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眾人回頭,開口的竟是角落桌裏喝酒的醉大漢,方才一番激烈打鬥,他竟沒走,好端端趴著喝酒。


    醉大漢起身晃晃悠悠走過來,走到燭光下,青燈這才好好的看清他。


    第一印象便是沙漠蟒蛇一般的味道。


    男人身材分外高大健碩,衣著雖是淩亂老舊,卻是大漠那邊的異族打扮,頭發胡亂地披散著,頭上金色頭飾早已暗淡無光,五官斧劈一般凜冽剛勁,右臉上一道長疤,似乎時間久遠,淡去了不少。眼睛雖小,卻極為有神,如狼,整個給人風塵仆仆的幹冽氣息。


    大漢拎著一拔大刀,來到他們麵前,搓搓鼻子下麵笑道:“你們莫急,這毒估摸馬上可解。”


    邵華一停起身行禮道:“在下紫劍山莊弟子邵華,旁邊這是師弟邵岐與師妹青燈,此時中毒的正是自家師弟邵晨,敢問大俠何名,難道便有解藥帶在身上?”


    大漢哈哈笑起來,撓撓頭道:“這位小兄弟真是高估我了,咱這一粗魯漢子怎麽會有解藥在身?”


    “那大俠方才說……”邵華眉頭輕微一皺。


    “正是,”漢子點點頭,目光竟緩緩轉向青燈,青燈一愣,男人的目光溫厚而銳利,他笑道,“解藥這不就是有一個嗎?”


    “哎?”


    “這位妹子,恕在下唐突,妹子可是曾有數月時日被九九八十一種味藥喂養?”


    “我……”青燈一驚,忍不住去看懷中骨瓷,骨瓷分文不言。


    在夜凝宮時她的確天天被逼著吃各種藥,美名其曰人體試驗,便道:“這位大哥有話請講。”


    “要是沒猜錯的話,妹子現在十有八九可以當個半個藥人。”


    漢子語音剛落,旁邊邵華眼睛睜得大大的,幾乎是要驚呆了,邵岐眨眨眼,“什麽情況?藥人是啥子東西?”


    青燈聽了心下幾分駭然,藥人是江湖中的傳說,需練藥人,得取六歲童男童女,日日泡於壇中用□□喂養,若是苟活,其間三年後方小成,再過五年便大成,真正的藥人體內鮮血可治百病解萬毒,若是垂死之人,全身換血可將其救活,隻不過這一種方法用了,這個藥人便廢了。


    煉製藥人何其艱難殘忍,哪裏有他說得如此簡單。


    難道煉製人是骨瓷就會不一樣?


    青燈忍不住又看了看骨瓷,後者隻是埋著頭。


    “這位妹子要是想救這位小兄弟,就委屈一下妹子,拿點血去喂他就好。”漢子笑著道。


    邵華看看青燈,亦是震驚的模樣,青燈咬咬牙說:“師兄,無論如何先試試吧。”


    於是將邵晨安頓在客棧二樓的房間裏後,青燈割破了自己手腕,滴滿小小一酒杯時,喂給了昏迷中麵色蒼白的邵晨。


    邵岐邵晨立於一邊屏息,那醉漢靠在外頭走廊的欄杆上打晃晃哼著小曲兒。


    約莫半柱香的時間後,邵晨慢慢睜開了眼睛。


    “師兄!”青燈心中一喜,忍不住叫道,身邊邵岐趕緊撲上去,邵華鬆下肩膀,歎了口氣。


    邵晨微微笑了笑,麵色蒼白,些許這毒力不容小覷。


    見邵晨呼吸穩定,青燈鬆口氣便走到門外,走廊上大漢正與邵華對話,見她出來便望向她,青燈對大漢行禮道,“多謝這位大哥,這份人情,紫劍山莊會記著,青燈會記著。”


    大漢擺擺手,“哎呦妹子,路上皆是朋友,瞧你說的,你大哥我都不好意思了。”


    邵華抱拳道:“請問大俠何名,來此又是作甚,晚輩能幫自然願意能助一臂之力。”


    大漢哈哈笑了兩聲,“兄弟我姓蕭,單名斬,大漠而來,來這兒吧就是晃晃玩玩,去哪兒,哪兒就是咱的家,也沒啥目的,現在有些人家裏委托咱做事兒,咱就去做。”


    原來是接江湖賞金委托的,四海為家。


    青燈又問:“蕭大俠這是去英雄大會?”


    “哈哈,武林盛會,自當去瞧瞧的。”


    “那便是一路的了,”青燈點點頭,猶豫片刻,這才問出心中所想,“為何蕭大哥能瞧出我……”


    這麽一問,邵華表情變了變,也不言語,隻是注視著青燈。


    邵華他不知她如今已死,也不知她去了夜凝宮,這些事兒山莊裏大多人都是不曉得的,她與徐孟天成親的那一晚,傳出的消息說死的隻是徐孟天罷了。


    青燈忽然想起以前的事兒,徐孟天說過,邵華曾向師父提親,想與她成親。


    那麽現在呢。


    這邊蕭斬正開口笑道:“妹子正說是藥人的事兒吧?妹子身上有股極淡的海棠花香,常人是聞不著這味兒的,練武之人若是聞見了,也隻當是姑娘家歡喜的香粉罷了,藥人煉製後,身上的味道雖是體質與藥物混合而成,卻極似加了蜜的海棠花香,看妹子衣著素雅,麵容幹淨靈秀,不像是喜愛脂粉之人,心想是否與藥人有關了。”


    青燈心裏一驚,想來這蕭斬還是心思慎密之人,又道:“那、那這番事兒,蕭大哥又是如何知曉的。”


    蕭斬道:“咱在大漠有個妹子,她便是南疆的蠱師,正派醫術她是不曉得,邪門歪道倒是清清楚楚。”


    蠱師?


    此話一出,青燈邵華皆是一驚,對望一眼道:“那大哥妹子現在依是在南疆?”


    蕭斬見青燈情緒波動,疑惑道:“見二位神色,難道青燈妹子可是有什麽家人被蠱毒波及?”


    青燈與邵華又是對望,最後邵華思慮片刻才將紫劍山莊之事說出,不過也隻是說了一半,山莊之事不可外傳,現在也隻能點到即止說出實情,讓其信服。


    “原來是同門在外遊曆齊齊中了不知哪方蠱師的蠶毒,危在旦夕……”蕭斬聽了沒半分疑惑,隻是歎道,“不過兄弟,你這同門師兄弟有夠嗆的,聽咱家妹子說南疆會蠶毒寥寥無幾,估摸你那同門定是偷看人家姑娘洗澡才惹上大事兒的。”


    青燈隻能陪笑。


    蕭斬捏捏下巴,一拍大腿哈哈笑道,“緣分,看來真是緣分!恰好今年英雄大會妹子難得的有興致,說是久未出宮的夜凝宮據說會在會場出現與江湖一較高下,我那妹子喜歡那美人宮主喜歡得緊,就跟著過來了。”


    青燈嘴角一抽,美人宮主,看來堪伏淵那妖孽還真真是聲明在外,她一點都不想聽到那個名字。


    “她又嫌棄哥哥我邋遢,便自個兒在江南玩去了,咱們說好在大會上見。”


    邵華忍不住道:“同門命懸一線,能否傳書與大俠的妹子讓她先來莊裏解毒救人?師父定會重禮相謝……”


    “哎呀,不成不成。”蕭斬搖搖首,“咱這妹子性格怪的很,她要是不玩得痛快給誰都不痛快,我看小兄弟還是等英雄大會之時罷。”


    “師兄。”青燈小聲喚了一下邵華,在前往大會的路上就遇上認識蠱師的人,這已經算是萬幸,方才結識人家肯幫忙也是萬幸,也就莫再強人所難了,說不定還能碰見誰。


    邵華點點頭,“好,那英雄大會之時,晚輩在約定的地點等大俠,可好?”


    蕭斬笑,“沒有問題!看小兄弟一臉正氣,這小姑娘也是秀氣好看,老哥我喜歡的緊,這忙我幫定了,明兒見到妹子我就與她好好說上一說。”


    “那多謝大俠,日後大俠若是有難,我們必當……”


    “行了行了,莫再客套。”蕭斬擺擺手,“咱也困了,待會兒讓小二送一壇酒進屋子我睡去了,你倆還是看看中毒的那位小哥吧,咱妹子要是曉得哥哥我見到了活藥人不得羨慕死,哈哈哈。”


    說著,就走遠了。青燈看他進了屋,便欲走回邵晨的房間,打開門。


    “師妹。”


    邵華身後開口。


    青燈轉過頭,屋外夜黑,走廊裏的燈光細微隻能見邵華眸子裏一點點的光。


    忙到深夜,邵岐靠在邵晨床頭睡著了,他們一不說話,整個客棧都靜了下來。


    “你身上是怎麽回事?藥人是怎麽回事?”


    邵華盯住她,“自從與少莊主成親後你就很奇怪,師父是否對你做了什麽?”


    青燈看了看他,搖搖頭。又轉回身,邵華又道:“且慢。”


    青燈道:“天色晚了,明早還需要趕路。”


    邵華抿住唇,握拳一口氣將話說出來,“我且不問藥人之事,但如果少莊主一輩子醒不過來你打算如何?”


    青燈肩膀僵了僵。邵華聲音壓低了,似乎在壓抑什麽,“師妹,師兄的意思是,你即便與其他人在一起,師父也不會怪罪的。”


    青燈再遲鈍也曉得邵華的意思,以邵華的為人,能說出至此的話,已經極是不容易了。


    她回頭對邵華露出一個笑容,“謝謝你,師兄。”


    少女的笑容在昏暗的燭光下卻潔白如一朵百合,邵華怔怔,又道:“師妹,師兄永遠站在你這邊的。”


    “好,我會記著,謝謝你,師兄。”


    ******


    五更琉欲斷。


    春夜正是寒氣,冷颼颼一點點滲進人骨子裏。


    “你果然在這裏。”


    坐在屋頂的銀發少年微微側頭,青燈正爬上屋簷,踩著瓦礫走到他身後。


    夜裏太冷,女子的清澈聲音都仿佛摻了冰薄寒意,“其實你早就知道我成了藥人吧?”


    少年不言,給她的是一個瘦小而單薄的背影。


    青燈握緊拳上前幾步,“山莊裏我是可以用自己的血來救莊裏人吧,你為何不說?”


    在聽蕭斬說出真相的一瞬間,她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向骨瓷,可惜從神情中辯不出任何。其實她是可以救莊裏的人的吧,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她一直想給山莊報恩,這不就是該她行動的時刻嗎。


    “那那人為何不說。”骨瓷冷冷開口。


    “……什麽?”青燈一怔,他是說蕭斬?


    “既然他曉得你的血可以救治你的師兄,又為何在之後不直接道出你的血可治山莊裏人,又何來麻煩他那邊的人?”


    “他……”


    “因為不可能。”


    少年聲音一寸寸冰冷下去,一絲不可聞的嘲諷,“是,你的血可治他們,可別忘了,你是我煉出來的,我留你自有用處。”


    青燈聽聞血氣上湧,這小屁孩,她還以為他尚是進步了,原來依舊這麽臭屁,伸手準備按住他的肩膀,“你又在說討厭的話了,你這是怎麽了――”


    啪。


    少年頭都沒回,準確地抓住她伸來的手腕,青燈隻覺手仿佛伸進一個厚厚的冰坨子裏,寒氣逼人快要僵掉,隻聽他道:“你就這麽一個人,拿血救全莊豈還有活口?再者,想必是人還沒救完,你血已放幹。”


    “小瓷……”


    “你可是曉得你已死之身,血少了就是少了,不可再生,你體內血液又是何其珍貴,豈能用在這等小事上,你這麽去了,姓徐的如何,那些――”他頓了一頓,低聲道,“那些一直將你放在心上的人會如何?”


    青燈有些呆,她未料到骨瓷會說出這般話來。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竟然是有幾分難過的,又有幾分歡欣,她自己都不曉得是怎麽回事,另一隻手握住骨瓷掐住她手腕的手,小聲道:“我知道了,你別掐我,疼。”


    “……”


    “這不是小事,這都是性命。可我答應你,以後除非萬不得已,我不放血救人,好不好?”


    “……”


    “所以小瓷,你別生氣。”青燈雙手握住他的手,又有些想笑地說,“小瓷這是擔心我吧?”


    “沒有。”


    “那個什麽‘一直將你放在心上的人’裏麵也有小瓷吧?”


    “……沒有。”


    少年別過臉去,青燈眨眨眼探身坐在他身邊,伸手摸摸他的腦袋,揉亂了銀發。


    “小瓷好可愛。”她忍不住說。


    小少年肩膀,輕微一抖,似乎第一次被這個詞形容,青燈笑眯眯的望向天空,月色淨朗,正澄澈地揮灑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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