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大才和小才


    信州侯府大大小小的院落三十多座,先前安排住房時,周宣便讓顧長史給三癡夫『婦』留好了一個名叫“藕園”的院落,這院落有一個數畝小池,池中遍值蓮藕,花開時荷葉田田,花枝亭亭玉立,淩波翠蓋,清香遠溢,三癡和藺寧都很歡喜,藕園本來有兩個仆『婦』,但藺寧都辭了,他們夫『婦』不要別人照顧,遊俠刺客嘛,總有不少隱秘,不想讓被別人知道。


    三癡有了藺寧,四癡自然不好再與堂兄住在一處,便住在與“藕園”比鄰的“初月園”,同是一池水,在“初月園”這邊是月牙形的,三間竹舍,清潔雅致,四癡很滿意。


    當晚,周宣設宴為三癡夫『婦』接風洗塵,席間四癡悄聲問:“三哥,五弟去杭州找你,沒在路上遇到?”


    三癡搖頭:“並未遇到五弟,哦,元宵雞會五弟還是來了是吧。”


    四癡應道:“嗯,五弟是天下第一貪玩的人,肯定是半路遇到什麽好玩的玩去了。”


    周宣沒敢多飲酒,宴後與古六泉、三癡一起到“初月園”,四癡麻利地煮出一壺香茗,先斟一盞與周宣,問:“主人可知這是什麽水?什麽茶?”


    周宣笑道:“老四考我啊,這難不倒我——”


    先看茶水,清澄碧綠,水中茶葉卷曲如螺,銀綠隱翠,再聞香味,清香襲人,更有桃李的芬芳,最後是品,品之再三,卻嚐不出這是什麽水,茶倒是知道,是“洞庭茶”,也就是後世的“碧螺春”,產於太湖洞庭山。


    周宣道:“三月洞庭茶,嚇煞人香。”


    “水呢?”四癡追問,臉有得『色』,似乎知道周宣答不上來。


    周宣道:“這水不算佳,肯定不屬名泉之列,你先別得意,我品不出來卻猜得出來——老四走南闖北,茶葉可帶,但水沒法帶,你肯定是就近取水,上次我二人在白雲觀鬥茶,我以白雲觀前的小溪水讓你品不出來,並說‘一個真正癡於茶道的人,每到一處,一看到河水、溪水、泉水就都要去喝兩口嚐嚐,要知天下水味,而不是僅僅局限於一些名泉’,對此,老四肯定耿耿於懷,定要尋機找回麵子,嘿嘿,若我沒猜錯的話,這水就是我們後園的碧溪水。”


    四癡撟舌不下,結巴道:“你,你怎麽猜得這麽準?”


    周宣哈哈大笑,拍了拍四癡肩膀,四癡這回忘了躲了,周宣笑道:“我還是對你說實話吧,免得你太崇拜我,前兩天我和靜宜仙子在碧溪垂釣,明明看到你從上遊捧了一缸水回去,這還用猜嗎?平時要注意觀察嘛。”


    三癡、古六泉,還有後來的藺寧都笑將起來。


    三癡道:“如今這世上,隻有主人最知四弟心意了。”


    周宣笑嘻嘻看著四癡,哼了一句“最了解你的人是我——”


    四癡趕緊扭過身去,說道:“我去取棋枰來。”到隔間取來那副榧木棋盤和玉石棋子。


    古六泉道:“侯爺與黃星鑒前兩局戰成平手,明日第三局單局定勝負,至關重要,侯爺可有良策?”


    周宣道:“算起來我與黃星鑒前後下過四局了,各勝兩場,我輸的兩場是完敗,贏的兩場一盤是大模樣作戰圍成中腹巨空,前天那一盤是開局以詭異定式占得便宜,都有點取巧,論真正實力,黃星鑒實在我之上,但我明天必須贏他,不贏無法推行我的圍棋新規則。”


    三癡道:“主人今日與黃星鑒的這一局過於穩健,與黃星鑒下不能這麽穩,要行險棋才有機會,要在中盤擊倒他。”


    周宣點頭說:“老三說得對,今天這樣下不行,明天我要把黑白雙方都『逼』上絕路,不是中盤勝就是中盤敗,如果我執白先行,局麵更容易把握一些。”


    四癡道:“這猜先的事很難說的,靠的是運氣。”


    周宣笑道:“明天我肯定執白先行,這個不需要運氣,運氣放在對殺的時候吧。”


    四癡好奇心重,很想知道周宣憑什麽這麽肯定明天一定能執白先行?但看周宣那笑嘻嘻的樣子,剛才唱的那什麽“最了解你的人是我”,四癡就不想問了。


    二月二十七日,最終決戰開始,周宣與黃星鑒的賠率分別是十賠八和十賠七,賠率接近,周宣讓來福他們今天不要押注,今天勝負難料,別把前兩天掙的銀子都輸出去。


    這是一局定勝負了,又要猜先,慣例是年齡長的抓子,年輕者猜,黃星鑒正要抓子,周宣道:“且慢,有個猜先新規則——”


    黃星鑒譏諷道:“信州侯的新規則還真多啊!”


    周宣道:“這三局棋本來就是試行新規則的對局,黃山人放心,這個規則對你是有益無害。”


    黃星鑒不說話了,靜聽周宣說出什麽新規則來。


    周宣道:“我若猜中,我有權決定是執白還是執黑,不見得一定要執白先行——”


    黃星鑒趕緊接口道:“你若猜錯,我也有權決定是執白還是執黑。”


    周宣等的就是他這句話,點頭道:“那是當然,公平競賽嘛——黃山人,請。”


    黃星鑒抓起一把白子,周宣猜單,數子,十二顆,周宣猜錯了。


    黃星鑒道:“山人要執黑後行。”


    周宣裝作懊惱道:“我真是作繭自縛,先行要貼還兩子半,沉重的負擔啊。”


    黃星鑒果然麵有得『色』,說道:“公平競賽嘛。”


    周宣心裏暗笑:“傻子,你還真以為你占了便宜啊,後世中國棋院可是先行貼還三又四分之三子,我現在隻需貼兩子半,等於白白便宜一又四分之一子,嘿嘿,饒你『奸』似鬼,也喝老娘,呃,不對,也喝本侯洗腳水。”


    周宣料定有了這猜先新規則,他是肯定能走到先手白棋的,他猜對了就不用說了,若是猜錯了,黃星鑒也會選黑棋,因為前兩局都是誰執白先行誰輸,黃星鑒自然以為先行貼兩子半很虧,選後手也就成了必然。


    這就是算計,占人便宜於無形,還要賣好示乖,周宣最愛幹這事。


    辰時,周宣前兩手分別占據左上和右下的小目,黃星鑒應以對角星,周宣第五手在左上小目守角,呈無憂角形狀,無憂角很堅實,角部實地基本上守住了,後世馬曉春最喜無憂角。


    按理說,黃星鑒應該在白棋右下的小目掛角,阻止其再次形成無憂角,但黃星鑒有點怕和周宣在角部糾纏,不知道周宣有什麽厲害的招法等著他,第一局的“大斜千變”他可是吃了不少苦頭,所以他選擇拆邊,避敵鋒芒,後發製人嘛。


    周宣又守一個無憂角,接下來開始拚搶實地,讓黃星鑒經營外勢,黃星鑒上一局棋就是取勢,收效顯著,所以周宣這麽下正中他下懷,高者在腹嘛,黑棋都走在外麵,走強走厚。


    周宣搶地太凶狠了,連續點入黑角星位下的“三.3”,將黑棋的兩個角占為己有,黃星鑒心裏冷笑道:“你多活一塊就要多貼還一個子,我就讓你活,我全力經營中腹,全盤就一塊棋,你四、五塊,你就要貼四到五子,看你如何爭勝?”


    看台上的三癡、四癡和古六泉也在擺棋,為周宣尋找致勝的方法。


    三癡道:“主人目的很明確,就是取地,讓黃星鑒圍中腹大空,然後主人突入中腹,進行魚死網破的死戰。”


    古六泉憂慮道:“侯爺實空是領先很多,但黃星鑒外勢雄厚,中腹潛力巨大,後麵不好下啊。”


    三癡道:“主人之棋,每逢危難之際就有妙手,這棋馬上就要演變成雙方勢成騎虎的難局,主人就需要這樣的『逼』迫。”


    三癡對周宣很有信心,當日在廬山石門澗他就是這樣被周宣打敗的。


    棋局果如三癡所言,周宣的白棋占據了四個角地,形成四角穿心之勢,黃星鑒的黑棋則連邊帶角氣勢恢弘,這要是都成了空,那周宣就要大敗,所以周宣必須孤軍深入,黃星鑒也半步退不得,必須全殲來敵,這棋已經不是官子勝負的棋,周宣能在中腹活一塊就贏,活不了就輸。


    周宣遲遲沒有下出那一手,他在選點,這時,中午封盤時間到,周宣有充足的時間考慮了。


    中午一個時辰很快就過去了,下午續弈,周宣第一手棋就淩空點入黑棋巨空,一場生死大戰由此展開。


    場上講棋的吳渭南和陳星垣不約而同道:“勝負在此一役,真是生死名局啊!”


    周宣左碰右靠,在黑棋大空中騰挪,迅速做成一個眼,但另一隻眼在哪裏?


    中腹黑空實在大,周宣的白龍開始奔逃,朝他朝已看好的黑棋薄弱處逃命,隻要黑棋補一手,白龍活命的機會就大增。


    黃星鑒經過長考,決定自補一手,這一手也是遙攻白龍,不是完全脫先。


    雙方各出奇招險著,精彩絕倫的攻防讓吳渭南和陳星垣連連感歎這是少有的名局,現場觀戰的棋『迷』心都被吊起來了,數千人竟是靜悄悄,隻要當對局室傳出棋譜,吳、陳二人解說雙方妙手時才發出一片讚歎聲。


    未時末,羽林衛、金吾衛開道,皇帝李煜親臨鬥雞館觀戰,同行的還有小周後、東宮和清樂公主。


    魏王徐勉得到通報,趕緊迎出。


    李煜道:“不必驚動兩位對局者,朕就在側室等候對局結束。”


    側室與對局室之間有一扇木窗,雕花窗格,李煜和小周後並肩立在窗下,隔著窗欞看周宣下棋。


    此時的周宣已進入忘我的境界,神『色』也是少有的嚴肅,腦子裏隻有犬牙交錯的黑白棋子,有一種強烈的意念就是:做活!做活!


    小周後細細打量周宣,低聲道:“陛下,宣侄下棋很入神啊。”


    李煜微笑道:“入神是棋品的最高境,這棋待詔非周宣莫屬了。”


    清樂公主站在小周後身側,從母後肩頭望出去,見周宣擰著濃眉苦苦思索,心道:“今天棋下完了,明日一定要他入宮給我畫像,等下就和母後說,母後懿旨他敢不遵!”


    兩個對局者的沙漏都漏光了,魏王示意小童不要聲張,悄悄退出,讓他們繼續下。


    夕陽斜照,一縷紅光照在棋枰上,黑白棋子璨璨生輝,真如星鬥一般,一隻枯黃的手在顫抖,食指和中指拈著一枚黑子,遲遲不落下,忽然,手指一顫,指間的黑子滑落在棋盤上——


    周宣抬頭看著黃星鑒,說道:“你輸了。”


    黃星鑒枯坐不動,半晌道:“我輸了,山人終生不再下棋。”站起身,神『色』淒愴。


    周宣趕緊道:“山人何必如此,當初約定也隻是三年不下棋,山人是我唐國的大棋士,在下此次能贏山人也隻是僥幸,也是山人對新規則不適應的緣故,懇請山人留下,我還有向山人請教之處。”


    側室的李煜歎道:“宣侄人品比棋品更佳。”


    小周點頭表示讚同。


    李煜步入對局室,周宣與黃星鑒趕緊跪迎。


    李煜道:“兩位平身,周愛卿與黃山人下出了名局,朕也看得驚心動魄,你們二人都是我唐國的頂尖棋士,應該雙雙進入翰林院為棋待詔。”


    黃星鑒臉有愧『色』,說道:“謝陛下恩典,草民三番棋對抗的確是輸給了周侯爺,草民不能食言。”


    周宣道:“陛下,黃山人既不肯為棋待詔,臣想聘請他做我侯府的圍棋清客,就怕黃山人不肯屈就。”


    李煜道:“黃山人,信州侯虛懷若穀,禮賢下士,你不要違他好意,這樣吧,朕封你為掛名棋待詔,正八品,俸祿照領,不用入宮,就在信州侯府聽差。”


    黃星鑒原是極孤傲乖戾的人,但現在被周宣挫折了傲氣,強者總是能讓人敬服,現在皇帝開了金口,他豈能不識抬舉,當即謝恩。


    李煜看著周宣笑道:“周愛卿倒是愛才,但朕對你這個棋待詔卻有點無所適從啊,你是正二品大學士,又是從七品棋待詔,到底依哪個品秩好?”


    周宣道:“臣陪陛下對弈時就是棋待詔,在廟堂縱論國策就是大學士。”


    李煜大笑:“宣侄大有大才,小有小才。”轉頭對太子李堅道:“堅兒,朕把周宣留給你了。”


    李堅趕緊道:“兒臣謹記父皇教導。”


    小周後微笑道:“宣侄,你已有多日未進宮了,都不來看望姑母?”


    周宣心道:“是你說沒有宣召不讓我進宮的嘛。”當即說道:“侄兒後天來給姑母娘娘請安。”


    小周後點頭道:“宣侄接連下了三日棋,定然辛苦,明日好好休息。”


    魏王和周宣等人恭送陛下、皇後、太子、公主離開鬥雞館。


    魏王徐勉對周宣道:“周侯爺,小王今晚設宴專請侯爺,侯爺務必賞光。”


    周宣也有意結交魏王,當即讓四癡陪黃星鑒回侯府,妥為安置,他帶著三癡去魏王府。


    魏王府豪奢絲毫不亞於皇甫繼勳的衛將軍府,歌y數十,淺斟低唱,魏王頻頻勸酒,談笑風生,但絕口不談朝中之事,隻與周宣談圍棋、談鬥雞、談瓶花、談蟋蟀、談美『色』……很是說得來,相約後天到信州侯府進行一場蹴鞠友誼賽。


    酒過三巡,魏王讓人抬出兩口大銀箱,笑道:“侯爺,這是你的一萬兩銀子。”


    周宣詫異道:“王爺莫要說笑,小侯,呃,小侯不好聽,還是稱在下吧,在下何時有這一萬兩銀子?”


    魏王道:“不瞞侯爺,這三局棋共收賭銀二十餘萬兩,前兩局大部分賭客都押錯,小王狠賺了一筆,哈哈,這一萬兩銀子就算是侯爺贏的彩頭,萬勿推卻。”


    周宣以前鬥蟲、鬥棋的都有彩頭,這次下三番棋這麽辛苦,卻以二品大學士爭那七品棋待詔,想想都有點劃不來,這下子憑空掉下一萬兩銀子,大喜,拱手道:“王爺情意在下記住了,推卻太俗,在下笑納。”


    魏王笑道:“侯爺豪爽,小王就喜歡這樣的。”


    周宣心道:“我收你一萬兩銀子,你卻說我豪爽,這年頭,奇事還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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