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三人來到殿前,在自報姓名後,便是高呼著萬歲之聲。


    這個聲音透露著對嘉靖的忠誠,至於萬歲的祝願,自然僅是一個形式口號,誰都不會認為嘉靖能夠打破壽命的局限,從而活到一萬年。


    身穿藍色道袍的嘉靖躺靠在軟塌上,顯得精神不是很好的模樣,抬起手對著三人淡淡地道:“諸位愛卿,平身!”


    三人一並謝禮,吳山和嚴訥微微地側過頭,希望徐階能夠率先打破這個沉默的局麵,但徐階卻是沉默地等著嘉靖先開口。


    嘉靖正翻閱著剛剛呈上來對白龜重生子的賀表,將手上的一份賀表認真地看完,這才淡淡地開口道:“朕召你們過來是為了鹽法之事!”


    此言一出,令到三人當即生起了不同的情緒。


    徐階的嘴角微微上揚,一切都盡在掌控之中。林晧然雖然確實頗有頭腦,但終究過於年輕,在諸事順暢之後,免不得要做出一件自毀長城之事。


    票鹽法看似一個解決鹽政的一個利器,但這個利器同時亦會傷到拋出利器的那個人。


    嚴訥剛剛得到了徐階的提點,知道皇上此次召見他們的意圖,故而並沒有多少吃驚,更多是暗暗佩服起徐階對皇上的精準揣測。


    吳山是一個很聰明的人,此時眉頭微微地蹙了起來。雖然皇上沒有說明具體的緣由,但他深知此事必然是由女婿而起,他的女婿已然是大明鹽政的改革者。


    能夠令到皇上將他們三個人召到這裏進行相商的鹽事,自然是跟新票法相關聯了。


    嘉靖這一次並沒有打啞迷,而是開誠布公地道:“林晧然昨日上疏於朕,提出要在兩淮實行新鹽法,朕想要聽取汝等的意見!”


    鹽稅終究是關乎大明財政的第二大稅收,哪怕是曆來剛愎自用的嘉靖帝,亦不會輕易地一言而決,而是會聽取各方麵的意見。


    昔日,他聽取了嚴嵩的意見,所以將淮鹽的稅收從六十萬兩上調至一百萬兩。而後,他聽取了徐階的意見,所以將淮鹽的稅收從一百萬兩降到六十萬兩。


    由此可見,嘉靖在國家大事上,並不全然是獨斷專行,亦是能夠聽取朝臣的意見,更是經常聽取所寵信大臣提出的意見。


    徐階看著事情跟自己所料不差,嘴角翹起一個更大的弧度,靜觀著事態的發展。


    嘉靖說明緣由後,便是給旁邊的黃錦遞了一個眼色。


    黃錦能夠站在這個位置,主要是體現在能夠跟嘉靖達成默契上,當即便是心領神會地朗聲道:“據都察院左副都禦史所奏,在兩淮推行新鹽法。奏請朝廷將各鹽商所領鹽引編成綱冊,分為十綱,每年以一綱行積引,九綱行現引,每年照冊上額數派行新引。綱冊許各商永遠據為‘窩本’,每年按照冊上舊數派行新引,無名的不得加入。食鹽收買運銷之權均歸商人,並得世襲。”


    “什麽?林晧然不是要推行票鹽法?”


    在聽到黃錦這番話後,嚴訥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顯得難以置信地望向黃錦,心裏暗暗吃驚地道。


    吳山的表情顯得很凝重,對著這個新鹽法認真地進行了沉思。卻是不得不承認,他這個女婿兼門生總有這麽多奇思妙想,總是能夠給人帶來衝擊。


    徐階的臉色保持著溫和如常,隻是眼睛顯得更加的深邃,心裏更是泛起了波瀾。


    一直以來,他都認為林晧然到揚州是要推行票鹽法。他是要將粵鹽的那一套行於淮鹽,接著推行於全國,從而成為大明鹽政的改革者。


    但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小子由始至終都知曉著票鹽法的弊端,不僅沒有選擇跟天下為敵,而且還要借此拉攏一股勢力。


    跟著要依靠人脈打點各方關係才能攫取鹽利相比,這個食鹽經營的世襲權簡直令人著迷,那幫鹽商不僅不會針對林晧然,反而會堅定地擁護林晧然。


    直到此時,徐階才發現自己錯得是多麽的離譜,卻是遠遠地低估了林晧然這個人,更是低估了林晧然的政治頭腦。


    嘉靖先是掃了一眼不同反應的三人,最終將目光落向那張寫驚訝的麻子臉嚴訥身上,直接進行詢問道:“嚴愛卿,你是戶部尚書,說一說你對這個綱鹽法的看法吧!”


    徐階和吳山的目光當即落向嚴訥,而徐階的目光則是顯得要凝重一些。現在鹽法已經拋出來,皇上找來了他們三位重臣,他們的意見將會變得很重要。


    黃錦雖然對政事不熱衷,但敏銳地覺察到這裏存在的紛爭,亦是扭頭望向了嚴訥。


    嚴訥頓時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壓到身上,雖然他亦不能辨別此鹽法的好與壞,但他卻是知曉對林晧然要持何種態度,當即便是挑毛病道:“臣以為此法欠妥!”


    此言一出,黃錦則是暗暗地望向嘉靖,想要看嘉靖會是什麽樣的反應。


    嘉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手上的賀表上,剛好是翻到了董份的賀表上,顯得微微入神的樣子,良久才悠悠地反應道:“為何?”


    聲音並不高,語氣顯得沒有絲毫的感情色彩,仿佛是一個廣開言路的聖明君主般。


    徐階一直在暗暗地觀察著嘉靖的反應,但卻捕捉不到嘉靖的真實想法。有時候,他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嚴嵩在這一點要遠強於他。


    他輔助於嚴嵩侍候皇上近十年,從一個青澀的閣臣成為了老謀深算的首輔,他清楚地看到嚴嵩總是能拿捏到嘉靖的心理,從而贏得了嘉靖的極度寵信和歡心。


    不過他卻是很清楚地知道一點:皇上在鹽政這種大事上並不會獨斷專行,而是會鄭重地聽取他們的意見,事情的最終走向跟他們三人的意見很重要。


    一念至此,他暗暗地望了一眼吳山,看著這個滿臉正氣的吏部尚書,心裏不由得生起了幾分警戒之心。


    嚴訥已然是找到了其中的破綻,便是一本正經地拱手道:“回稟皇上,此鹽法並不可取!一旦采用此法,便是加劇了鹽商對食鹽的壟斷。若是失去各個鹽商的相互競價,地方的鹽價必然會暴漲,必將造成百姓食鹽過高,此乃傷民之舉,請皇上三思!”


    食鹽的壟斷必然造成價格上升,這是一個很正常的經濟邏輯。嚴訥出任戶部尚書,亦是恪盡職守,更是苦鑽於經濟學問。


    徐階聽到嚴訥拋出的這個理由,眼睛不由得微微一亮,當即抬頭望向了嘉靖。


    嘉靖的臉上露出一副沉思的模樣,卻是沒有回應嚴訥的請求,而是將目光落向吳山道:“吳尚書,你以為如何?”


    吳山和林晧然的翁婿和師生關係是滿朝皆知,而吳山曆來都很是重視這位女婿,此事定然是要跟嚴訥公然唱反調了。


    黃錦深知這裏的紛爭將起,亦是繞有興致地望向了吳山,想看他如何跟嚴訥展開辯論。


    吳山迎著嘉靖的目光,卻是堅定地吐出三個字道:“臣附議!”


    此言一出,令到周圍的人當即一陣愕然,氣氛突然變得古怪起來。


    “什麽?他同意嚴訥的意見?”


    黃錦等人當即愣住了,以為自己聽錯了一般,紛紛愕然地望向了吳山。


    不說周圍的宮人,哪怕是徐階和嘉靖都是微微愕然,不明白吳山為何會做出這種選擇,竟然支持於嚴訥而反對他的女婿。


    吳山沒有理會周圍詫異的目光,而是十分坦誠地補充道:“回稟皇上,商人皆是唯利是圖之輩!若是由他們壟斷食鹽市場,價格定然會水漲船高,屆時將會致使百姓食高價鹽,請皇上摒棄此等惡法!”


    惡法,這是一個很嚴厲的指責,甚至會毀掉林晧然。


    這……


    黃錦當真是看呆了,如何都想不明白吳山不僅沒有反對於嚴訥,反而跟嚴訥站到了同一戰線反對他的女婿,卻是疑惑地扭頭望向嘉靖。


    嘉靖深深地望了一眼吳山,已經將手上的賀表放下,突然認真地開口詢問道:“吳女婿,這可是你女婿提出的鹽法!”


    “臣隻看此鹽法是否利國利民,從來不管親與疏,請皇上明察摒棄此惡法!”吳山的身上透著剛正之氣,顯得正義凜然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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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的眉頭微微擰起,卻是默不作聲,沒有應和吳山的請求,轉而將目光落向徐階身上詢問道:“徐閣老,你以為如何呢?”


    黃錦扭頭望向徐階身上,心裏暗歎一聲,知道事情大局已定。


    三票都支持廢掉這個鹽法,皇上定然會重視這三位重臣的意見,從而拒絕林晧然的奏請,不會采用這一種新的鹽法。


    徐階麵對眾人的目光,對著嘉靖拱手道:“如果沒有預防之策,臣亦以為此法確實不妥。不過若是能夠預防此弊端,未嚐不是一個好的鹽法,亦是可以先行一試!”


    這……


    黃錦等人頓時又是一陣愕然,顯得難以置信地望向了徐階。


    本以為會大力支持林晧然的吳山,卻是反對了新鹽法;本以為會極力反對林晧然的徐階,卻是一反常態,竟然算是支持於林晧然的新鹽法。


    現如今,三票反對的情況沒有出現,最大票已然傾向支持林晧然,致使變數驟然提升。


    咦?


    黃錦突然注意到嘉靖的臉色明顯緩和不少,不由得暗暗地望向徐階,發現這一位確實是一個極懂得判斷形勢的首輔。


    隻是這時,嚴訥站出來一本正經地道:“啟稟皇上,縱使是預防鹽商抬價,但將如此巨量的鹽利那幫大鹽商,令到鹽商進而坐大,臣仍覺不妥,此有悖於重農抑商之策!”


    重農抑商,這是大明的根本之策,確實是一個很有力的攻擊道。


    “臣附議,若是采用此種新鹽法,必定會讓到大部分鹽利給那幫鹽商,此非治國安邦之道!”吳山已然是跟嚴訥站到同一戰線般,當即又是表達對嚴訥的支持道。


    嘉靖的臉色突然一沉,顯得充滿寒意地詢問道:“你們是這般報答於朕的嗎?”


    “臣惶恐!”嚴訥和吳山當即感受到了嘉靖的怒意,便是急忙一並跪下告罪道。


    嘉靖眯起了眼睛,不再隱瞞自己的情緒,充滿著告誡之意地道:“朕知道你們愛民,但朕更希望你們能夠忠君!”


    “臣有罪!”嚴訥和吳山心知觸了龍鱗,又是進行告罪道。在往朝,愛民和忠君通常都是對等的,但在本朝卻是相悖的。


    嘉靖的目光從二人的身上收回,轉而對黃錦吩咐道:“念吧!”


    黃錦清了清嗓子,便是進行大聲地念道:“鹽商名曹孟、胡大勇、許雲安、翁子榮、花子肅等上本具奏:朝廷實行綱鹽法,他們共同承擔每年至少兩百萬兩的鹽稅!”


    此言一出,整個大堂驟然失聲。


    林晧然拋出的鹽法,最大的殺手鐧在於他能夠保證了朝廷的鹽稅收入,從區區六十萬兩一舉躍升到了二百萬兩白銀。


    嘉靖一直最在意的其實是財政收入,所以他昔日同意了嚴氏父子提出的“禁銀令”,而後支持嚴黨整頓鹽政,後來還推動了大明開海。


    現如今,林晧然通過新鹽法帶來了每年從淮鹽得到二百萬兩白銀的保證,如何不讓嘉靖心動和支持呢?


    徐階聽到這番話,亦是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雖然他敏銳地提前覺察到了嘉靖的情感傾向,故而轉而支持起林晧然。隻是聽到林晧然已經聯係到各方認領了二百萬兩鹽稅,心裏還是暗暗感到了一陣失落,更是感覺到了長江後浪推前浪。


    在不經意間,林晧然又是扳下一城,更是拉攏各方拋出了足夠打動皇上的條件。對於林算子之名,他又有了新的一種認識。


    恐怕早在南下之初,林晧然便已經謀算好一切,打算在兩淮推行納鹽法。


    嘉靖並沒有理會嚴訥和吳山,而是望向徐階詢問道:“徐閣老,你以為此鹽法可行乎?”


    黃錦等人的目光當即落向了徐階身上,新鹽法的取舍已然是係於徐階一身。出於對徐階的了解,大家明白這頭老狐狸不可能如此輕易認輸,更不會讓林晧然的鹽法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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