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便利店裏光線充沛,電子音歡快地叫著“歡迎光臨”。


    程又年踏進來,從雜誌欄上隨手抽了兩本。


    身側冒出一隻腦袋來――


    “又是《國家地理》?”


    他沒吱聲。


    “我記得這本你有了啊。”昭夕笑眯眯,“那天在你房間,我好像翻到過。”


    “幫同事買的。”他很淡定。


    “這樣啊。”


    昭夕笑而不語,也跟著取下兩本,跟在他旁邊瞎轉悠。


    走到飲料架旁,程又年拿了兩瓶礦泉水。


    那隻腦袋又飄了過來,“桌上不是還有五大瓶嗎?”


    “有備無患。”


    “行。”


    她也從架子上拿了好幾瓶。


    程又年:“……”


    行?


    他買水,需要經過她的同意?


    為了堵住羅正澤的嘴,耳根清淨,他又走到零食貨架前,隨意拿了幾包。


    憑空伸出一隻白淨的小手,抽走了他手裏的薯片。


    “這個味道不好吃。”


    “……”


    昭夕自作主張把那袋薯片放了回去,重新選了幾個口味的,塞進他懷裏。


    “鐵板魷魚,蜂蜜芝士,還有麻辣飄香鍋。”


    她還惋惜地看看貨架,“可惜了,濃香紅燴味的賣光了。”


    程又年:“……”


    他麵無表情拿著東西去收銀台,又被昭夕叫住了。


    “程又年!”


    “?”


    “等我一下啊。”


    她說得無比自然,一邊囑咐他等等,一邊也飛快地從貨架上選了一堆零食。最後拎著沉甸甸的籃子,後他一步來到收銀台。


    付了款,她把袋子往他跟前一遞。


    程又年:“?”


    “重。”她言簡意賅。


    兩人對視片刻。


    程又年問:“所以呢?”


    “你不是下樓來幫我的嗎?”昭夕眨眨眼,笑容燦爛,“幫什麽忙不是幫?為免你白跑一趟,那就拎下袋子唄。”


    這語氣,到底是誰在幫誰啊?


    程又年來不及答話,就被她塞了滿手。


    袋子是真沉,也不知道她一個人買這麽大包東西做什麽。


    她倒是跑得飛快,生怕他拒絕幫拎似的。


    走進酒店大廳,昭夕從他手裏拿回袋子,放在那堆小屁孩麵前。


    “零食,水,和幾本雜誌。還有什麽需要,跟那位哥哥說。”她指指正在前台替她們辦入住手續的場務,“這裏太偏了,不安全,晚上就別往外跑了。”


    小孩們紛紛沉默,明明之前在大門外還伶牙俐齒的。


    有人小聲說:“別以為這樣我們就會感激你。”


    昭夕倒是無所謂,“我不需要你們感激我。我隻把我能做的做了,免得你們有個三長兩短,我良心不安。”


    在小孩們的注視下,她側頭說:“走吧。”


    兩人從電梯出來,快到房間時,程又年的手機忽然響了。


    “現在嗎?……好的,我馬上來。”


    他三言兩語結束通話。


    昭夕隱約聽見了電話那邊的內容,問他:“要回工地?”


    “嗯。”


    她頓了頓,還沒說話,程又年就滴的一聲刷開了門,消失在門後。


    房間裏,羅正澤正守株待兔呢。


    一見“兔子”回來了,就開始興師問罪。


    “哇你這個人真的是居心叵測。”


    “是誰讓我別多事兒的?”


    “行,我不多事兒,結果你事兒挺多啊。”


    ……


    程又年沒顧得上搭理他,大衣也不脫,倒是穿好了鞋襪。


    羅正澤一愣,“還要出門?”


    “嗯。去拿個樣本。”


    “要我一起嗎?”


    程又年扯扯嘴角:“怎麽,我看起來像是害怕路途寂寞的樣子,非得找個擴音喇叭沿途廣播嗎?”


    羅正澤:“?”


    說誰擴音喇叭呢!


    地質研究所不像劇組,經費再充足,也不會每跑一個項目都能配備車。


    住宿之所以選在這家酒店,也是因為離項目近,大家都能騎車上班。


    程又年剛走出門,就見昭夕還在走廊上。


    他一愣,“你沒回去?”


    昭夕答非所問:“你怎麽去?”


    “騎車。”


    她倚在門邊,從大衣口袋裏摸出一串車鑰匙,眼神亮晶晶的,“我送你。”


    “不用――”


    “用的。算是回報你剛才下樓幫我。”


    “並沒幫上。”


    “那就算回報你幫我拎東西吧。”她豎起食指和中指,“兩次。”


    “我這人最不喜歡欠人情了。”不待他說話,她就走在了他的前麵。


    看著那個不容拒絕的背影,程又年無語。


    夜幕低垂,公路上少有車輛。


    大紅色的路虎和主人一模一樣,開得飛揚跋扈,全然不知低調為何物。


    大概是深知這位乘客少言寡語,昭夕把音樂打開了。


    免得一路相對無言,平添尷尬。


    出人意料的是,程又年居然先開口。


    “人都堵到酒店來了,還以德報怨,這不像你。”


    “?”


    昭夕反問:“那要怎樣才像我?”


    “記仇,得理不饒人――”


    程又年話音未落,司機一記急刹車,停在路邊,陰惻惻地說:“給你個機會,再說一遍?”


    “……以及心地善良。”


    人在車簷下,不得不低頭。


    重新上路後,昭夕用力地瞪他一眼。


    “我勸你謹言慎行。”


    無邊夜色,周遭都是曠野,寂靜無聲。


    唯獨她的神情生動異常,像在發光。


    程又年側頭看窗外,唇角輕揚。這一刻他才不得不承認,羅正澤這種迷弟的存在也是有理由的,因為眼前的女人就連凶起來的樣子都很驚豔。


    昭夕目視前方,語氣輕快。


    “人都找上門來了,我要是氣急敗壞,衝突在所難免。等到熱搜變成【昭夕對粉絲破口大罵】、【昭夕對粉絲拳打腳踢】,有的人才稱心如意呢。”


    他輕笑一聲,“還挺理智。”


    “而且――”開車的人越發得意,“小屁孩們懂什麽啊,還不是被人煽風點火當槍使了?跟她們一般見識,那有什麽意思?”


    “我非但不跟她們一般見識,還要叫她們感受到春風一般的溫暖。你別小看粉絲的力量,今天的事隻要她們當中任何一個說了出去,輿論就會開始分化。”


    最後,她一錘定音。


    “再說了,你不覺得比起出一時之氣來說,叫林述一知道他的粉絲居然替我說好話,更讓他像吃了屎一樣難受嗎?”


    程又年笑了。


    昭夕不滿:“你笑什麽?”


    側頭瞥他一眼,有一刹那的晃神。


    這男人……


    絕了。


    她見過無數漂亮的美人,形形色色,男男女女。


    程又年並不比他們精致。


    但他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況味,仿佛天塌下來,隻要他一抬眼,一側目,一切消然殆盡。周遭萬物似乎都變得不再重要,他有一種奇異的,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似乎也不是安定人心。


    昭夕神思一晃,仿佛能聽見胸腔裏咚咚作響的心跳聲。


    停。


    這男的有毒。


    她淡定地側過頭去,目不轉睛望著前路。


    專心開車。


    專心一點。


    程又年似乎並未察覺她的走神,片刻後,又問:“他在網上潑髒水,你為什麽不澄清?”


    “沒必要。”


    昭夕的回答和當時回應小嘉時一樣,但很快又加了一句,“人總是傾向於相信自己愛聽的話,我說的他們不愛聽,說了也沒用。”


    程又年一頓,隱約記起前些日子,羅正澤對著輿論抓耳撓腮時,似乎很沮喪地說過,林述一就是仗著昭夕不接受采訪,不參與任何網上輿論,所以才肆無忌憚潑髒水。


    側眼看她,很容易看懂。大抵是曾經辯解過、發聲過,卻不被相信,所以心灰意冷,幹脆不再說話。


    抵達黃線邊緣時,車燈驟暗。


    昭夕正要說:“我在車裏等你。”


    就聽見身側傳來輕描淡寫的一句:“別那麽消極,總有人會相信。”


    黃線內,有人等候多時。


    程又年與他簡短交談後,回到車上時,手裏多了隻黑色小箱子。


    昭夕笑了:“現在的民工都這麽嚴謹嗎?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黑o社o會呢,大晚上的秘密接頭。”


    程又年一頓,“……民工?”


    昭夕以為自己傷害了他的自尊,很快找補:“沒別的意思,還是……我該叫你包工頭?”


    “……”


    包工頭又是哪一出?


    車內的氣氛肉眼可見地沉寂下來。


    昭夕在自我反省,是不是剛才的說辭不夠禮貌。


    ……但是民工還有別的稱呼嗎?


    “你們建築工人”?


    “勞動工匠”?


    “人民根基締造者”?


    她有點迷茫。


    直到程又年緩緩發問:“昭小姐,大家也當了一兩周的鄰居了,敢問在貴劇組眼裏,我們在隔壁幹什麽?”


    昭夕一懵,側眼看著他。


    “搬,搬磚?”


    對上一雙深不可測的黑眼睛,她試圖分辨出那雙寒潭裏的各種情緒。


    然而恕她無能。


    沒看懂。


    她隻能小心翼翼又問一句:“最近工作不順心?”


    “……”


    這氣氛太令人煎熬了。


    昭夕沒和民工打過交道,包工頭也沒有。


    她很深刻地自我反思,是不是從小生活條件太優越,以至於沒法和勞動階層打交道。


    那不行,幹導演這一行,怎麽能不切身體會人生百態,深入到各行各業呢?


    眼下是個挑戰,也是個機會。


    她清清嗓子,故作輕鬆地和程又年聊天。


    “幹你這一行的,底下的工人不好管吧?”


    程又年發出一聲很輕很短促的笑,聽起來像是在回應她。


    昭夕歎口氣,試圖引起他的共情――


    “不瞞你說,其實我做導演這一行,也跟你們包工頭沒兩樣。”


    “下麵的人太多,形形色色,分工不一,你稍微不注意,就有人陽奉陰違、偷工減料……”


    她言辭懇切,卻沒聽見程又年的半點回應。


    忍不住腹誹,這人變色龍啊。


    前一刻還在笑,下一秒就高深莫測一言不發。


    直到抵達酒店,程又年拿了箱子,一言不發和她走進電梯,最後回到走廊上。


    分別在即,他總算開口道謝。


    昭夕擺手,“小事情,禮尚往來。”


    他忽然詢問:“昭小姐近視?”


    她哈哈一笑,“叫我昭夕吧。不過,你怎麽知道我近視?”


    滴,他刷卡開門。


    關門前,回身笑笑,“我猜的。看你眼神不太好。”


    昭夕愣愣地回到房間,還摸不著頭腦。


    片刻後,手機響了。


    她毫無形象踢飛腳上的高跟鞋,大喇喇躺在沙發上,點開微信一看。


    【程又年】發來一隻紅包。


    金額:三塊。


    附言:眼科掛號費,我請。


    昭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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