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駐南順城內已有半月,由於曾被敵方占領,城中百姓不多——或是俘虜、或是逃亡,比起奉原,顯得非常安靜。


    塞外的天空,總帶著一層薄紅,那是風揚起的塵沙。但,卻像是一層血霧,籠在半空,萬年不散,述說著這裏一直發生的拚殺和死亡。


    早飯後,楚天傲照例四處巡視,這是他來邊關之後養成的習慣,風雨無阻。卻遠遠看到厲雲鯤站在城樓之上,半晌沒動。


    “嘿!”他惡作劇地上去猛地一拍厲雲鯤的肩,沒料到對方似真嚇了一跳。


    看著厲雲鯤微鎖的眉,他心裏咯噔一下,“怎麽了?”


    上次戰役大捷,攻占了四座城池,士氣空前高漲,再加上新演練了陣型和新式的武器,一切應該都按他們設定的方向發展啊!除了薛宏那些右相派還是頑固得很,但也構成不了什麽阻礙。有什麽事能讓厲雲鯤這麽費心?


    “大清早就站在這裏了嗎?”他看看厲雲鯤身上的披風,猶帶殘lou。


    “不是大清早,”厲雲鯤一笑,“是半夜就在這裏了。”


    半夜?!他驚訝,“幹什麽?”


    “觀星。”


    “夜觀星相!原來你還會占星。”他隨口答道。


    厲雲鯤看了他一眼,“三哥信這一套麽?”


    “如果是用於曆法農耕、氣候轉變,我信;但若是用於什麽世出祥瑞、天災示警,我卻不信。”他高傲地一笑,“那些隻不過是為了一定的需要,人為產生的。”


    “和我想的一樣。”厲雲鯤低下頭,仿佛在思考,“你相信的隻有自己的一雙手嗎?”


    “可以這麽說!”毫不猶豫地回答。


    厲雲鯤一笑,答案在他的意料之中,“好了,不說這些了。昨夜我接到奏報:敵軍大量集結,有進攻趨勢。但又不見他們有什麽異動或陷阱。”


    “最平常的,往往蘊藏著更大的凶險!”這是他在官場摸爬打滾數年的經驗,在戰場同樣適用。、


    “是!”厲雲鯤點頭讚同,“他們若是不使點手法,單從正麵進攻,是決計不能取勝的。但以他們現在的動向,似乎又沒有其他的謀劃。”


    “剛吃過虧,他們不會傻到再來送一次死。”他皺眉,“除非,他們篤定我們不能拿他們怎麽樣。”原來,他昨晚站了一夜,就是想這個!


    厲雲鯤點點頭,“為防萬一,我已經把需要後撤時的作戰方略傳達下去。萬一……也不至於散亂。”


    自從他們來了之後,就是一直前進,何曾想到後退。在現在情勢一片大好之下,卻傳達了撤退時的方略,不能不讓人疑惑。


    “他們的反應還好嗎?”他問道。


    “有幾個疑問的,我隻說是為防萬一——‘賈人夏則資皮,冬則資絺,旱則資舟,水則資車’,我們又何妨一效!”兩人大笑起來。


    “不過,”厲雲鯤笑完後,接著說道,“慕參軍對此事倒是極為重視。”


    “慕升卿!”他還記得,兩人合作時,他所表現出來的戰略眼光,讓人不可小覷。


    這樣一個人,在軍中卻是非常平和,幾乎不與任何人產生瓜葛或衝突,似乎要人刻意忽略他的存在——大隱隱於“軍”,這人絕不簡單。


    “是右相的人,還是左相的人?”他問道,軍中的事,大部分還是厲雲鯤在管。


    “不清楚,或許我們可以在左相處探聽一番。但,他有可能也不願我們知曉。”兩人相望一眼,彼此心照——隻是結盟關係,誰又會和盤托出!


    倒是他們兩人,卻更覺親近了一些,或許,隻是因為沒有利益衝突吧!


    *******


    午後,突報前方發現敵軍,楚天傲匆匆扒了兩口飯,就趕去指揮台。卻見厲雲鯤早在那裏了——這個人,是不飲不休的嗎?


    看完地圖,厲雲鯤簡單地說完戰略,大家各自散去,一切行動都聽從於中軍鼓聲和旗號。


    站在城樓,眼見前方大量沙塵飛揚,預示著敵軍隊伍的龐大。


    第一號令:弓弩隊準備,左右翼待命。


    一時間,隻有咚咚的戰鼓敲徹人心,似乎心跳也要與其融為一拍。弓已張,弦已緊,隻待一聲令下,萬箭齊發。


    此時,卻發現前方似乎有些不對。


    “等等。”厲雲鯤打出手勢。


    “那是什麽?”他直覺不對勁。前方的人參差不齊、雜亂無章,決計不是軍隊。但……遠遠地,似乎有嚎哭聲傳來。


    厲雲鯤沉聲道:“是俘虜?還有百姓?”


    浩浩蕩蕩的大軍之前,全是哭喊著的百姓,有年邁的走不動了,馬上就換來一鞭子。他們,是打算以人為盾。


    “軍師,這怎麽辦?”


    “先退回南順城。閉門,堅守。”厲雲鯤補充道,“沒有我的命令,不準放箭。”


    緊急的軍事會議立馬召開,不是圍繞該怎麽攻、怎麽守,卻是——救與不救。


    救,是道義使然,沒有人願意那麽多無辜的生命犧牲在自己的眼前。但若是救,卻可能引發大量的傷亡,死的,或許就是站在這兒的你我;甚至引發更大的損失——城樓失守、邊關告急。


    不救,是情勢所逼。戰場上,沒有那麽多的慈悲和感激,有的,隻是**裸的搏殺和勝利。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利益,才叫勝;一命換一命的做法,隻能說是無知。


    當道德和理智衝突的時候,沒有人知道對錯。


    他們不是安居樂業的小老百姓,而是手握重兵的大將。他們要顧及的有屬下的生死、軍隊的存亡、國家的興衰。他們無法像那些跳河救人的英雄一樣幹脆,哪怕是懷著同樣的心,卻因知道獻出的不僅僅是自己的命,而遲疑。


    誰不是刀口tian血活下來的,死,他們不怕,卻害怕成為國家的罪人。國與民,孰輕孰重?


    會場一片安靜,沒有人講話,偶爾有目光交匯,也匆匆避開。


    “一炷香的時間之內,我們要把它定下來。”厲雲鯤看著案上的香,“我要聽大家的建議。”


    安靜、還是安靜……


    “救!”隻一個字,卻是幹淨利落。


    眾人大吃一驚,循聲望去,卻是楚天傲。


    他接受著各種各樣的目光,有放心的、有驚疑的、有猜測的……他一一回望過去,“救!一定要救!!”


    “那你要怎麽救,憑我們的十餘萬守軍……”薛宏反駁道。


    厲雲鯤打斷他:“這是我們之後才討論的問題。”


    薛宏看了他兩眼,道,“我不是怕死,這十來年我也不是幹混的。但以目前的形勢,我們若是救人,必然要付出慘重的代價,剛得的四城也可能回到那群人手裏。”


    人群中有人點頭表示讚同。


    “但那些都是我夏淵國的子民,我們沒有道理……”有人低聲說道。


    “戰爭就是戰爭,不是你我饑荒時分食一碗粥那麽簡單,”薛宏用眼斜瞄了眼楚天傲,一副輕蔑,“我們又不是那些文官,滿嘴仁義,卻是眼睜睜看著大好河山淪陷,戰場上要的,就是護衛山河,不能因為一時之仁,壞了大計。”


    底下議論紛紛,餘將軍沉聲道,“此話雖然沒錯,但……”


    “請問薛統領,何為大計?何為河山?”他突然問道。


    “對於我們,守疆衛國是為大計!我們身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夏淵的河山,我們不能讓敵人踏入一步!”


    “我們守的是那片土地,還是百姓的安居樂業之所呢?”他追問。


    “這不一樣嗎?”薛宏有些發怒。


    “不一樣。”他提高聲音,環視周圍,“我們要守的不是幾畝薄田、萬頃山林,我們守的,是一個家——百姓之家、州縣之家、國之大家。連人都沒有了,我們拿什麽造家?一片死氣沉沉的土地麽?”


    眾人一片喧鬧,不少人心中已站到了主張救人的這邊。


    “你不要混淆概念,城外的那些是命,難道我們這些士兵就不是命麽?”薛宏寸步不讓。


    “我們不是!”他看向眾人訝異的表情,他挺了挺胸膛,“我是朝廷正二品禦史大夫。”


    眾人皆是一愣,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餘老將軍站起來,“我是朝廷正二品鎮威將軍。”……更多的人報出自己的官職,也報出了自己的責任……


    薛宏的臉一陣白一陣青,還想反駁,卻見楚天傲拿出禦賜金牌,“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們要做的,是護住夏淵的基石——人民,才是國之根本。”


    見金牌有如麵聖,眾人紛紛跪倒,不管是甘心的,還是不情願的……


    厲雲鯤看看桌上的香,剛好——一炷香的時間。他率先站起,不給某些人留說話的空隙,“接下來製定計劃——該怎麽救?”


    兩人對視一眼,彼此了然。


    *******


    人群越走越近,萬箭直指,卻沒有一羽飛出。突然,左右兩麵都響起了喊殺聲,人質一亂,拚命地往前衝。兩麵出現的騎兵直入敵陣,一通砍殺,截斷敵人與百姓的聯係,但對方似已料到這一點,不一會便做出了及時的反應。突入敵陣的騎兵,似成了秋風中殘卷的樹葉。


    “兄弟們,拚了!”有人大喊著,同時響起了爆炸聲。一片血霧之中,隻見那人已滾到地上,長矛連掃數人,突然左腳一痛,已中了一刀,啊啊啊啊啊……他大叫著衝向敵人……


    更多的爆炸聲響起,原來,所有的戰馬身上都負有炸藥,成了一個個活著的炸彈,衝入敵軍之中,引起一片慘叫與哀嚎……但,更多的敵軍湧了上來……


    餘老將軍站在城樓上,看著那支敢死隊硬生生在敵軍的陣型中撕裂出一個口子,百姓趁亂往城池這邊跑來。“開城門!”他沉聲吩咐道,同時拔出了腰間的長劍……


    呐喊聲隨著戰鼓一起響徹整個草原,夏淵的士兵衝著與百姓相反的方向,迎了上去……沒有埋伏、沒有詭詐——這是一場硬碰硬的戰爭……


    *******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


    為我謂烏:且為客豪!


    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葦冥冥;


    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


    梁築室,何以南?何以北?


    禾黍不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


    朝行出攻,暮不夜歸!


    ——漢【戰城南】


    殘斷的肢體層層疊疊的散落在原野上,誰能想象三鼓之前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烏鴉在戰場上空盤旋,歡笑,慶祝又一次盛宴。縱然有風吹來,空中彌漫的卻仍是散不開的腥氣——莫歎人陰間無人回,從來戰場修羅場,人間地獄不過如此。


    殘陽斜斜地拖在地麵上,映出巨大的影子,仿佛是一隻充血的眼,在注視著這幕慘劇。汩汩的流水聲縈繞在草間,青的葉染上了暗的紅,還有更多的**順著血槽滴在地上,把褐黃的土層染成暗黑……


    連棄三城,犧牲數千,他們終於在潼關穩住了局勢。


    黑壓壓跪在城下的,是逃過一劫的百姓。他們感謝著,卻不知道該對誰行禮……


    “讓他們都散開吧!”厲雲鯤吩咐,“死者已矣,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活著,帶著那些人的生命和寄托,更堅強地活下去。”


    不多一會兒,那些密密麻麻的人頭漸漸散去,卻開始幫忙掩埋死去士兵的遺體。一具具屍體被囤積到一處,遠遠望去,像個大大的帳篷……他不忍心地別過頭去,卻看見楚天傲站在旁邊,看著他剛才注視的地方。


    “戰爭,永遠都這麽慘烈!”他喃喃著,看向厲雲鯤,“沒有誰勝誰負,隻有至死方休。”


    “受害的,總是最無辜或有血性的人。”厲雲鯤望向天邊,“這些人,都隻能被深埋在大漠;而那些坐擁山河的人,卻隻把這些慘烈化為一紙奏表,甚至賀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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