆的鼓聲,接著半山腰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僰”字,用火焰圍成,長寬足有十丈,夜幕之下,望去頗為壯觀。


    見此情形,蕭雲帆不禁奇道:“卿妹,你瞧!”馮妙卿道:“看起來像個僰字。”蕭雲帆問道:“你說這個上棘下人的字念伯。僰


    是何意?”


    馮妙卿隨手抓了顆小石子,投向河裏,說道:“這個僰字,上棘下人,意為處於荊棘從中的人。僰,指的僰族人。僰族男女皆能歌善舞,世世代代居住在川西的山上。


    相傳他們的祖先是炎帝一脈,也就是神農氏的後裔。十六年前,朝廷出兵奇襲僰人的家園,當時他們正在慶賀,男女老幼,歡聚一堂。卻不想禍從天降,被明兵攻破城寨,屠戮殆盡……”


    馮妙卿雖是寥寥數語,蕭雲帆卻心頭一震,說道:“朝廷這般做法豈非與強盜無異?”馮妙卿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宋太祖趙匡胤就說過,臥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睡?古之帝王皆有一統四海的雄心,當今的皇帝也不例外。


    我大明自開國以後,便對僰人進行過招降,施行‘改土歸流’。可恨貪官酷吏一個個中飽私囊,對僰人橫征暴斂,這才激起了民變。隆慶年間,朝廷就曾出兵平亂,那時僰人英勇善戰,朝廷幾番征討都未果。


    直到本朝宰輔張居正掌權後,聯合當地士紳豪門,派出大將劉顯才一舉將僰族消滅。要說強盜,也是不差的。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


    蕭雲帆聽罷,長歎了一聲:“好一個‘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說來說去,不過是為了名利二字,行禽獸之舉。”他的目光又瞧了瞧那個巨大的僰字沉吟道:“這僰字出現在此,難道說當年的僰人並未全部遇難,尚有骨血活在人間。”馮妙卿讚許道:“陸大哥這種猜測倒很有可能。”


    蕭雲帆本來對這僰字興味濃厚,若放在往日,他的人早已飛到河的對麵。如今顧及到馮妙卿,心中念頭也隻好作罷。馮妙卿冰雪聰慧,見蕭雲帆欲言又止,他的心思已猜到七八分。


    當下笑盈盈道:“陸大哥,小妹對這僰字很感興趣,不知你可願陪我一探究竟?”蕭雲帆想也未想便道:“那好。咱們就去瞧瞧。”


    於是二人沿著不遠處的一座石橋慢慢走到對岸。岸邊的空地上堆滿了巨石,而那鼓聲便是從這石林深處傳來。


    二人離那鼓聲越來越近。忽然,馮妙卿扯了扯蕭雲帆的衣袖,指了指他手中火把。


    蕭雲帆登時醒悟過來,將手中火把丟在地上。而後拉起她的手繼續前行,馮妙卿不由得臉頰一燒,本欲縮手,奈何蕭雲帆的手卻抓地緊緊地,絲毫沒有鬆開的意思。馮妙卿隻得低下頭,咬著嘴唇,跟在他身後。


    黑暗之中,她的一顆心猶如鹿撞,耳根也發起燙來。蕭雲帆自然不會瞧見,但她的手掌冰涼滑膩,他卻感覺的到。心想:她手如此冰涼。莫不是害怕的緣故?想到此,心底不由得生出一絲歉意來。


    二人躲在一塊山石後麵,屏住呼吸向前方瞧去。隻見一塊空闊的石坪中央燃著一團熊熊的篝火,正北方乃是一座高台,高台後方的一塊石壁洞窟內,四尊雕工精湛,麵目猙獰的獸首人身巨像傲然而立,足有五丈高。東西兩側地上豎著八根旗杆,每側又設八麵銅鼓。十二個鐵架支起的火盆。


    伴隨著震耳發聵的鼓聲,五個體格強壯,帶著古怪麵具的人,手擎火把,赤足繞在篝火外圍蹈足起舞。不遠處的高台上,一個身穿薩滿祭袍,頭插雉羽,臉上塗著厚厚脂粉的人也隨著鼓點起舞。


    在他枯瘦的手掌中抓著一隻掛滿鈴鐺的牛骨梆子,鼓聲響一下,他便將那梆子輕拍一下,而後大聲的念著祭文。忽然,他跳將而起,將身旁一根羊骨法杖舉起,朝著篝火方向一指,一股藍煙升騰而起,木柴上跳動地火焰忽地竄高數尺,左右搖擺,像精靈一般。


    這時,圍在外圈的數十名男女在一個駝背老人的帶領下,齊刷刷跪倒,雙手合十,向那團明亮的篝火禱告。隨著那火焰不斷變幻,那高台上的男子旋轉身體,袖袍獵獵作響。突然,他將法杖身子


    插在台上,腦袋不斷搖晃,身子發起抖來,口中嘰哩哇啦說著什麽。


    猛然間,在他的腳下升起一團白霧。他的人盤坐在空中,在場眾人見此情景,心中驚駭無比,均知他是神靈附體,一個個匍匐在地,頂禮膜拜。


    這老祭師則在空中向以僰語向眾人道:“吾乃火神祝融,汝等所求何事?”


    他話音剛落,那個駝背老人站起身來。朝身後的族人擺了擺手,那些盛裝華服的僰人,將事先準備好的三牲,瓜果,美酒,佳肴,絲綢等物裝在紅漆木盤內,高高舉過頭頂,恭敬地擺在高台下方。


    就在各色禮物進獻完畢後,一個右耳掛著金環,方麵闊額的漢子昂首闊步地走到駝背老人身後。蕭雲帆見這男子好生麵熟好像在哪裏見過,猛然想起當日在武侯祠內所見情形。心頭一動,低聲道:“原來是他,桑達。”


    馮妙卿道:“陸大哥,你識得此人?”蕭雲帆點了點頭道:“我原以為他是苗人現在才知道他是僰人。”馮妙卿的目光又落在那老祭司身上,見他身浮半空,心中無比驚訝,便問道:“大哥,你說那老祭祀坐在空中是如何辦到的?”蕭雲帆搖頭道:“一時之間我倒看不出端倪。”


    不一會兒,八個青年漢子用扁擔挑著四個蓋著黑布籠子朝桑達走來。那桑達一把扯下蓋籠子的布,咧嘴笑了笑,蕭雲帆看的真切,那籠中裝的全是小孩,一個個蜷縮著,哇哇哭喊。


    桑達對那駝背老人以僰人土語說道:“族長,這是我們今年我們為神靈準備好的祭品。”那老人看了籠子一眼,點了點頭,笑道:“辦的好,桑達,都獻上去吧!”


    馮妙卿見籠中全是孩童,一個個臉上流露出恐懼的神色,心中憐憫之情油然而生。輕輕地拉了一下蕭雲帆的袖子說道:“大哥,我聽聞南疆的土蠻會以活人做犧牲,看樣子他們要拿這些孩子開刀。你快想想法子。”蕭雲帆雙拳一握,眼中滿是憤怒,冷冷地說道:“卿妹,你就呆在這裏別動,我這就去會會他們。”


    桑達拔出腰刀,輕輕一揮。便將竹籠上縛著繩索的斬斷,隨手揪住一個小童的發髻順勢提起,那孩子疼的哇哇大叫,涕泗橫流,手腳在空中亂踢。桑達嘿嘿一笑,對手下人道:“都快些動手,將這些小崽子弄好,不然火神大人發怒了,咱們都吃罪不起。”


    頭插翎羽的祭司,以僰語說道:“僰族的子民,我的孩子,我清楚的聽到了你們的禱告。了解你們心中的仇恨,知道你們失去親人的痛苦,離開家園的辛酸。是漢人,貪得無厭的漢人,奪走了你們的一切。要拿回你們失去的,就得讓這世間每一個漢人都得死……”


    這時,桑達等人將一幹小童的衣衫除掉,手腳捆好按男女性別分別裝在兩隻巨大的銅盤內,再由兩名體格魁梧的壯漢一前一後托起,敬獻給祭司。祭司向篝火前跳舞那五名男子招了招手,比劃了一下。五人即可明白過來,按照事先約定,將尖刀,銀盤,酒碗等物備好雙手舉過頭頂。


    隻見那祭司大袖一揮,他整個人已如彈丸般射出。雙足蹈空而行,姿勢瀟灑之極。但凡輕功提縱術,均需借力而為。這祭司也不例外, 他雙足尚未落地,肋下黑杖已斜裏刺出,在地上一頓,帶出一絲火花,他整個人便借力再次躍起。


    待他快要飄至篝火前。單手將黑杖向下一按,鏘地一聲,石屑紛飛,火光迸濺。酒杯口粗細的黑杖竟似鐵釘一般被他以內力楔入地麵。電光火石之間,他的人又借勢彈起,如大鳥一般立在黑杖的頂端。一個大漢舉起尖刀要將一個孩童開腸破肚,隻覺後腦上一麻,他回過頭來,見並無人影,不由得破口大罵起來。


    待再要舉刀,腦後又被打了一下。他回過身來向場中望去,見眾人都伏在地上,又瞧了瞧同伴,同伴連忙搖手。他心中納罕,一時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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