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回到許多年前。


    那一夜暴雨滂沱。


    宮內寂靜。


    屋簷嘀嗒, 燭光昏黃。


    少年一身紅衣,麵無表情抽出了麵前男人胸口的長刀。


    男人捂住胸口, 顫了一顫靠在身後的門框上,漆黑的眼睛盯住他, 有些恍惚,忽然間擠出一絲幹裂的笑來。


    “喬喬……”


    他凝視少年的臉,朝他慢慢伸出手來,好似看見的是那麽多年前不期而遇的美麗女子。


    門外的風雨濕了他半邊衣袖。


    少年沒有動,低垂著黑眸,任由男人撫摸他的麵龐。


    “喬喬……你終究是怨本座的……”


    男人嘴角笑意愈盛,眸中張狂閃爍, 血泊泊從胸口湧出。少年將手摁在他胸口催動內力, 鮮紅的花紋從指尖攀爬蔓延,閃爍著詭譎光芒,由男人胸口流向手臂,盤踞成一條遊龍刺青烙在少年的胸膛上。


    九霄盤龍印, 他收下了。


    鬆開手, 男人順著門框滑下,華美的錦衣染上鮮紅。


    血細細地從男人唇邊淌出,他繼續一瞬不瞬地注視少年蒼白而美麗的麵龐,開口說:“喬喬,你的孩子一輩子眾叛親離不得好死,你可是曉得……”


    他從喉口裏擠出嘶啞的笑聲,眸中瘋狂的光渙散了, “你恨罷……一直恨下去……這也算是記得本座了……”


    雨聲嘩嘩。


    少年低頭,脊背卻是筆直,一手鮮血,一手握著一把紅紋長刀,血從刀鋒出一滴一滴落下,落在絲絨毯子上。


    他靜靜聽著門外雨聲近在耳邊,悶雷於天邊,雨打芭蕉,何以比過笙簫,似天涯。


    ……


    堪伏淵睜開眼睛。


    懷中女子身子柔軟,散發淡淡馨香,呼吸勻長。她頭頂柔軟的發輕蹭他的下巴,他便撫了撫,雖是輕柔,她卻醒了。


    她哼哼兩聲,伸了一個懶腰,又轉身懶在他身上,“唔……又起晚了……”


    他不做聲,聽她脆脆笑兩聲,如風吹鈴。


    “淵哥哥也起晚了,太陽都曬屁股了,真難得~”又聽衣料摩挲,她是起來了。


    他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


    漆黑的。


    完全的漆黑。


    堪伏淵靜靜在床上躺了半晌,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是心裏琢磨,這失明,比他意料中要快些。


    ******


    今日夫君有些古怪。


    雖是罕見與她一塊兒賴了床便是罷了,起來後用早膳也甚是磨蹭了些。之後又叫來王安生一並去了書房,將門關上了。


    青燈煮了茶端來,王安生也不讓進,她開口問來,被告知宮中要事,得好一陣忙活了。


    “我都是宮主夫人了還有什要事不能曉得的?”青燈撇撇嘴,王安生無奈笑著攏袖行禮,“望宮主夫人還請多多包涵。”


    他說得溫文爾雅禮貌十分,她也沒底子拒絕。


    王安生又道:“些許近日宮主在書房中呆得長一些,夫人若是無聊,大可以去城中轉轉,前些日竹墨樓主發來信件說葉寧姑娘想與你聚一聚。”


    青燈怔了怔,葉寧想和她聚?的確是有些時日未見了。


    “嗯,那你把茶端給淵哥哥,他身子不好,叫他趁熱喝。”


    “是。”


    等青燈走了,王安生的微笑漸漸放下,他轉身推門,男人坐在輪椅上,手中握一卷書,似是閉目養神。


    他望著輪椅上這個曾經鳳華絕世的紅衣男人,如今付色慘白,手骨嶙峋,湛湛突出來,


    他咽下心中那一抹歎息,隻是維持平常的聲線,“宮主,如何?”


    堪伏淵不言,雙眸閉著,王安生等了片刻,將茶擱在桌上,擺開茶杯慢慢地斟,斟滿一杯擱在桌上,行禮道:“夫人叫您趁熱喝了。”


    青燈下午去了玉春樓,那兒依舊喜氣洋洋的喧鬧熱鬧,空氣中彌漫著濃濃脂粉香,見了葉寧和紫夜,連帶著樓中極為姐妹嘮嗑沒多久,紫夜便將醬香女兒紅端出來。


    青燈推拒好一陣子還是被一群春樓姑娘們灌了不少,搖搖晃晃地被送回宮,待真正踏進房都是夜了。


    青燈一邊走一邊打著飽嗝,走進黑漆漆的屋子,腦袋暈忽忽地隻想著喝點兒茶來醒酒,這便去窗台旁的茶幾上拎茶壺,剛走幾步,卻見茶幾旁一人坐在窗前,大半身影依舊埋在濃鬱的黑暗中,月光清輝柔柔勾勒了模糊卻熟悉的輪廓。


    他坐在月色下,如一尊灰色的靜謐雕像。


    青燈嚇了一跳,認出是堪伏淵,這才後退一步拍拍胸脯,緩口氣嗔道:“你幹嘛呀鬧鬼似的,也不點燭不嫌暗呀?”她一邊說一邊踩著虛步子晃晃悠悠地去拿火石與蠟燭,“萬一看書把眼睛看沒了,我怎麽辦?”


    陰影中男人一動,隻聽他輕喚:“燈兒,過來。”


    青燈“嗯”了一聲,他停了停,依舊道:“過來。”


    青燈這才收了手走到他身邊,屋裏太暗,她看不清他的臉。


    男人伸出手摟住她的腰將她抱坐在懷裏,他瘦了許多,手臂卻依舊有力,抱定後嗅了一嗅,道:“喝酒了?”


    “是呀,”青燈有些醉,臉紅紅地吐出熱氣暈乎乎地乖乖點頭,軟綿綿地趴在他懷裏,“玉春樓裏的姐姐們一起喝的,我本來是去吃醬肘子的,那樓裏的醬肘子最好吃了……”


    “又在胡鬧。”


    “才沒有,淵哥哥總說我胡鬧……明明是淵哥哥今天不理我的……”


    青燈迷迷糊糊說了一半便意識困倦,他的氣息待她而言永遠是最安定溫暖的港灣,他又不應言,她便靠了一會兒,睡意如潮水,她也安心睡去。


    房內一時間隻有她一起一伏的呼吸,熏香冉冉,似是飄出了窗外,朦朧了月色。


    黑暗中男人一手將她抱好,另一隻手抬起,長長的指尖順著她的肩上有些虛浮地上爬,摸索上她的臉頰。


    他睜著漆黑無神的眼睛,仿佛是看向麵前的虛空,用手指一寸一寸確認懷中女子的容顏,哪裏是眼,哪裏是唇,全然細密地、輕柔地、生硬地去觸碰,與心目中她的模樣重合。


    第二日又是書房。


    青燈覺得無趣,昨夜喝多睡了個回籠覺,懶懶磨蹭到下午,他總算回來,卻是神色冷漠的模樣,見了她也不搭理,直到青燈自個兒迎上去才與之說話。


    聲音依舊是溫柔的,隻不過青燈總感覺不對勁。


    他似乎……不願看她。


    第三日,依舊,在房中看書看折子,她提議出去轉轉也被拒絕了,青燈隻有一個人悶氣兒去給骨瓷掃墓。


    第四日,依舊。


    第五日,依舊依舊。


    第六日,青燈紅著眼去找王安生。


    王安生正在自個兒書房裏批折子,自從宮主坐上輪椅,他便分擔了一些事務。


    “王總管,你告訴我……”她吸吸鼻子,小聲說,“淵哥哥他是不是……看上別的姑娘了?”


    王安生批折子的手一抖,朱砂差點兒落在雪白的宣紙上,抬頭緩了一緩才從善如流地擺出慣有的微笑來,“宮主夫人何出此言?”


    “因為、因為他都不理我了,我跟他說話說不上幾句。”青燈低頭攥攥衣角,囁嚅說,“王總管,我是不是哪裏做的不好,不討他喜歡了?哪裏不好你直接告訴我罷,還是說上回我去玉春樓喝酒惹他生氣了?那我再也不去了。”


    “夫人……”王安生有些驚,末了苦笑搖頭,“並非宮主夫人所想,請夫人莫多放在心上。”


    王安生說話向來分量不俗,他說至此,青燈也安心了些,乖乖回去了。


    當日晚上青燈琢磨了一會兒,覺得些許是宮中事務當真勞煩到他,畢竟城主大人不是那麽好當的,於是乎甚是主動地在兩人上床後去親吻他的臉。


    堪伏淵先是由她親了一陣,才反手摟住她的腰,黑暗中唇瓣捕捉到她嬌嫩的唇,含住。


    他當真瘦了太多,她去抱他時,會硌到骨頭。


    可這些她全然不在意,隻要是他的親吻,她都將滿心歡喜地去接受。吮吻漸漸纏綿深入,青燈身子熱起來,伸手去拉男人的衣襟。


    她鮮少主動,甚至給他脫衣也是極少的。


    哪知她剛觸碰到,男人意識到什麽一般,仿佛是被火燎到,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停下了動作。


    “……淵哥哥……?”


    青燈抬起微紅的臉,黑暗中她看不見男人的眼睛。


    他的手冰涼冰涼的,緊緊握住她的手腕,然後一點一點擱在一邊。他將她慢慢放在床邊,拉了拉被褥道:“睡罷,燈兒。”


    青燈躺在床上,呆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是不抱她了。


    這一晚她睡得甚是不好,心中空空落落。


    早早的她便睜開眼,天邊尚泛起魚肚白,一切都還沉睡在夜色散去的霧中。


    她側過臉,見他不在床邊,一道紅色身影立於桌前。


    她怔了怔,平常他往往早她許多起來,她醒來時他都不在了,今日她醒得早,剛打算開口喚他,卻見他手在茶幾桌麵上摸索著,碰到茶壺,握緊,另一隻手去摸索茶杯,慢慢地翻開。


    他提壺去斟茶,好一會兒才將壺口對準茶杯,擱在杯沿上。


    他一切都動作毫無聲息,飲畢半杯茶,便自己推著輪椅,手扶著身邊桌椅牆壁,出門了。


    青燈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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