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最近非常安靜,經過了宮本失蹤一事,似乎所有人都無比享受這種寧靜,連黑皮們都偶爾露出些笑容,不再那麽麵目可憎。


    心情好,消費欲望就高,百姓們難得扶老攜幼,敞開了荷包,街麵上賣小吃的,賣手工製品的,賣洋布的等等恨不得每天都如此。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比如西南戰事依然處於焦灼中,可百姓不在乎紅腦殼的事,他們需要的是發泄,發泄被艦炮頂在腦門的憤怒。


    因此,各種事關民生和新聞和趣聞,便是金陵新聞界最近的業務熱點,討論法蘭西最新時裝,美利堅全新汽車,才是最時髦的事。


    不過某天早晨,拿起油墨未幹報紙的一些讀者們,發現報紙上說起了天貺節的由來和小故事,並征集各地在六月初六這天的習俗。


    很多聰明人立馬意識到這是報紙在拍某人馬屁,畢竟天貺節打掃、晾曬的規矩跟新生活運動不能說一模一樣吧,隻能說完全一致。


    說句實話,除了被坑了錢的商家,大部分接受過教育的精英是讚成新生活的,至少他們不會走在小巷子裏時,突然踩到某些物體。


    而隨著六月初六越來越近,金陵各家報紙開始變著花樣的講述天貺節的新聞,其中有幾家報紙則另辟蹊徑,說起了旗民的蟲王節。


    但遺憾的是,即使有五族共和的名頭,這些新聞依然沒引起太多人的注意,隻是在金陵的旗民中流傳,並掀起了一陣蟲王節熱潮。


    特別是一個匿名的大善人出錢修繕了城外的蟲王廟時,這股熱潮達到了頂點,前朝滅亡後低調的旗民們,也開始發泄心中的苦悶。


    菠菜葉,買。


    椴樹葉,買。


    黃米麵,買。


    貧困的尚書裏也不例外,百姓們拿著積攢的大洋買了個痛快。


    其中德發米糧店的生意最好,從北方進來的黃米麵賣得最好。


    掌櫃的打著算盤,眼睛笑成了一條縫,他知道這種日子十年難得遇到一回,可經不住生意太好了,這一天趕得上往常半個月的收入。


    隻要再賣上那麽十天,不,五天,他便能將旁邊店鋪盤下了,掌櫃想到這精神一振,抬頭對著前兩天剛招進來的小夥計喊了一聲。


    “銅鎖,有空把米麵篩一篩,別混進了石子蟲子,咱們德發米店開了十幾年,從來不做黑心生意,等會去後麵再拿一袋黃米麵過來。”


    “好嘞,掌櫃的。”


    銅鎖說話間將一個顧客的布袋裝滿,殷勤道:“付錢您去櫃台就行了,今日店裏忙的厲害,讓您久等了。”


    說完他把米袋遞了過去,並在不經意間掃視了對方幾眼,當看到對方陳舊的布鞋和粗糙的手掌,他轉身向著店後的倉庫跑了過去。


    掌櫃偷偷觀察著這一切,見到銅鎖的動作後滿意點頭,是個幹活的人,原本是看警署的麵子收下這個小乞丐,現在看來是他賺了。


    這種不偷懶,機靈的夥計太難找了,現在的少年人吃不得苦,一個月休息一天怎麽了,薪水低怎麽了,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嘛。


    隻是他不知道,某個精明能幹的小夥計正靠在裏屋的牆上打著哈欠,眼睛不停看著周圍動靜,耳朵認真聽著他跟顧客之間的對話。


    “掌櫃的,多少錢。”


    “我來算算,這麽多夠不夠,你家裏可有兩小子。”


    “夠了夠了,再不夠啊我這當爹的就出門劫道了。”


    “哈哈,不至於。”


    聽完,銅鎖從牆邊離開,這是附近的老客人,還有孩子,不會是偽滿來的特務,不知道自己要偽裝道什麽時候,他暗自歎了口氣。


    走到一袋黃米麵旁,銅鎖低喝一聲把麵袋抗到肩上,他在特訓班待了幾個月,特務技能學的稀鬆平常,一把子力氣倒是練出來了。


    不過等到了門口,他稍稍彎了彎腰,喘著粗氣,裝作費力的模樣走進了店鋪大堂,艱難的把麵袋摔進了米鬥裏,揚起了一片麵灰。


    敗家子!


    這把掌櫃心疼的要死,這一摔至少少了一兩麵,當即決定找個機會扣這小子幾毛薪水,這麽浪費下去,他的德發遲早要關門大吉。


    背不動就不能將麵袋打開,一瓢一瓢的移過去麽,不就是腰累點嗎,累點怎麽了,豈不聞年輕時吃的苦,就是你鋪平成功的路麽。


    掌櫃的越想越氣,準備好好跟銅鎖說道說道,結果沒開口,就從外麵走進來一個年輕客人,衣著西裝,不像是尚書裏的那幫窮鬼。


    掌櫃的將罵人的話收回了肚子裏,臉上堆滿了笑容:“先生你需要買些什麽,我們德發是這附近頂好的米糧店,米麵品種最為齊全。”


    年輕人沒搭理他,自顧自在店裏走了一圈,最後停在剛剛打開的黃米麵旁,扒開麵袋,低頭聞了聞味道,又用手抓了一把搓了搓。


    這做派不像是來買米麵的,倒像是來搗亂的同行,加上被對方抓的那把麵,掌櫃的火蹭的一下子就冒上來了,決定跟對方說一說。


    “很好,請幫我裝五十斤。”


    “好嘞。”


    可隨著年輕人的一句話,掌櫃的火沒了,不但火沒了,甚至親自裝起了黃米麵,在尚書裏這種地方,一次買五十斤就是大客戶了。


    銅鎖很機靈,立刻彎腰幫掌櫃撐著口袋,眼睛卻死死盯著來人的皮鞋,對方穿的很普通,可這雙小牛皮皮鞋不是一般人穿得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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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做小偷時就是通過分辨衣著挑選目標,進了特務處,更是經過了專業的訓練,對方一進來他就注意到了這個細節,此人有問題。


    不但是鞋子,年輕人身上那套不起眼的西裝同樣有門道,看上去平平常常,隻是袖口灰蒙蒙的紐扣漏了底,那是用銀子做的袖扣。


    這種東西在民國很少見,多是歐洲老貴族們在使用,當服裝無法體現地位後,貴族們就用這些小細節來顯示自己與窮鬼們的區別。


    這是個異常低調的有錢人,在有意掩飾自己的身份,聽說話的語氣接受過良好的教育,說不定還去歐洲留過學,對方會是目標嗎。


    銅鎖有點興奮,有種在江湖廝混時遇到一個闊佬的感覺,他慢慢拉長了呼吸,強行讓自己的心跳放緩,以免搞得麵紅耳赤暴露了。


    掌櫃一邊裝著麵,一邊跟對方搭著話:“我一看先生的動作,就知道您是個行家,我這裏的麵都是從北方進來的新麵,一等一的好。


    不過您應該不是金陵人吧,本地人很少吃黃米麵,隻有被北方人和旗人愛吃,整個金陵城也沒多少家米糧店賣這個,您啊運氣好。”


    他想打聽打聽對方底細,要是能做成長久生意那就更好了,這麽一個豪爽的客人,日常開銷起來絕對比十個尚書裏的旗民還要多。


    “恩,北方人,最近有些想吃家鄉菜,便來買一些。”年輕人隨意解釋了幾句,接著轉身又在店內晃蕩起來,明顯不想跟掌櫃的多說。


    掌櫃的討了個沒趣,不過沒有生氣,幹了這麽多年買賣,什麽樣的客人沒遇到過,人家隻是不願意說話,用新潮的詞說這叫靦腆。


    他很快把五十斤麵裝好,麻利的口袋紮了起來,拍了拍手道:“銅鎖啊,把麵袋放到大秤上,再去外麵給先生找輛幹淨點的黃包車。”


    “知道了,掌櫃的。”


    銅鎖心中問候起掌櫃的祖宗十八代,用力將口袋背到了秤上,來不及喘口氣又走到店鋪門口,對著一個攬活的黃包車夫招了招手。


    “快過來,有活。”


    “來了,來了。”


    年輕的車夫穿著短衣,拉著八成新的黃包車跑了過來,行走間步伐穩健,肩膀紋絲不動,一看就是個老手,坐這種車那才叫舒服。


    等車到了跟前,銅鎖繞著車走一圈,黑鐵車身擦得幹幹淨淨,紅色絲絨的座位非常漂亮,車夫自己也收拾的利利落落,很是討喜。


    “快進去幫客人搬東西吧,小心點別把麵口袋漏了。”銅鎖大聲喊了一句,不動聲色的對車夫使了個眼色。


    “多謝小兄弟照顧。”車夫微不可察的點了點頭,很自然的低腰將黃包車放到了一旁,邁步走進了德發。


    沒多會車夫扛著麵口袋,跟年輕人走了出來,車夫把口袋放在了腳踏上,拿起腰間雪白的毛巾拍了拍車座,說了聲:“先生請坐。”


    對方抬腳坐了上去,沒有立刻就走,而是扔給銅鎖一毛錢,這才跟黃包車夫說道:“走吧,我給你指路,請快一些,我還有事要辦。”


    “您稍等。”


    車夫抬起車,拉著對方一溜煙就消失在街巷中,看得銅鎖十分羨慕,心說鄔股長真厲害,連黃包車都會拉,荒年餓不死手藝人啊。


    隻是對方如果是偽滿特工,肯定不會直接回住處,半路上一定換車,不知道科裏的弟兄能不能接應好,還有自己現在應該幹什麽。


    他站著看了一圈,想要找到撤退的信號,可是除了幾個呼嘯而過的熊孩子,一陣微風輕輕吹過,銅鎖大驚,不會又把小爺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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