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裏許久不曾辦過喜事,好容易趕上一回嫁皇女,自然合宮上下都喜慶一片。周景夕雖然遠在玉門關數年,恩寵大不如過去,可女皇還是給她撐足了公主出嫁該有的臉麵,大赦天下,除重犯死犯外,一律釋放出獄。一時間,朝野內外都共賀大喜,大有幾分普天同慶的架勢。


    五公主是在大婚的前晚才入大宸宮的。


    照著大燕的規矩,皇女出嫁的前七日都要在宮中,說不出什麽由頭來,隻是個代代相的規矩。然而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五公主本就對禮數之流不上心,宮裏來人催也不怎麽搭理,這一拖便拖到了今日。


    她拖日子也不是全因為嫌麻煩,另一層還是擔心出岔子。畢竟宮中嬤嬤都是人精,女人破沒破身尋常人看不出來,在嬤嬤們眼皮子底下走一遭,什麽都藏不住。拖到成婚前一日回宮,與那些人精相處的時辰少,隻要不多走動,便不會出什麽紕漏。


    入夜了,宮中各處都掌上了燈火,亭台閣樓都在惶惶燈火中搖曳,愈發襯出這座宮城的龐然炫目。周景夕倚在窗前朝外看,天穹是黑的,壓得低,隱有幾分落雨的兆頭,她心中不自在,搖頭直歎運道差。


    大婚前一晚疾風驟雨,新娘子心中自然不痛快。


    魏芙聽了有些好笑,拿外衫過來替她披上,寬慰道,“殿下別擔心,今晚下場急雨,明日便是大太陽,那才是好日子呢。”說著說著又笑起來,撫著她的肩道,“你都戰戰兢兢好幾天了,過去對婚事從不上心的,如今倒真有那麽幾分待嫁的忐忑樣。”


    周景夕一滯,一張嬌麗的容顏霎時飛起兩片紅雲,不自在道,“什麽戰戰兢兢好幾日,你眼神兒不好,我坦然得很。”


    “是是是,你坦染,天底下就數你最坦然。”副將知她是嘴硬,也不辯駁,隻頓了頓竟麵露幾絲委屈,低著聲續道,“殿下,待你成婚,將來衣食住行想必都不會讓我伺候了吧,我還擔心自己會不習慣呢。”


    她不明白,轉過頭盯著魏芙定定道,“為什麽不繼續伺候?你與我是何等的情誼,任誰也替代不了。”


    魏芙嗤地笑了出來,“殿下分明是最聰明的,近來怎麽傻得這樣厲害?”見公主仍大惑不解,她搖了搖頭,解釋道,“你想想看,今後你成了婚,自然每日都是與廠督同房,你從小都是他伺候大的,他當然不會再讓我來服侍你了。”


    周景夕一愣,緊接著一張白皙的俏臉便紅了個底朝天。她羞窘不已,分明耳根子都發熱了,還是得作出凶神惡煞的模樣來訓斥人,道:“小丫頭片子懂什麽?盡在這兒亂說話,我懶得理你。”說完瞪了魏芙一眼,回身便上了床榻。


    副將抿唇笑,跟在她身後慢吞吞地走到窗前,伸手去放床幔子,唉聲歎氣道,“往後恐怕這些事兒我想做也輪不上了,如今能做一日是一日。”


    她渾身都快著火了,腦海中浮現那張清冷俊美的麵容,心中更覺得羞澀難當。索性拉高了錦被將自己裹起來,懊惱道,“閉嘴,快出去,我要睡了。”


    魏芙悻悻地吐了吐舌頭,這才偷笑著走出了寢殿。


    說是要睡,可是哪裏睡得著呢?周景夕抱著錦被翻了個身,麵朝裏側臥著,一閉上眼那張似笑非笑的臉孔就會竄出來,攪擾得她心神不寧。翻來覆去好幾回,她終於放棄了入睡,睜大了眼睛愣愣地望著上方。


    赭色的床幔子上繡著花好月圓圖,看上去栩栩如生,她看著看著嘴角便揚起來,低低傻笑了兩聲。


    真是令人難以置信,明天她就要嫁人了,嫁給那個她一度喊打喊殺的西廠督主。屋子裏沒有人,她不必擺譜也不必計較太多,可以恣意地嬌羞歡喜。周景夕心中有些緊張又有些期待,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會有這麽小女兒家家的一天。


    或許每個女人出嫁前都是一樣的,忐忑,緊張,歡喜,羞澀,以及對將來的憧憬。她想等他們成婚後會過得很好,畢竟彼此相愛,這種感情在許多個年歲的打磨下早就深入骨血,一輩子都糾纏不清。他們會攜手並肩,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她會在他的輔佐下成為儲君,共同開創一個她心目中的大燕。


    這一晚周景夕想了很多事,胡七八糟每個定數,然而每一樁都與廠督相關。七歲那年的初見到現在,不知不覺竟然已經將近十三年了。她過去不覺得,隻在今晚仔細地回憶,才發現的確如魏芙所言,他待她是真的樣樣都好。


    思忖著思忖著,困意不覺襲來,五公主沉沉入睡,直到翌日一群宮女嬤嬤推門而入,將她重新喊醒。


    腦子還有些迷糊,不過誰也無暇顧及,嬤嬤們動作利索,幾下便將床上嬌滴滴的美人給弄到了梳妝鏡前。壓著她肩頭使人坐下,一個清秀宮娥奉上巾櫛給她淨麵,她懶懶的沒力氣,在臉上隨意舞了幾下便將巾櫛扔了回去。


    這份兒從容灑脫勁兒把屋子裏的眾人全逗樂了,大清早趕入宮的四公主好氣又好笑,一麵拿篦子給她梳頭一麵打趣兒,“阿滿,你今日可是要出嫁的,別不是忘了吧?”


    這話仿佛是一記悶棍砸在腦門兒上,周景夕一愣,霎時什麽瞌睡都醒了。方才沒想起來還好,這會兒回過神,竟然連十指都緊張得發顫,邊兒上嬤嬤看了抿唇一笑,握著那微涼的左手柔聲道,“殿下別怕,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要高興才是。”


    高興,是的,她當然是十分高興的,可是愈歡喜愈忐忑,一顆心砰砰砰地直跳,仿佛一不留神變要從嗓子眼兒蹦出來。


    景瑜公主親手替她梳頭,一滑一念,“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兒孫滿堂……”


    婢子宮婦們也不閑著,細細地點麵靨描斜紅,替五公主精心地妝扮著。梳妝打扮的過程冗長到了極點,周景夕難得地極為耐心,坐在杌子上任一眾人盤弄自己。


    發梳好了便要挽起,手熟的嬤嬤上前替她抿頭,一層層地頭油抹上去,望著鏡中嬌豔美人道,“殿下,以前幾位公主出嫁,全都是奴婢替她們盤頭,你的發髻生得最美,是最標致的美人髻。”


    五公主聽了抿唇一笑,抬眼看了看鏡中,的確,裏頭的女人美豔無比,像是綻放的嬌花,要在今日盛開最極致的美豔。


    梳妝畢後已是午後,新嫁娘出嫁當日不能進食,這個規矩令周景夕大皺其眉。她有些不滿,癟著嘴幽幽道,“得虧香湯沐浴這一關昨晚已經過了,否則豈不是得折騰到明天去?”


    魏芙同另幾個婢子捧起嫁衣替她換上。大燕是一個嬌奢的國度,公主出嫁的禮服也十分講究,內著青紗中單,腰束深青蔽膝,將五公主妖嬈的身段勾勒得纖毫畢現。


    穿戴梳妝妥帖,嬤嬤宮娥們在五公主身上細細打量。五殿下平日不愛裝扮,如今盛裝濃抹,竟美得讓女人都移不開眼。副將頷首稱讚,又細細檢查了一番後確認一切無誤,這才歡天喜地地將人送出寢殿。


    花輿是三十二抬的,算得宮中皇女出閣的最高規格,一路撒禮花撒方印,吹吹打打鑼鼓喧天。周景夕坐在轎中顛來蕩去,總算知道新娘子不能吃東西,這麽個抬法兒,隔夜飯估計都得吐出來。


    她皺起眉,忽然覺得成婚著實是太不易了。


    花輿一路從大宸宮抬到廠督府,京城大街上萬人空巷,百姓們全都興衝衝地出來湊熱鬧,這便苦了一眾錦衣衛與廠衛,紛紛在兩旁架起人牆,將百姓們攔在道路的兩邊兒。


    下花輿時有專門的好命婆來扶,跨火盆跨馬鞍,這些繁雜的流程簡直繞得周景夕頭昏目眩。


    那頂名的二郎著了與她同樣的絳朱色禮袍,公主有些不高興,轉念想想也便忍了,顧念著大局,這些細枝末節也不必在意了。


    心一向沉靜無聲的廠督府前所未有的熱鬧,京中有頭臉的臣工貴胄無一不到,沉重的鳳冠壓得五公主脖子酸,她抬眸,目光下意識地在人群中焦急搜尋。很快,那抹挺拔如畫的身影映入了眼簾。


    廠督著官服曳撒,赭色的蟒袍雙肩處繡著流雲暗花,愈發襯出威嚴沉肅的氣度。他也看見了她,深邃的黑眸中霎時浮起一絲驚豔之色。


    尋常女人塗豔妝,稍有不慎便落了俗氣,她卻全然不是。實在太美,與他有過了夫妻之實,她神韻間的嫵媚輕易便能那拿捏人的呼吸。含羞膽怯的一雙眼,風情萬種都在其中流轉。


    藺長澤如玉的麵容神色平靜,可眉眼間的笑意掩也掩不住,她察覺了,心頭忐忑得愈發厲害,甚至連掌心都被汗水打得濕透。


    即便她們甚至連句話都不能說,但是她感覺得出,他比她還要高興。


    成婚的禮俗大約就是那樣,女皇主婚,隨著唱禮司的念詞拜來拜去,提線木偶似的。周景夕做得索然無味,麻木地行完一切禮已經入夜了,接著便被魏芙攙扶著回到了後院廂房。


    二郎是公主名義上的丈夫,少不得要推杯換盞地大醉一場。思及此,她忽然又有些慶幸,藺長澤身子不好,真要他喝那麽多酒怎麽得了。


    一麵忖度一麵揮退了魏芙,周景夕舒了口氣,推開房門提步入內。屋子裏點著龍鳳對燭,照得一室昏暗曖昧,她回身合上房門,扭了扭酸疼的脖頸,將將把鳳冠拆下來,一副溫熱的胸膛便從後頭緊緊貼了上來。


    男人修長的雙臂用力收攏,將她緊緊抱在了懷裏。


    她先是一怔,待那熟悉的水沉香竄入鼻息後便平靜下來,抿著唇正要打趣兒幾句,卻嗅見了空氣裏那夾雜在清香中的淡淡酒氣。


    五公主愣了愣,“你喝酒了?”


    話音未落,密集的吻便落在了她柔軟雪白的後頸,她呼吸微亂,感受到他的雙臂越收越緊,然後猛地將自己抱了起來,走向床榻。


    周景夕驚呆了,勾住他的脖子抬眼一望,那雙沉靜深邃的眸子幽幽如狼,灼灼盯著她,像是要將她整個吞進去一般。


    她當然知道他要做什麽,慌忙蹙眉道,“你瘋了麽?外頭全是人!”


    藺長澤將她放在床上,高大挺拔的身軀覆了上去,薄唇的溫度竟然近於熾熱,滾燙地落在她的唇上,直親得她嬌喘不已。她幾乎溺斃在他放肆而又輕柔的唇舌中,迷蒙著雙眼嬌呼,“等等,我有話想對你說……”


    他喉間溢出低笑,抵著她的唇沉沉低喃,“先喂你一次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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