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夕滿腦子錯愕震驚,恍恍惚惚上了車。


    兩人共乘一輿,隔著一方矮桌麵對而坐。她猶自沉浸在方才他那句話裏,權當他自己的事來操辦?這話別扭,有幾分一語雙關的意思。然而細細一想又覺得是這麽個理,錦衣衛統領還沒有單獨辟宅子,二郎仍舊住在廠督府,如此一來,她的的確確是也算廠督府。


    無論二郎這個弟弟是真是假,兄長的名頭掛在那兒,藺長澤操持操持也無可厚非。


    五公主微微癟嘴,正微鎖眉頭想著事,餘光一掃,卻見對麵的廠督的目光朝她看了過來。他端坐著,周身氣度遙遙若遠山之獨立,修長的五指纏著念珠,愈發襯出芝蘭玉樹不可褻玩的風華。視線落在她身上,眉微蹙,顯出幾分不悅的意味。


    公主在邊關數年,渾身上下都是軍中男子豪邁不羈的氣息。言行出挑不說,就連坐姿都很獨特。纖長的左腿翹起,以一種桀驁不馴的姿態搭在右腿上,右邊手肘吊兒郎當地撐在桌上,嘴裏還叼了個蜜餞,繡花高縵履上的金線被日光照得來回晃動。


    他盯著她不說話,冷厲的目光嗖嗖刮過來,直盯得周景夕背心冒涼氣。她有些怔愣,皺起眉頭困頓地同他對視,一頭霧水。


    與他認識也不是一兩日了,這人的癖性她大約也了解。廠督喜怒不形於色,思緒全在一雙眼睛裏,此時那雙眼窩深深的眸子裏透著冷光,不言自語,他是在生氣。


    這下公主愈發困惑了。


    平白無故的,怎麽又生氣了呢?她不解,覺得這位督主近來是愈發地喜怒無常。就拿昨晚上來說吧,前一刻與她有說有笑,下一刻就立馬翻臉把她從屋裏扔了出去,簡直莫名其妙嘛。


    周景夕的視線挪移,在那位龍章鳳質的人物身上端詳片刻,腦子裏驀地冒出了個猜想。


    就說這模樣有些眼熟,這情景,簡直同她們正值天葵的時候如出一轍。女人信期的時候多焦躁,陰晴不定,雖然男人沒有信期,可太監不男不女,沒準兒更像女人呢?她一通胡思亂想,很快便將這個詭異的念頭拋諸腦後。


    求證是不能的,畢竟如督主這樣風華絕代又小氣的人物,輕易還是不要招惹得好。那怎麽辦呢?置之不理麽?


    公主癟嘴。恐怕也不大行,畢竟同一個華輿裏坐著,他冷颼颼地甩眼刀,她不是大羅金仙,哪兒受得住這陣仗!於是思量再三,她努力醞釀了片刻詞句,清了清嗓子,道:“嗯……廠督。”


    他端起桌上的青花瓷茶盅,左手撚著茶蓋慢條斯理地拂弄茶沫,鼻子裏發出了一個音兒:“嗯?”


    “呃……”她吸了一口涼氣,兩隻杏仁兒大眼眨了眨,搓著手斟詞酌句,“廠督今日,心情不佳?”


    藺長澤吊起一邊嘴角輕笑,寒凜的目光順著她的頭發絲兒掃到了腳底板,薄唇微啟吐出兩個字:“沒有。”


    他這一笑美則美矣,卻有種難以言喻的陰森意味。周景夕被看得毛骨悚然,暗道你這口是心非也忒明顯了,心情不好就不好吧,回答得能再虛偽點麽?


    公主向來不是個耐性好的人,見狀頗為不悅,拿高縵履的鞋尖碰了他一下,“喂,不高興別藏著掖著啊,有什麽不痛快的隻管說。”她很仗義地拍了拍胸脯,邦邦兩聲悶響過後,嗓音再度響起,“廠督也說了,往後咱們就是一家人,誰惹你心情不好,報上名來,本將替你出頭。”


    他的目光落在她碰他的小腳上,麵色一沉,“殿下的記性真是不大好,臣說的話,轉個背就忘完了。”


    五公主雲裏霧裏,啊了一聲,怎麽又扯上她了?


    她這副呆愕的麵容令人好氣又好笑。藺長澤微挑眉,如今這模樣倒與此前在玉門關重逢時大不相同。那時的她是淩厲的,豎起了周身的尖刺與棱角,因為陸家的事,所以對他有十足的惡意同憎惡。回京數日,他看著她臉上的笑容漸多,看著她對他的敵意一分分減少,也看著她一點點重拾朝氣。


    過去尖銳得不讓人觸碰,或許隻是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幼時在他的羽翼下嬌養長大,十四歲時又奔赴沙場,馬革裹屍兵海血刃是殘酷的,能夠讓她變得堅毅頑強,可是沒有經曆過人心的黑暗與複雜,不足以讓這丫頭的心智由內到外成熟。


    在他麵前,她其實一直是個孩子,雖然時時自我感覺良好,但掩蓋不了一根筋的事實。一個能威震敵營的將軍,有聰慧的頭腦是毋庸置疑的,可是論到城府與心機,她簡直還不夠他看。


    藺長澤眼底掠過一絲笑意,不過轉瞬即逝,很快笑色斂盡,他又成了一副拒人千裏的樣子。半眯起眸子打量她,眉宇間絲毫不掩心頭的不滿,道:“此處是京城,殿下還以為自己在大漠麽?坐沒個坐像,成什麽樣子?”


    她最怕他繃起臉說教的姿態,一板一眼,勾起兒時很多不愉快的回憶。他極嚴厲,有時甚至苛刻,治她的手段五花八門數不勝數,每一樣都教她沒齒難忘。


    周景夕麵上一僵,想起前兒才在他跟前背過女禮六誡,再低頭審度一番自己的姿態,不禁大為尷尬。好麽,確實有那麽點兒不成體統。


    公主不自在地撓了撓腦袋,小心翼翼將翹起的腿放了下去,麵上擠出幹巴巴的笑,“瞧我這記性,一不留神兒就沒注意……哈哈。”


    他冷眼覷她,陰惻惻道,“日後行走在外,理當時刻謹記自己的身份。你到底與軍中那些臭人不同,身為帝姬,言行不當,咱家丟不起這個人。”


    這話出口,五公主被結結實實嗆了嗆。她錯愕地抬頭,看他的目光極其詭異,心中早就腹誹千萬句。暗道這人還真可笑,她再不濟,丟的也是她自己的人,他一個八竿子打不著邊的對門兒鄰居,關他什麽事兒啊?


    “督主這話,前半截我倒無可辯駁,這後半截兒……”她一副看鬼的表情打望他,口齒不清地咕噥道:“沒事兒吧你?”


    廠督表情冷戾幾分,“大點兒聲,我沒聽清。”


    說來也怪打臉的,公主覺得,自己還真怕他聽清。她悻悻地笑,也不敢再與他爭辯什麽了。畢竟這西廠廠督口才了得,她是見識過的。真要動手的話,他一個病秧子,她又勝之不武,索性將話頭收穩了。


    打起車簾朝外看,大宸宮的輪廓在日光下逐漸變得清晰。晨輝的光有種從弱漸強的柔和,宮城就在不遠處,隨著車輪的行進變得愈發觸手可及。


    華輿在丹鳳門前被攔了下來。門前禁軍俺來上前檢視,誰知車簾子還來不及撩開,裏頭傳出個清潤微寒的嗓音,淡漠的語調,卻又不容駁逆,“咱家奉旨偕五殿下入宮,還望行個方便。”


    那禁軍臉色大變,當即雙手抱拳隔著門簾揖手見禮,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督主,冒犯了殿下,還望恕罪。”說完朝門前的幾人遞個眼色,“放行——”


    車輪子骨碌碌從青磚上碾過去,周景夕聽見宮門開啟又合上,沉沉一道悶響,像是隔絕了兩個天地。


    藺長澤在大燕朝中的地位高,禁宮中人也人人懼他畏他,這些都是周景夕早知道的。可是有一點她覺得好笑,可能方才那個禁軍自己都沒注意,他見禮時,竟然將督主,放在了她這個公主前頭,這著實有些可笑。


    她眼簾微掀看向他,素淨白皙的麵龐,偏偏生就一副無可挑剔的五官。如此雌雄莫辯的美貌稀罕的很,世無其二。


    “世人皆畏宮闈之深,可於廠督而言,這倒是空話了。”周景夕唇角勾起一絲笑,眸中卻有幾分寒色,“放眼大宸宮,這些宮人們眼中頭一個該怕的是女皇,隻怕第二個,就是督主了吧。”


    她話音落地,淡漠的口吻,卻有種森淒的意味。藺長澤盤弄念珠的手指稍頓,濃長的眼睫輕抬,微涼的視線裏映入她的臉。白皙明媚,五官靈動,可是眉宇間有戾氣,倒不如之前那樣可愛了。


    廠督垂眸一哂,淡淡道,“你何必這樣試探我,想說什麽,不妨直言。”他伸手拿起茶盅抿了一口,薄唇上氤氳了水汽,閃爍欲滴。


    她的目光定定落在他的唇上。又見他拿起巾櫛輕輕拭了拭嘴角,姿態神情,說不出的優雅耐看。


    想說什麽?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


    有時覺得自己是個奇怪的人,偶爾大大咧咧,偶爾心比誰都細膩。方才那樣不起眼的細節,卻令她想起了很多事。西廠的本事大,無論將來登上皇位的人是誰,他藺長澤都是最好用的利劍,斬妖除魔無往不利。可是西廠的勢力也太大,大到令所有人忌憚,劍雖鋒利,卻會懸在帝王的心口上,稍有不慎便會使一個王朝萬劫不複。


    她還記得自己發過的誓,如要即位,第一個便廢西廠殺奸宦,替朝中枉死的忠義之士沉冤昭雪。過去篤定自己一定要做的事,如今卻變得迷茫彷徨。她想他是真的對她很好,或許因為過去那麽多年的養育之情,又或許是因為別的什麽……


    腦子裏忽然很亂,周景夕疲乏地揉了揉太陽穴,沉聲道,“沒有,那句話隻是隨口一提,督主不用往心裏去。”


    最初隻是單純的合作關係,可是這種關係卻逐漸發生了變化,在她自己都無所覺的情況下。最初她是下定了決心的,一旦借他的力量登上皇位,必定毫不手軟除了他,可是上回在程府,她甚至無法容忍他受到一點傷害,這個發現簡直令她感到震驚。


    難道真如魏芙所言……她對他,有那種心思麽?


    思緒冗雜得像麻團,公主用力甩了甩頭。


    帝王業的道路注定不會平坦,今日是友的人,明日說不定就會變成敵。既然前路未知,那就不去想了吧,至少如今還是攜手並進就足夠了。


    人終究該活在眼前的。


    思忖著,馬蹄行進已經到了華晨門。車輿不能入內,任何身份的人都隻能下車步行。秦祿上前來打車簾,兩手扶著廠督下輿。周景夕走在最後,她身邊沒帶人,甚至連魏芙也沒有跟來,索性自己扶著輿欞打算縱身跳下去。


    是時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掌伸了過來,在她麵前攤開。公主一怔,眸子微抬撞進他的眼,點墨的瞳仁深不見底,似乎滿天辰星都在其中。


    她遲遲發愣,藺長澤等得略不耐,歪頭挑眉道,“打算一直發呆麽?”


    這話將飛遠的思緒生拉硬拽回來。周景夕回過神,幹咳了兩聲擺擺手:“不敢勞煩督主,我沒那麽嬌氣。”


    然而他的手已經伸了過來,大掌五指收攏,牢牢握住了她纖細的胳膊。她渾身一僵,他卻很自如,扶著她緩緩下來。她回過魂兒後開始掙紮,努力將手臂從他手裏抽離出來,皺眉道:“說了不必了!”


    他聽不懂人話麽?為什麽非要與她牽扯不清呢?再這麽下去,事情的發展或許會朝著一個不可收拾的方向一去不返!


    五公主的情緒有些激動,他卻神色淡漠,五指發力箍住她,力道不重,眼中的神色卻陰鷙得教人心驚膽寒。感受到她的抗拒,他開口,語氣透出顯而易見的不悅來,“這兒是宮禁,殿下確定要與臣在這兒拉拉扯扯麽?嗯?”


    “……”


    這話收效很好,她果然不掙了,由他似扶似拖地往明熙殿走。


    宸宮惶惶如畫,色彩沉重的牆瓦構築了一個斑斕的世界,覆壓天日,包羅萬象。一個帝國權力的集中地,行走著一群對權力趨之若鶩的人,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在這個地方被淡漠到了極致,沒有絕對的敵人,也沒有絕對的友人。


    雕梁畫棟,廊腰縵回,氣派尊榮不可一世。她在這個地方出生,在這個地方長大,可是如今與他一起再走這條路,她卻莫名有些惶遽。


    他總能輕易察覺她的異樣,眉微蹙,沉著嗓子低聲道,“怎麽了?”


    公主的視線從承坤殿前的丹陛上掠過,道:“登上皇位,走上那個權力的最高點,擁有了最大的權力,也就有了最可怕的孤獨,高處不勝寒。”


    她的聲音隱含著淡淡的恐懼與荒涼,不知是在憐憫女皇,還是在憐憫下一個女皇。他轉頭審度她,細致的眉和彎彎的眼,兩腮有酒窩。這原本是一張天生就愛笑的臉,此刻卻眉頭深鎖愁容滿麵。


    五公主不是一個複雜的人,對藺長澤而言,看透她更加易如反掌。他料到了她的心思,唇角微勾,揚起一個寡淡的笑,低頭將薄唇湊近她小巧的耳垂,道,“所以殿下要擦亮了眼睛嫁人,不然將來治下了盛世江山,與何人並肩呢?”


    隔得近,他呼出的氣息幽蘭似的,拂過耳垂也拂過麵頰,像能彌漫進她的心裏。


    心中的惶駭在刹那間被悸動所取代,周景夕神色一滯,回過神後大皺其眉,側目看他,滿臉牙酸又牙疼的神情。


    “並肩共賞盛世江山?督主是指誰?”宮中提這等話是殺頭的死罪,是以公主的聲音也壓得極低,小臉欺近他,又不可置信地擠出一句話:“二郎麽?”


    聲音出口有些變調,她在心中嚐試著想象了一下,登時如同吞了個活蒼蠅一般。


    “……”藺長澤嘴角幾不可察地一抽,旋即合上眼,回過頭發力地揉摁眉心,平息了幾回才抑住了一把掐死她的衝動。


    明熙殿同華晨門距離不遠,不消片刻便已經上了月台。


    周景夕在殿門前止步,拎了裙擺探進去一個腦袋,背後廠督眸子微掀看她,冷冷淡淡道,“針工署的嬤嬤們已在明熙殿恭候殿下多時了。”說完他也不等她反應,大掌覆住她的背心一把推了進去。


    公主無有防備,腳下一個踉蹌跌跌撞撞入內,怒衝衝回頭看,廠督風姿綽約緩步跟過來。她心頭憋氣,正要開口,身後一眾繡娘嬤嬤已經跪地開口,稽首恭謹道:“參見殿下,參見督主。”


    “……”這麽多人,想吵架也是不能夠了。五公主無奈,隻得惡狠狠瞪了他一眼,接著才回頭道,“平身吧,不必多禮。”


    宮人們恭聲諾諾言謝,這才直起身。廠督道,“王嬤嬤,上回交代的事辦得如何了?”


    話音方落,隻見其中一個年級最長鬢發花白的婦人上前幾步,朝藺長澤恭恭敬敬納個福,道,“回督主,奴婢照您的吩咐篩選了九種嫁衣的花式紋路,都是從各地繡坊呈上的新品,您看看吧。”說著掖袖一比,恭敬的姿態,“請。”


    廠督微頷首,慢步跟隨上前。


    五公主在背後看得眼睛都直了,她目瞪口呆,這算什麽?成婚的她,當新娘子的也是她,憑什麽他去選她的嫁衣啊?


    周景夕大皺其眉,朝著正垂眸打量嫁衣樣式的督主怒目而視,兩手撐腰道:“督主怕是搞錯了吧?這嫁人的是我又不是你!”你選個什麽勁兒啊!


    藺長澤眼也不抬,輕描淡寫吐出幾個字,“你選的我不放心。”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鳳還朝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弱水千流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弱水千流並收藏鳳還朝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