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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樞穀一年十二月,大抵能出晴日的也隻有四個月,餘下的日子裏風雪將一切掩埋,包括這穀中村落的蹤跡。


    他望著廣褒遼闊的天空,雪花輕盈,悠悠飄落。


    已經感受不到寒氣了,疼痛早已麻木,身下的血結了冰。


    他靜靜躺著。


    想來出生那年,也是漫天飛雪,宮裏的人說從未見過無妄城下如此大的雪。


    夜凝宮被皚皚白雪覆蓋,又因母親的死染上了淺薄的紅。


    母親生他生的晚,他出世時已有兩位兄長,已失了寵,夜凝魔宮宮主不缺女人,真真算上名分的有三,母親不過因久久不育,早就被宮裏人忘在腦後了。


    所以,在她死前,都沒有見過她夫君最後一眼。


    他也隻是在四歲才第一次見過父親,沉默的男人,眉目堅毅,隱隱有股陰霾邪氣,想來是多年煉魔功的緣故。那時父親不過是開春之時偷閑賞梅,無意走進這間院子,院子裏栽滿了母親生前最愛的桃花,依舊是寒梅時節,那些桃花木倒是生出了些嫩綠的芽兒。


    宮主一進院子,便見了他,他正一個人坐在荷塘邊玩著皮球,小小的身子,自己將皮球踢到牆壁上,彈回來,再踢過去,再彈回來,一個人的身影倒映在荷塘水麵。


    父親甩袖道:“哪來的野孩子?這麽不懂規矩。”想來是認成下廝的孩兒了。


    一旁一直照顧他的老嬤嬤趕緊過來,行禮道:“回宮主大人,他正是……”


    嬤嬤說這話兒時,他正巧抬起了頭,球從腳邊溜過,讓宮主見了他的臉。


    恍然大悟。


    宮主打斷嬤嬤,眯起眸冷笑說:“這便是喬喬的小孩?生成這副模樣,是化作鬼附在他身上來害本座的麽?”


    嬤嬤臉色變了,一個哆嗦趕緊跪下,“哪兒的話啊宮主大人,喬喬夫人對宮主大人是一心一意的啊,淵兒少爺他……”


    宮主唇角依舊冷笑,他盯著小男孩,小男孩也盯著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分外地靜,如一汪死水,又如一張白紙,容人任意塗抹。


    之後他便挪了居處,一處華麗的院落,多了好幾位侍女,照顧他的還是那位嬤嬤,她們都喚他少爺。


    父親三位妻子如今單單隻剩第三房,麵容嬌豔的女人,提起他的母親時掩飾不住那流露出的一絲嫉妒,見了他時,眼珠子裏幾乎要射出針來。他聽說當年他的母親容貌絕世無雙,而他傳了她的樣子。


    “終究是禍水。”


    他聽見他的三娘低聲道。


    之後不久,照顧他的嬤嬤死了。


    下毒死的,那時嬤嬤就坐在他身邊,正喂他吃糕,糕兒剛蒸好尚且燙著,嬤嬤便將那桂花糕兒掰開,自個兒嚐了一口,咂咂嘴,便將糕兒喂過來,笑容擠出滿臉的滄桑皺紋,“淵兒少爺,不燙了,吃吧。”


    她剛說完,鼻血不自覺從她鼻孔裏流了出來,鮮紅鮮紅的,滴滴答答落在乳白的桂花糕兒上。


    這盤糕是廚房端給他的。


    想來也沒誰會料到嬤嬤一介下人會先嚐。誰也不知這是他們的習慣,他吃什麽前,嬤嬤都會先嚐一嚐。


    嬤嬤闔眼前緊緊攥著他的手,喃喃道:“淵兒少爺,嬤嬤我呀,要去見喬喬夫人了,呆在這地方的都是怪物,淵兒少爺您啊,你若是累了委屈了,就忍著,莫在別個麵前哭,啊。”


    他點點頭,慢慢將自己的手從老人手中抽開。


    十幾年過去,如今自己躺在雪山山穀下,望著這天空,也不知嬤嬤在陰曹地府是否也能見得這清澈天空。中原的天,與海上無妄城是不一樣的,更加蒼白,更加空曠。


    如若不見,待他說與她聽聽也是好的。


    少年閉上眼睛,連清俊的眉目都已經覆蓋了薄霜,心跳微弱到聽不見,他鼻尖溢出一絲氣息,便漸漸散了。


    ……


    咯吱咯吱。


    小靴子踩在雪地裏的聲音。


    咯吱咯吱。


    走的倒是很急,跑了一會兒,離他不遠處又停下來。


    咯吱——咯吱——


    躡手躡腳,偷偷摸摸。


    死都不得死得清靜。


    他睜開眼,眼睫沉重,冷著被冰霜凍過的臉,抬了眼瞼朝斜上方慢慢望過去。


    視線已經極其模糊了。


    即便如此他也能辯出,是一個穿白色襖子的小女孩,不過七歲上下,戴著狐狸毛帽子,一排齊劉海兒,肌膚比這雪更白,黑溜溜的眼睛因為驚訝睜得老大老大。


    “走開。”


    他發出聲音,因失血過多而嘶啞,如獸。


    “你會死。”


    也不知那些刺客何時再會尋來,不見他屍身,父親大抵不會善罷甘休。在他手上流過的生命他早已數不清,這小丫頭的生死他不甚在意,隻不過這小女孩一個人能跑到這兒,說明不遠處有人家,多時那些無妄城刺客由她摸索到村落,燒殺搶劫一番,那夜凝宮宮主都是得了好。


    他不可容那個男人再從他這裏得一絲一毫的好。


    女孩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眨,直接走了過來到他身邊,似乎有些呆呆的,仿佛看到了稀奇物事。


    本就奄奄一息,方才那幾個字都是虛的,再開口極為艱難,他懶懶閉上眼不再管她,罷了,待會兒他成了一具屍體,她也會自個兒走了。


    此時她開口,極為稚嫩又極為清靈的聲音,脆脆地問道:“這麽冷的天,你隻穿一件,你冷不冷啊?”


    “……”


    女孩歪頭想了想,脫下手套,白嫩的手指暴露在寒冷的空氣中開始泛紅,雙手抬起他一隻腳往肩上一扛。


    “嘿呦~”


    她竟然就這麽將他拖著往前走去,在雪地刷出一條血痕。


    “……”


    他臉黑了一黑。


    有朝一日他竟被這般拖著走。這姿勢,委實太不文雅了一些。


    哐當!


    腦袋磕上雪地裏一塊大石,他差點一口氣背過去。


    過了一會兒,哐當,又磕上了。


    再過一會兒,哐當。


    “咳……”少年咳出一口血來。


    女孩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將他的腳往上攥了攥,“別吵,你一吵你就更重了你知不知道?”


    “……”


    風雪吹過,天色似乎那麽暗了一些,山穀靜謐,茫茫雪地中,赤紅的血痕漸漸被雪掩埋,一點一點變淡,如化開消散的朱砂。


    ******


    山洞昏暗,火光隱隱綽綽,明滅不清。


    女孩生了火,蹲在一邊瞧著少年。


    她一直覺得,世界上最好看的人是村裏子教書的年輕先生,這是全村女孩子公認的,好多姐姐都喜歡那先生,她也躲在一邊偷偷看過。


    可再看這少年,她便覺得那先生也不過如此,眼前這個才驚為天人,她打出生起就沒見過這麽好看的人,眉目如畫,色同美玉,容貌端華。


    唔,現在該怎麽辦。


    總不能讓這麽好看的人死掉了罷。


    她皺眉琢磨了一會兒,將紅衣少年拖到火堆旁,他身上全是紅的,傷口結了冰,她也不懂哪些是血,索性脫下自己的棉襖蓋在他身上。


    她瞅瞅少年的嘴唇,幹裂蒼白,拔出了腰間的小匕首,跑到洞口蹲在雪地上,割開了自己的手腕。


    血零零落落滴在雪地中,她覺得夠了便含住傷口,眼見那灘血滲進雪中一塊兒結了冰,她將那一大團雪用匕首挖開,雙手捧著跑進石洞,雪團在火光中化成了冰坨子,她又將冰坨子搗碎,和著血的冰碴一點一點喂進少年口中。


    喂完了她繼續含著手腕傷口止血,睜著大眼睛瞅著他。


    火焰燃燒著木材,劈劈搫搫,少年長長的眼睫緩緩睜開。


    女孩興奮不已,“大姐姐,你醒了!”


    他差點兒又一口氣背過去,緩了一緩,啞聲道:“你方才叫我什麽。”


    “大姐姐啊,大姐姐你生的好好看,燈兒從未見過這麽好看的姐姐呢!”女孩手舞足蹈。


    “……”


    少年默了一默,似乎將這個問題忽略過去,淡淡道:“你方才喂的可是你的血?”


    “是呀,”小女孩點點頭,毫不避諱的說,“村子裏都說,燈兒的血可以救命呢,也許是因為燈兒的娘親是巫主祭司大人罷,不過村裏的人從來都是禁止用燈兒的血的,大姐姐你這麽好看,就當是破例好啦,”說罷女孩嘻嘻笑起來,露出一排潔白的小牙齒,“不要告訴娘親哦。”


    他聽罷後,閉上眼久久沉默,胸膛的呼吸起伏輕微到看不見。


    原來還當真尋到了。


    那個男人那麽多謊言中,這一句倒是真的。


    女孩見少年閉上眼睛,臉色慘白慘白的,趕緊蹲□去戳戳他,弱弱道:“喂大姐姐,你別死啊,死了多可惜呀。”


    紅衣少年重新睜開眼睛,靜靜道:“你想救我?”


    “是呀。”女孩啪嗒啪嗒點頭。


    “那你且回村子,拿些我吩咐的東西來,”少年一字一頓,冰冰涼涼,他望著黑黢黢的石洞頂部,說“莫告訴任何人我在這裏。”


    作者有話要說:回憶篇開啟_(:3∠)_


    不會很長,把緣由講清楚就結束了


    大家來冒冒泡好麽qaq本來就訂閱淒慘,冒泡泡來安慰千裏嘛qaq


    嚶嚶嚶【蹲牆角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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