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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季的夜,海退了潮,小小的浪花拍打著海麵,在沙灘上留下淺淺的濕印。


    幹裂的寒冷中,多了潮濕。


    青燈睜開眼時,第一眼看見的便是明晃晃的月亮,在沒有屋宇與樓閣的海岸天空顯得格外清澈明亮。


    她緩了緩,身子不似之前那般冰冷僵硬,好似有人喂了她一碗熱氣騰騰的濃湯,暖遍全身。


    青燈爬起來,自己躺在海邊一支廢舊的木舟上,她閉了閉眼睛,想不起自己是怎麽暈過去的。拍了拍身上的沙子站準備站起來,忽然間在層巒疊嶂的潮水聲中,隱隱聽見有誰在哼歌。


    悠悠淡輕的小曲兒。


    她抬起頭循聲望去,不遠處大石上,一道身影坐在上麵,月光投下拉出長長的影子,那人穿著地牢守衛的服裝,帽子已經摘下,一頭烏黑長發披散在肩頭。


    青燈定定看著那個背影,起身走過去。


    不知怎地一隻繡鞋丟了,踩在軟軟的沙子上甚是不舒坦,她索性丟了另一隻鞋赤腳走過去,走到男人身側,抬頭望著他。月光下海麵仿佛漂了一層銀緞子,折射著柔白光輝,男人的側顏也仿佛散發出皎白光芒一般,卻又極為模糊。


    他微微閉著眼睛,手搭在膝蓋上哼曲兒。


    青燈開口。


    “浮生若歇,南歌長望,弦音切切,風竹瀟瀟,私語何方,亂世何妨,君心我心,此生勿忘。”


    女人的嗓音清靈安靜,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足陷進沙子裏。


    “這是,小時候你教給我的曲子。”她不記得曾經,卻記得這首的曲子,她一直以為是家鄉的曲子,時常哼唱,後來徐孟天將她哼的小曲兒細細譜了一遍,名為《青燈調》。


    如今才曉得,這是很早很早以前,在冰天雪地的山洞裏他教給她的。


    如今想來,最初她假扮榮承公主混進夜凝宮時,止水曾說過他聽過這首曲子。而之前在南蘇城裏被新娘子追趕時,他哼的也是這首曲子,輕輕地,飄渺的。


    她怎麽就沒有注意到呢。


    “是,”男人抬眼注視她,黑漆漆的眸子微微彎了些,似是笑,又似是沒有,“是我母親的曲子。”


    “堪伏淵,”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喚他,“我全部記起來了。”


    堪伏淵靜默片刻,輕輕“嗯”了一聲。


    青燈繼續看著自己腳尖,“蕭斬他們人呢,金蠶娘子呢?”


    “連取你性命的人倒是也擔心,我帶你走時,她也趁亂逃了。”堪伏淵聲音淡淡,“這裏離地牢頗遠,他們不會找來。”


    他頓了一頓,最後說:“至於骨瓷,他暫且無礙,你不用擔心。”


    青燈點點頭,“好,謝謝你。”她繞過大石沿著海岸線朝前方的黑暗走去,海潮一起一伏,她□的腳掌踩上冰涼的海水開始泛紅,濺起小小的水花。


    至冬的夜裏,她毫無感覺地朝前走著,月光下一身青衣顯得格外纖細,仿佛就是這麽離他而去。


    堪伏淵瞳孔微微收縮,起身上前幾大步便將她手腕捉住,將她攥到麵前,“你這是做什麽?”


    青燈低頭看著抓住她手腕的手,說:“放手。”


    堪伏淵紋絲不動,手指緊緊掐住她。


    青燈至始至終都沒有抬頭看他的臉,慢慢地重複一遍,“放手。”


    男人眸底有什麽比夜裏海潮更為冰冷漆黑地在翻滾,他捉住她半晌,喉結滾了滾,才低聲道:“燈兒,看著我。”


    青燈停了會兒,便順從地抬頭對上他的目光,用同樣平靜的語氣說:“淵哥哥,你放手。”


    那三字從女子口中輕輕吐出,男人眸中仿佛被針紮了一般,怔神的瞬間鬆了手指。青燈見狀立即抽回手轉身邁步,毫不猶豫,子時的風吹起她濺濕的裙擺與飄揚的長發,在堪伏淵眼前淩亂了月光。


    女人的腰倔強地挺直,肩膀與裙衫地下露出的腳踝卻格外細瘦,仿佛隨時可被這凜冽的寒風吹裂,斷開,倒下,如一隻勉強拚湊起的玩偶,再次從桌上滑下摔得粉碎。


    男人眯起眼,幾步又重新到她身後,正去抓她的手腕,麵前的女人突然轉身,與此同時順勢抽出腰間軟劍,颯地在空中畫了個半圓,筆直地指向他的胸口。


    連海浪也在這一刻靜了,無聲地匍匐在岸邊,濕了她腳下的沙灘。


    青燈努力地睜眼凝視男人的麵孔,他在月光下顯得格外不真實,她說:“我一直以來不喜歡虧欠別人。若是欠了,我總想好好還清。可惜事與願違,我從未還清過什麽。”


    她說:“你救我多次,又將小瓷帶到陽光下,護他周全,我虧欠於你;而十一年前你做過種種皆是事實,又欺瞞於我,這些,僅當兩訖。”


    她說:“從今以後,我不欠你什麽。”


    她說:“你若再上前一步,便是你欠我一分,我會動手。”


    她手中細劍雪白,劍鋒銳利。


    堪伏淵仿佛沒有發覺他胸口的細劍一般,隻是目光分毫不讓地注視青燈的臉,不知是否是這月光太盛,這海太過平靜,反而將男人的雙眸映襯得死寂。


    他半邊麵孔埋在陰影下,而半邊麵孔被月色勾勒的如畫動人,他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會微微彎起,眼底卻沒有笑,依舊像身邊的夜海,黑寂寂一片,又好似許久沒有笑過了。


    正如他此時露出的笑容,動人心魄,比此時夜風更冷。


    他伸手握住了劍鋒。


    “你說我上前,便是我欠你。”堪伏淵黑色眼睛緊緊鎖住青燈,握緊了劍。


    血從指縫裏滲出,啪嗒啪嗒滴在沙灘上,極快地滲進去了。青燈睜大眼睛,她想抽開劍,卻怕加深傷口,一時間僵握著劍在原處。


    堪伏淵含笑輕聲問,他的笑裏,三分嘲諷,三分譏誚,三分冷漠,剩下一分捉摸不清,“燈兒,是不是你欠我,你才會在我身邊?”


    語畢,他握住劍鋒,帶著她的手,刺進他的心口,一寸一寸挪動。


    青燈臉色慘白,緊緊抿住唇硬杠著,捏住劍柄的指節也是發白,眼睜睜看著他胸口暈開的血染上胸襟的衣裳……


    他的手一直在流血,他唇角帶笑地望著她,又往胸口刺進一分。


    青燈感到身體裏有一根弦斷開了,猛地鬆開手後退幾步,渾身止不住地哆嗦,她張了張嘴唇,欲言又止,最後隻有出口的冷冷一句,“你瘋了。”


    說完,她渾身發冷地抱住自己。


    堪伏淵站在原地,倒握著劍,將劍從胸口拔出,丟在了一邊。他未刺進幾分見了紅,她便鬆手,傷口不深,他走到她身邊,她沒有逃,隻是慢慢地蹲了下去縮成一團,仿佛有什麽在她身體裏坍塌了,丟盔棄甲。


    “你走開……”


    她聲音裏隱約有了點兒哭腔。


    “燈兒。”他隨著她蹲□去,極近地望著她微顫的睫毛,一字一句地說,“你愛我,是不是?”


    青燈肩膀一震,既然不停地搖頭,“不是,你走開,你走開……”


    堪伏淵靜靜注視她低下的小腦袋,目光落上她發髻間的石榴花玉簪上,清輝中石榴花花瓣嬌潤,含苞待放,泛著溫柔光澤,他冷笑一聲,“你若恨我,你依舊戴著這簪子作甚,不如丟了罷。”


    他正說著,她便感覺發間一鬆,黑發披散垂在耳邊,她抬起頭,正看見他將抽出的石榴花玉簪握在手心,抬手竟然將它扔向大海。


    玉簪在空中劃過一道細細的光,落在遠遠的黑暗海水中,毫無聲息。


    青燈呆呆跪在原地望著簪子落水的方向,雙手撐在沙灘上,手指嵌進沙子裏,好似覺得這一切都是幻覺。堪伏淵立在她身旁,不說也不動,垂眸注視她,麵孔埋在陰影中。


    青燈眨了眨眼,似乎這才反應過來,突然就起身往海裏跑,跌跌撞撞的,她本就身體輕盈,一個晃眼的速度就紮進海中,大海沉浮,波浪變幻,極快地看不到影兒了。


    堪伏淵臉色微變,直接潛進海裏,不出一會兒便將她從水中拎起來。


    哪知她完全不領情,推開他不管不顧就往海裏鑽,堪伏淵鐵青著臉用力將她重新扯出水麵,她又是一陣掙紮,水花噗通作響,他忍耐不住直接動手將她全身動作製住。鹹腥的海水從堪伏淵臉頰上流下,他伸手啪地捏緊她的下巴,低頭靠近咬牙切齒開口,幾乎是吼出來的:“顧青燈,你再敢下去試試。”


    海水淹到她的下巴,她被迫仰著臉喘息,闔上的睫毛微微顫抖。


    堪伏淵不再言語,幾分粗魯地拖著她往岸上走。


    青燈小臉慘白,嘴唇發烏,渾身**地跪在海邊咳嗽,堪伏淵蹲下來,冷臉盯著她道:“你不是怕水麽?”


    青燈沒聽到似的,脫了魂兒似的依舊想往海裏跳,男人蹙眉攥住她濕透的裙衫強行將她拉到麵前,舉起手,攤開,石榴花簪靜靜躺在手心。


    青燈又是一呆,看著他手中的玉簪說不出話來,隻有眼眶漸漸紅了。


    “寶貝成這樣連命都不要了,嗯?”堪伏淵低聲道,“你若不愛,有本事再說一次。”


    作者有話要說:這部分是千裏最想寫的一段


    如果是愛上了,恩恩怨怨就什麽也理不清了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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