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大比之年,全國鄉試於八月如期舉行。


    廣東鄉試亦是如此,二千名考生經過九天六夜的浴血奮戰,七十五名新科舉人出爐,來自高州府石城縣的江月白成為了新科解元,一時間風光無二。


    放榜的次日,鹿鳴會如期舉行,地點安排在廣東布政使司衙門。


    身穿著舉人服的新科舉人紛紛到場,在門口遇上都會彬彬有禮地相互問好,然後將邀請函遞給門房,便意氣風發地走進了這座衙門。


    從士到官,這是一個巨大的跨越,亦是至關重要的一大步。


    現在他們已經是大明朝的後備官員,隻要他們願意,可以直接到吏部衙門進行候補,等待數年便能夠成為大明的九品官員,將來會成為執政一方的縣大爺。


    雖然仕途注定不會太過風光,但卻足夠光宗耀祖,成為真正的統治階層的一員。


    在此時此刻,他們焉能不感到高興和自豪,他們的寒窗苦讀得到了超額的回報,迎接他們的將是美人在懷和高人一等的好生活。


    鹿鳴宴的酒席安排在布政使司的二門大院中,新科舉人從二門進來後,亦是被引入各自的座位中。


    江月白雖然沒有以往的一襲白衣綢緞,隻穿著統一的青色直裰舉人服,但身上掛著香囊、腰間掛著名貴的玉佩,傲然地走進二門大院中。


    他確實有著驕傲的本錢,長相英俊,又是年少得誌,現在摘取了最耀眼的解元之位,又被很多人認為是明年狀元的大熱門。


    若是放在往屆,大家都不會對新科江解元抱著這麽大的希望。


    畢竟廣東在南卷向來羸弱,能夠擠進二甲進士就已經很不錯,從來都不敢去幻想一甲進士,更不敢覬覦狀元之位。


    但廣東今年出了連中六元的林文魁,所以大家的“野心”也大了起來。


    特別江月白跟林晧然一同拜在南山居士門下,而江月白更早成名,很多人都一直在傳“江月白的文章要優於林晧然”。


    正是如此,在江月白奪取廣東解元之後,很多人都認為江月白確實要強於林晧然。既然林晧然能夠摘取狀元的桂冠,那江月白自然亦沒有問題。


    “恭喜江兄奪得鄉試解元,在下是心服口服!”


    “亦是可笑,一幫酸生說我們能中舉,皆因去年恩科將強將錄取了!”


    “果然是一個大笑話!別的不說,單是我所知,江兄就比林若愚要強,文章更是遠勝於他!”


    ……


    看到江月白到來,有幾個舉人圍過來恭維,有人說話間還朝著已經入席的舉人望去,話中似乎是在含沙射影,讓這裏的氣氛當即散起一股火藥味。


    正在那邊聊天的幾個人亦是回過頭,其中一個胖子板著臉道:“施無道,你也不怕閃了舌頭!江月白能跟林文魁相比?”


    “在我們粵西,這事早就有了公論!”施無道似乎等的就是這句話,迎著他的目光爭辯道:“在去年的時候,誰不知道江兄的水平要在林若愚之上的?林若愚能中得狀元,不過是因為江兄在院試期間被奸人所阻,這才給了他機會罷了。”


    不得不說,在江月白摘取解元後,這個說活突然就有了市場。特別江月白正是風光之時,而林晧然卻遠在翰林院埋頭修史,所以大家更願意討好江月白。


    “江兄,你亦這樣認為嗎?”那個胖子很是惱怒,但沒有跟施無道繼續爭辯,轉而望向江月白沉聲問道。


    此言一出,宴會中的舉人亦是紛紛望向江月白。


    正常而言,江月白這時候應該是謙虛一番,停止對林文魁不敬的論調。畢竟林晧然是連中六首的文魁,是廣東學子的驕傲,而他不過是一個解元而已。


    “若愚是我昔日的師弟,他的文章確實厲害,但我的水準定然在他之上,這沒有什麽好懷疑的!”江月白迎著大家的目光,卻是傲然地說道。


    啊?


    聽到這個答案,大家先是一愣,然後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眼睛睜得大大的,不可思議地望向江月白。


    都知道這人恃才傲物,但這未免太過張狂了吧!


    林晧然在京城橫掃全國的舉人,一舉奪得最具份量的兩元,更是成為史無前例的林六首。隻是如今,僅奪得解元的江月白卻不將放在眼內,揚言水準在林晧然之上。


    狂妄、自大、囂張。


    大家看著一臉傲氣怕江月白,紛紛給這個貼上標簽,亦是生起了幾分不滿的情緒。特別一些跟林晧然有舊交的舉子,對他更是不滿到極點。


    隻是都算是官場中人,特別他們大部分人注定隻能做舉人官,倒亦不敢得罪江月白。畢竟江月白的實力亦擺在這裏,肯定能夠成為進士官,是他們得罪不起的人物。


    “這些話,等你中了狀元再說吧!”那個胖子沒忍著,帶著嘲諷的口氣道。


    “吳富貴,那你就仔細擦亮眼睛好好看了!”江月白打量著吳富貴,一臉傲然地說道。


    他跟林晧然師出同門,自然比誰都更清楚,那個書呆子雖然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但卻是一個死腦筋,文章的水準一直要略於自己。


    既然那個書呆子能夠連摘解元、會元和狀元,那他同樣可以做到。要不是去年那記悶棍,那個文魁的牌坊根本就是屬於他的,哪可能有林晧然如今的風光。


    不過一切將回到正軌,他隻要摘取狀元頭銜,那他跟林晧然就平起平坐,亦能夠為他正名,他才是真正的大明文魁。


    而憑著家裏的財力和人脈,他在官場上必然能夠碾壓那個書呆子,直接騎在他脖子上。


    “好,我就到京城看看,你還知不知‘羞’字怎麽寫!”吳富貴抬頭望著他,臉上亦是惱火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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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


    大家看著江月白如此的囂張,心裏亦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先前很多人都覺得江月白的前途不可限量,沒準真能奪得狀元之位。隻是看著他今天這番表現,大家反而有些動搖了,發現這人先前的謙虛都是裝出來的,這中得解元便不可一世了。


    雖然他們沒有參加過會試和殿試,但知道狀元的變數其實相當大的。


    先不說江月白的策論水平能不能高於全國的應試舉人,單是去年殿試的那道題目,就已經不僅是實力問題,更涉及到運氣,看誰更能揣摩到皇上的意圖。


    現在江月白將話說得這麽滿,固然是信心的表現,但亦是不理智的行為,直接不給自己留後路,這增加了不必要的壓力。


    特別林晧然已經成為廣東士子的偶像,他偏偏說這番話,簡直是跟廣東士子為敵。這到了京城,哪怕呆在翰林院的林晧然不出手打壓他,其他的舉人怕亦會選擇孤立他。


    隨著舉人入席完畢,布政使大人領著內外簾的考官入場。


    由於去年鄉試發生舞弊大案的緣故,南卷成為了監察的重點,而主考官則皆出自於翰林院或曾經任職於翰林院的官員。


    蕭國慶年近五十歲,顯得一身正氣,雙目炯炯有神,他是翰林院的翰林侍讀,被派遣到廣東擔任鄉試的主考官。


    按說他的官職品階還不足夠擔任鄉試主考官,但他是翰林院庶吉士出身,已經有著極深的資曆,而廣東鄉試比順天鄉試、應天鄉試要低一檔,這個任命倒亦沒太大的毛病。


    蕭國慶能夠成為鄉試的主考官,自然亦是高興,畢竟這算是他的一項政治資本。隻是他一般不會喜形於色,更喜色跟吳山那般繃著臉。


    待到眾官員落座,儀式便正式開始,吟唱著《鹿鳴》和跳魁星舞。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呦呦鹿鳴,食野之嵩。”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


    ……


    隨著上麵蕭國慶朗誦,下麵的七十五名舉人搖頭晃腦地回應,仿佛回到了學堂中一般,而他們都成為了普通的學子。


    雖然鄉試主考官沒有會試主考官那般“強硬”,要求高中的士子乖乖地向主考官投送門生帖,但鄉試的“師徒”關係還是被官場所認可的。


    但不得不承認,相對於會試的師徒關係,這鄉試的師徒關係要淡薄很多,而且雙方恐怕交集不多。


    像蕭國慶出身於翰林院,雖然以現在的形勢,在翰林院的生涯恐怕要以“外放”悲劇收場。但外放表現得好的話,將來未嚐不能重回京師,有很大機會爭奪尚書之位,前途同樣無比耀眼。


    反觀這些舉人,特別廣東舉人向來羸弱,絕大多數人都隻能成為舉人官。而一個小小的舉人官對蕭國慶根本就沒有絲毫用處,注定無論如何栽培都無法成為他的政治助力。


    在這七十五名舉人中,或許會出一些進士,像江月白就有很大機會中進士,但江月白必然會投到會試主考官的麾下,他這位老師注定隻能屈居第二。


    正是如此,鄉試雖然有師徒名份,但卻要遠遜於會試的師徒名份,絕大部分師徒最後是有名無實,甚至以後不再有交集。


    在誦讀《鹿鳴》後,大家離席到中間的甬道中,在樂器的伴奏下,跳起了魁星舞。


    “魁星到畫堂,提筆做文章。”


    “生下麒麟子,得中狀元郎。”


    “中三元及第,點富貴雙全。”


    ……


    在跳舞的時候,大家亦是要吟唱。這魁星並不等同於文魁星,他是主宰文章興衰的神靈,跟文曲星君並稱文魁。


    在禮畢後,大家紛紛回到座位,酒席才算是正式開始。


    跟後世的舞會一般,大家可以自由地敬酒交談,彼此拉攏著關係。


    有人想要給主考官蕭國慶留下印象,有人卻找到房師敬酒套近乎,亦有人拉擾同科舉人建立友誼。隻是大家突然才意識到,在主考官蕭國慶的旁邊還空著一個座位,卻不知是為誰所留。


    “本官日前畫了一副竹畫,卻是缺少一首應景的詩!蕭大人,你今日無論如何都要助我一臂之力,定要幫我完成此番心願!”


    廣東布政使司右參政吳桂芳突然拿出一副畫作,笑吟吟地對著蕭國慶說道。


    眾舉人聽罷,都不由得紛紛望向了解元江月白。


    在去年的鹿鳴宴上,吳春芳亦是求題畫,結果林晧然寫下了“淡煙古墨縱橫,寫出此君半麵。不須日報平安,高節清風曾見”的驚世之作,一舉討得了尹台的歡心,成為了一段佳話。


    現如今,吳桂芳再拿出一幅畫,這裏的用意很明顯,是想要江月白為他的畫題一首詩,再造就一段佳話。


    “哦?我早聽聞吳參政是丹青高手,今日終於得以一見了!”蕭國慶來了興致,便是將畫作徐徐展開,亦是頻頻點頭。


    這是一副很傳神的畫作,畫中的幾株黃竹蒼勁有力,底部有兩株破土而生的竹筍,一切都顯得那般的富有朝氣。


    圍觀的舉人看到這個竹墨畫,都是紛紛點頭,同時望向了蠢蠢欲動的江月白。


    “吳大人,可否讓在下一試?”


    江月白在大人物麵前,卻是保持著謙謙君子的形象,主動請纓地拱手道。


    吳桂芳的臉上微微一愣,突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隻是眉頭卻微微蹙起,倒是蕭國慶沉聲道:“你先作一首,看能不能入得吳大人慧眼!”


    江月白的眉頭微蹙,去年那個書呆子明明直接就寫,這次輪到他,怎麽先將作詩再定奪了,這分明就是看不起人嘛!


    隻是麵對蕭國慶,他卻隻有裝孫子的份,便亦是拱手道:“學生遵命!”


    這裏自然不缺少紙筆,他潑墨揮毫,一首竹詩便躍然紙上,然後捧著他的詩作,自信地遞給蕭國慶道:“請老師品鑒!”


    江月白暗暗觀察著著蕭國慶的反應,他接過詩後,先是掃了一眼,再抬起頭時,那張一直繃著的臉突然如同鮮花般綻放,那雙眼睛亦透露著光彩。


    正要等待著對他的竹詩大誇特誇,卻見蕭國慶將他的詩如同垃圾丟在一邊,目光卻是落在他的身後,而身後亦是傳來了一陣騷動。


    “不好意思,我來遲了!”


    江月白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整個人頓時呆若木雞,眼睛瞪得大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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