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是一個月圓之夜,整個京城仿若白晝般。幾隻野貓流竄於屋頂和街道中,那個身影拉得很長,正是尋找著躲藏在角落中的老鼠。


    隻是在一些官邸之中,隨著治欠稅糧之策從戶部的官員傳出,令到那些看到內容的官員久久地失神起來。


    “文魁之名,確實所言不虛!”


    “何止於文魁,當得上管夷吾之才也!”


    “昔日有人說林若愚過於年輕不堪戶部尚書之職,怕今日之後無人敢言了吧!”


    ……


    在工部尚書雷禮的府邸中,雷禮正宴請著幾位江西籍的好友相聚,亦有官員帶來了戶部的最新動靜,結果在場眾人的心靈同樣受到狠狠的衝擊。


    卻是回到楊府前廳中,這裏的燭火仍舊在燃燒,氣氛顯得安靜異常。


    啊?


    範千山聽到楊博以“治國第一人”來形容林晧然,嘴巴不由得張了開來,眼睛透露著一種疑惑和驚詫。


    如果僅是楊俊民推崇的話,隻能說楊俊民這個晚輩見識淺薄,分不清此策的優劣。但楊博這般高高地抬舉,已然不可能是無矢放的了。


    楊俊民聽到父親以“治國第一人”來形容林晧然,先是感到震驚地瞪起了眼睛,隻是旋即歎息地點了點頭。


    範千山再也按捺不住那份強烈的好奇心,對著楊博發出請求地道:“惟約兄,可否讓小弟一觀?”


    楊博輕輕地點了點頭,隻是並沒有隨意地對待這個紙張,而是鄭重地折疊了一下,這才將這一份令他震驚的治國之策遞了過去。


    今晚是一個躁動之夜,一隻灰色的家貓嘴裏叼著一隻小老鼠出現在牆頭上,顯得好奇地朝著前廳這邊望過來。


    “貧賤之民無力肩負糧稅,雖於法不容,但情可原也。然地方豪紳坐擁千畝良田,家中妻室成群、錦衣玉食,積倉存糧滿盈,仍不肯向朝廷納糧,此乃不忠之民也。”


    範千山念完這個開頭,發現內容平平無奇,已然就是一個就事論事的論調,矛頭指向他們這種不肯主動納糧的豪紳罷了。


    隻是這又能如何?


    千百年來,他們早已經有了應付朝廷征糧的辦法。他們山西幫更是已經抱成一團,朝中有著諸多的關係,根本不用將小小的知縣放在眼裏,更是有著萬千種辦法進行避稅。


    退一萬步來看,哪怕他們某個人被林晧然抓了典型,不過就是補交一點欠糧了事,卻是傷不得他們的筋骨。


    正是如此想著,他便是不屑地繼續念了下去,隻是整個人卻是如遭雷擊,整個前廳亦是突然間沒有了聲音。


    圓月如同車輪,正懸於半空之上,皎潔的月色同樣絲絲地灑落在西苑無逸殿前的庭院中,將這裏的庭院景致照得很是清楚。


    李春芳裝扮完畢後,借著潔白的月色,徑直來到嚴訥的居室,想要跟著嚴訥一道前往應洪雷壇參加醮齋活動。


    他走進房間的時候,則是見到嚴訥一個人愣愣地坐在桌前,不由得關切地詢問道:“敏卿兄,不知發生何事了?”


    嚴訥聽到了動靜,目光這才從紙張上移開,卻是沒頭沒腦地對李春芳問了一句道:“子實,你跟林若愚共事一年多,你覺得這個人可有……經世治國之才?”


    李春芳聽到嚴訥竟然主動談及林晧然,先是在桌子前坐了下來,端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這才認真地回答道:“初見林晧然之時,隻覺得林晧然是一個懂得進退的後輩,為人處事全然沒有鋒芒和傲氣,讓我一度都忘記他在治理地方、廣東開海和整頓鹽政上做出傲人的政績。”喝了一口茶,他接著又是說道:“隻是跟他共事時間久了,卻是越來越覺得林晧然確實與眾不同。你亦是執掌過禮部,這禮部重要的事務並不多,但瑣碎事卻是不少。哪怕陳陞在禮部左侍郎的任上之時,我每次回到禮部中,亦還要花費很大的功夫處理諸多瑣碎之事。林晧然上任不足半月,將禮部的人事梳理一遍後,便是將事務處理得有條不紊,後麵幾乎不需要我再分多少精力在禮部的事務上了。僅此一點,便能證明林若愚治理雷州、廣州和順天的政績並非虛言!”


    嚴訥聽得很是認真,亦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李春芳將茶杯放下,嘴裏沒有停下地繼續道:“隨著我跟他接觸得多了,知道他是一個敢想敢做的人,跟著喜歡高談闊論的高肅清不同,他做事更是低調和務實。像在鄉試主考官選拔上的改革和廢除國子監生的‘皿字卷’的事情上,他都是抓準時機便是一蹴而就,甚至很多人都沒反應過來便已經通過了內閣。至於推動蘇杭織造局跟佛郎機使者簽訂購銷合同,這個事情很多人至今都不知曉,但他卻已然是悄悄地做了。我現在亦不知道林若愚的能力到哪,但他在禮部左侍郎位置所做的事情,已然比之以前的禮部左侍郎都要優秀太多。如果不是元輔大人屬意南京禮部尚書尹台,我以為林晧然才是禮部尚書的最佳人選。”


    說到最後,他心裏卻是暗暗地歎了一口氣。如果現在林晧然呆在禮部尚書的位置上,他們完全不用操心禮部之事,林晧然必定能夠將禮部打理的妥妥當當。


    燭火映印在二人的臉頰上,嚴訥安靜地聽著、思索著,似乎是在重新認識著林晧然這個人一般。


    “敏卿兄,為何今晚突然談起林若愚呢?”李春芳抬頭看著嚴訥的神情複雜,不免好奇地進行詢問道。


    嚴訥重重地歎息一聲,便是將放在桌前的紙張送過去道:“這是戶部今天出爐的治欠糧策,你看過之後,沒準會覺得他亦是……戶部尚書的最佳人選。”


    李春芳的臉上浮起一抹疑惑,便是接過來進行了閱覽,臉上慢慢地變得凝重起來。


    在楊府的前廳中,在短暫的失神後,範千山亦是接著念了起來。


    “故戶部提議造刁民冊,凡累欠十石糧稅之家,由地方查核,編入戶部刁民冊。……其無須服刑受罰,然由其本人起,子孫三代皆不得參加科舉,不可為大明官也!”


    圓月高懸於空,仿若是一輪玉盤,天地顯得肅靜無比。前廳的三人,又是陷入於沉默之中,外麵的管家仍然不敢進來。


    刁民冊?不得參加科舉?


    大明追繳欠稅最大的問題是貧民和豪紳總是糾纏在一起,如果朝廷用力過猛,很容易會傷及平民,甚至是激發民變。


    如果有辦法將他們分開,那麽問題就容易得多,而這個刁民冊已然是達到了這個神奇的功效。能夠累欠十石糧稅者,絕對不可能是貧苦的百姓,矛頭已然是明確地指向了地方豪紳。


    簡單的區分開來明顯很不夠,接下來自然是要打擊豪紳。


    對於貧苦百姓而言,他們要的是活下去,至於功名的追求早已經望而生畏。不過那些豪強定然深知功名的好處,甚至他們本人不惜花費重金買一個捐生的功名,如何不知道“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道理。


    如果因為不繳納該繳的糧稅,自家子孫今後不能再考取功名,甚至是要低人一等,郭重郭輕自是一目了然。


    最為重要的是,一旦他們真上了刁民冊,那麽他們的聲譽受到極大的影響,卻是直接影響到生活的方方麵麵。


    “範兄,你怎麽看此策?”楊博將冷掉的茶水一飲而盡,但仍然無法平息心頭的那份震驚,卻是對著範千山詢問道。


    範千山將紙張鄭重地交回給楊博,眼睛複雜地回應道:“此策一出,林文魅怕是要被世人冠以治世之賢臣了,其治國安邦之能怕是比之管夷吾亦是不逞多讓了!”


    雖然他很是厭惡林晧然,但看著這個令人匪夷所思的良策,亦是不得不承認林晧然有著治國安邦的相才,更是知曉這個刁民冊受造成的巨大衝擊。


    “老夫以前便知曉林若愚能夠走到這一步,已然不是什麽簡單的人物。隻是今日看此策,方知林文魁非僥幸,怕是……大明在他手裏出現盛世!”楊博將茶盞放下,顯得苦澀地點頭道。


    在官場中,最可怕的事情從來都不是政治鬥爭的失敗,而是哪怕勝利亦得惹上一身的罵名。林晧然所表現出來的東西,已然讓他亦是看到大明的希望,亦是看到了一個“賢相”的身影。


    當然,這僅僅是一個感慨。該爭的東西卻是寸土不讓,他的兵部定然不會被林晧然指染,論軍事還是當屬自己是大明第一人。


    內閣值舍的燭火正在燃燒,將這個狹窄的房間照得通亮,偶爾發出細微的劈啪聲。


    李春芳看過紙張上的內容,同樣是陷入於失神之中,良久才悠悠地說道:“我還是……小窺林若愚了!昔日在禮部衙門之時,他怕亦是收斂鋒芒選擇伏蟄,此舉當真是令我對他……再度刮目相看了!”


    經過一年多的相處,他本以為算是了解林晧然這個人,亦是肯定林晧然這個人的能力。隻是現在回首望過去,人家其實還是秉行著“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的那一套,一直都是在韜光養晦。


    “有此驚世之策!縱使不能徹底根治其弊,但必定能夠大大緩解逃稅的現象,大明的稅賦亦會因此而增益良多!”嚴訥的目光低垂到那紙張上,顯得語重心長地評價道。


    李春芳一直都是走詞臣路線,聽著嚴訥如此評價,則是認真地詢問道:“敏卿兄兄,當真能為大明財政增源?”


    “此策看似簡單,但卻直中要害!以十石稅糧分得貧富,由刁民冊毀豪紳之聲望,用不得參加科舉斷其家興盛。若非無國無君之刁民,怕還是老實地繳了!最是妙者,那麽藏匿良田的豪紳如果不是隻手通天之人,怕亦是不敢再藏了!”嚴訥曾經出任戶部尚書,深知此策妙處地解讀道。


    “如果當真讓那麽人不敢再匿田,大明財政可得源泉矣!”李春芳的眼睛微微一亮,顯得有意外之喜地道。


    大明的逃稅有明逃和暗逃兩種方式,而最為嚴重的問題則是匿田逃稅。由於太祖昔日一時興起,說過“新墾之田永不起科”,致使很多匿田者是理直氣壯。


    隻是這個“刁民冊”放出,如果知縣是海瑞那般剛正的官員,那麽他們怕是不敢冒著進刁民冊的風險,而是乖乖地納上糧稅。


    如果說,新任戶部尚書林晧然想要追繳欠糧的消息讓到那些豪紳坐立不安,那麽這個刁民冊拋出後,他們必然是要寢食難安了。


    楊府的客廳之中,肅然的氣氛慢慢地恢複過來,管家亦是進行通稟貴客來訪的消息。


    楊博原本要離開返回書房,但臨走前還是對著範千山由衷地說道:“範兄,如果刁民冊當真推行,你讓他們都老實繳了稅糧,省得……禍及己身和子孫!”


    範千山在此之前,一直都以為這次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此行不過是例行公事跑一趟罷了。


    隻是得知林晧然的驚世之舉,他亦是黯然地點了點頭,顯得頗為無奈地感慨道:“林文魁於百姓是福,然於我等乃禍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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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個晚上,隨著“刁民冊”傳出,令到北京平靜的夜晚卷起了一絲漣漪。


    所有人都為著這驚世之策而震驚莫名,有很多人為此而寢食難安,亦有人開始重新審視著這位橫空出世般的林文魁。


    所謂的刁民冊,其實是借用後世的征信的製度。


    在後世上,那些老賴一旦登上征信黑名單,那麽很多事情做起來便不是那般的方便,從而給違約者帶去很大的社會成本。


    雖然以後世人的目光看來,這刁民冊無非就是一個簡單的征信黑名單,根本沒有什麽新奇之處。隻是在這個時代,卻可以說是“驚世的良策”。


    像地球是圓的,後世人對這個認知早已經是理所當然,但這個結論其實是花費人數幾千年的時間才能證實。


    刁民冊如同是大明建立的征信體係般,卻是成為了打擊逃稅和匿地豪紳的核武器,能夠解決困擾曆代王朝的財政難題。


    在林晧然看來,所謂的盛世,始終是需要建立在健康的財政體係上。如果豪紳和富戶都老實地繳了稅糧,朝廷財政能夠達到收大於支,那麽大明定然變得越來越富強。


    正是在他登上戶部尚書寶座之時,他便已經決定要拋出這一個“核武器”,用自己有限的力量改變著這個腐朽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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