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窈窕淑女鼓瑟友之


    前三場鬥詩、圍棋和繪畫,周宣和林逋都是一勝一負一平,決勝就在音樂上,這一場是花蕊夫人費葳蕤和羊小顰之間的對決。


    長者優先,花蕊夫人先取了伴她三十年的一張五十弦瑟,這是古瑟,時下流行的是二十五弦瑟,花蕊夫人的這張瑟長約五尺、寬一尺五,塗漆彩繪,『色』澤豔麗。


    花蕊夫人緊了緊係弦的枘,抬頭看了羊小顰一眼,心道:“不知此女最擅長的是何種樂器?不會也是瑟吧,就算是瑟,也不可能是這種五十弦瑟,這種古瑟現在已經極少有人會彈了,指法繁複,極難學習。”當下調勻呼吸,左手除小指外的四指控製低八度中聲七弦,右手四指控製高八度清聲七弦,中八度七弦則由雙手配合撥弄,其餘弦則是用於輔佐這二十一弦的,瑟以複雜多變的顫音迥異於其他彈奏樂器,所以有個詞叫“瑟瑟”,用以表示顫抖。


    花蕊夫人彈奏的是一曲極為艱澀難以駕馭的古曲《采桑曲》,擘、托、抹、挑、勾、剔、打、摘,各種指法紛呈,『揉』音、滑音,音韻獨特,荒涼小廟仿佛有彩光飛舞,香案紅燭都明亮起來。


    這種賭局真是太雅了,周宣長目微眯,享受這美妙的樂音,他羊小顰有信心,轉頭看著羊小顰。


    這純美少女小腰挺直,跪姿極美,臉上表情一如常時,並無決賽前的緊張,見周宣看她,還微微『露』出一點笑意,周宣拉起她的左手,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


    花蕊夫人一曲奏罷,周宣鼓掌道:“妙,妙不可言!”


    按事先約定,花蕊夫人鼓瑟,羊小顰也必須鼓瑟,若羊小顰不會鼓瑟或技藝不及費葳蕤,那三場音樂較技的第一場就算是輸了。


    四癡取來的瑟是二十五弦的,花蕊夫人淡淡道:“請周夫人鼓瑟吧,就用二十五弦瑟也可以。”費葳蕤在詩和瑟上甚是自負,不信年紀輕輕的羊小顰能勝過她。


    羊小顰看了看四癡捧上的二十五弦瑟,搖了搖頭,指指花蕊夫人的五十弦瑟,羊小顰在周宣麵前還偶爾會說幾個字,在外人麵前惜字如金,很少出聲。


    周宣便起身到花蕊夫人麵前,躬身道:“請借瑟一用。”


    花蕊夫人暗暗訝異,點點頭,讓周宣將五十弦瑟搬到羊小顰身前。


    羊小顰將纖纖十指在五十弦瑟上量了量,左手中指一勾、右手食指一抹,流水清風一般的樂音便潺潺而出,竟也是彈奏那支難度極高的《采桑曲》。


    花蕊夫人瞪大了眼睛,除了當年授藝的師傅,她從沒聽別人用瑟完整地彈過這支《采桑曲》,有些高難度的『揉』音和滑音和大量的顫音不是一般人能掌握的,但眼前這個美麗純靜的少女竟行雲流水般彈奏而來,仿佛春風拂麵,有桑葉清香,有采桑女的歌聲和笑聲,孤寂的小廟好似采桑之野——


    一曲奏罷,四周悄然,連蛙聲都沉寂了。


    又是周宣鼓掌道:“妙哉,妙不可言!請兩位自評一下,誰更妙?”


    花蕊夫人雖然驚異於羊小顰的技藝,但自認為指法比之羊小顰更為純熟老練,但她自己自然不會說,隻是看著羊小顰。


    林逋也是妙解音律之輩,但羊小顰與費葳蕤鼓瑟之技相差無幾,不是精於五十弦瑟的人是難以分辨其細微差距的——


    隻見羊小顰微微欠了欠身,對周宣道:“公子,我差了一些。”


    周宣點點頭,對林逋、花蕊夫人一拱手:“音樂第一場花蕊夫人勝。”


    林逋與費葳蕤對視一眼,對羊小顰的品德頗為欣賞,羊小顰若不肯自承稍差一些,完全可以當作平局來算,畢竟《采桑曲》是費葳蕤最拿手的曲子,準備充分,而羊小是臨時應戰,能彈奏出這樣的效果,雖敗猶榮。


    第二局輪到羊小顰以最拿手的樂器率先演奏,羊小顰最拿手的是琴和箏,但會鼓瑟的一般都會琴和箏,所以羊小顰選了箜篌,彈的是箜篌經典曲目《昭君出塞》。


    周宣接觸過的女子,清樂公主會彈奏箜篌,不過技藝平平,夏侯流蘇會彈箜篌,據周宣聽來,認為技藝精湛,周宣現在與羊小顰相處日久,還有周府樂隊蕊初、紀芝、細柳那些女樂每日調絲弄竹,耳濡目染,他的欣賞音樂水平大幅提升,他能聽出羊小顰的箜篌技藝絕不在流蘇之下——


    《昭君出塞》,錚錚奏罷,還沒等周宣說妙哉妙不可言,花蕊夫人費葳蕤便甘拜下風道:“箜篌我遠遠不如周夫人,不敢獻醜,直接進行第三場吧。”


    詩、圍棋、繪畫戰成平手,這最後一場的音樂前兩局又是平手,懸念留在了最後一局,此乃決勝局,羊小顰和花蕊夫人各寫一件樂器在紙上,若對方不會這種樂器那就是輸,雙方都不會就再成平局,另覓方法再賭,但羊小顰豈會給林逋和花蕊夫人再賭的機會,她寫的樂器是六磬。


    對座的花蕊夫人心想:“羊小顰對於絲弦彈奏樂器極為精通,那麽吹奏的樂器肯定不會。”便寫了一種最古老的吹奏樂器——塤。


    六磬對塤。


    花蕊夫人隻看過宮廷樂師敲擊這種石頭製成、開如曲尺的樂器,敲擊的“叮叮”聲甚是悅耳,但她卻是從未敲奏過,搖頭道:“我不會擊磬。”


    隻見羊小顰雙手捧起那隻鵝蛋大小的塤,黑陶,六孔,嫣紅的唇貼近上端的塤孔,一縷蒼茫悠遠的樂音仿佛穿透幾千年滄桑而來,讓人心沉靜下去、沉靜下去,仿佛在無邊的荒原踽踽獨行,探尋先人的足跡,百慮不生,俗念全無——


    塤是純粹古老的樂器啊!


    已經知道失敗成了定局的林逋也不忍打斷這樣的塤音,待羊小顰奏罷,才喟然一歎:“我們輸了!”


    花蕊夫人看著四癡帶來的那十餘種樂器,問:“周夫人,這些樂器你都擅長嗎?”


    羊小顰點頭。


    周宣道:“還沒有她不會的樂器,就算以前從沒見過的,她擺弄半天也就會了。”


    花蕊夫人無奈地搖頭,叫了聲:“複哥——”


    林逋眉頭緊皺,瞥了三癡、四癡一眼,這二人麵無表情,再看二癡,一直對著棋枰搖頭。


    周宣對林逋比賽作畫時、羊小顰與花蕊夫人樂器較量時,二癡丁襄夏一直在一邊研究剛才那局棋,對周宣新穎招法暗暗稱奇,這棋若是依照以前的規則,那周宣就是大勝,而且在時間上,一向自認快棋無敵的二癡竟比周宣用時還多,這主要是殘疾之後,與高手對弈得少,而且斷腿之人無論怎麽豁達,總是有一些自卑感或者躁氣,在棋的決斷、取舍、大局上往往能體現出來。


    所以,這局棋二癡是認為自己輸了的,雖然周宣承認失敗,但二癡心裏殊無喜悅,他畢生癡於劍和棋,劍,因為十年前的一次刺殺,雖然斬首成功,但出逃時不慎踩到捕熊夾,而追兵就在十丈外,若是落在追擊者手裏那就一定會受盡折磨而死,毒蛇噬手、壯士斷腕,二癡便揮刀砍斷了自己被捕熊夾夾住的左腿,血淋淋逃脫,但既然斷了腿,一身武藝也就沒什麽用了,唯一可以自豪的就是圍棋,此番來開封就是想與棋仙張擬較量,沒想到與周宣這一局卻下得如此艱難,周宣認輸簡直就是故意讓他,這讓他極為沮喪,頓有萬念俱灰之感,繁華都市不是他的居所,他要避入山林,從此再不理俗事,從此再不與人爭鬥了,包括棋。


    二癡單腿立起,拄杖去大殿耳房背了一個包袱出來,向林逋施了一禮,說道:“林師,我回雁宕山了,以前不會再出山。”又對三癡、四癡道:“三弟、四弟,我走了,若想念哥哥,就回雁宕山龍湫池探望一回。”說罷,拄杖便走,竟不回頭。


    林逋愕然,三癡、四癡也不明白二癡內心的感受,追出廟外。


    半晌,三癡、四癡回來了,黯然道:“二哥走了。”


    靜夜中,那“篤篤”的拄杖聲漸行漸行,很快消逝無聲。


    林逋笑了笑,對花蕊夫人道:“葳蕤,我們也該走了——老三、老四,就此別過。”


    四癡有些衝動地道:“林師這是去哪裏,明日要刺殺誰請林師明言,我誓殺之,為林師分憂。”


    三癡也道:“對,我兄弟二人聯手,誓殺之。”


    林逋道:“琴棋書畫,我輸給了周公子,不能再要求你們為我做事,就這樣吧,你們二人好好追隨周公子,他很好。”


    林逋與小婢扶著花蕊夫人上了油壁車,林逋騎上蜀山矮馬,一人一車移入沉沉夜『色』。


    四癡張了張嘴,卻沒出聲,跪下,朝林逋行去的方向磕了一個頭。


    周宣勝了這場重要的賭局,但受三癡、四癡他們離情別緒的感染,心裏沒有什麽勝利的喜悅,隻有一種輕鬆感,從此三癡、四癡再不受要逋牽製,不必再重蹈刺客生涯,多年主仆成兄弟,現在真的是兄弟了,呃,不對,老四是女的,這怎麽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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