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從川省到金陵逃荒的沈二應該是沒聽過列夫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名言,若他曉得,一定很讚同這個俄國大胡子的話。


    民國十九年開始,川省經曆了旱災,水災,雹災,蟲災,匪災連年不斷,沈二一家七口從古藺縣出發,到了金陵時便剩下他一人。


    兩個妹妹,沒出川省就賣給了地主。


    兩個弟弟,病死在湘省。


    爹娘,餓死在鄂省的賑濟會。


    沈二也不知自己是怎麽順著大江到的金陵,反正也沒有意義,說不定哪天就餓死了,記那麽清楚幹什麽呢,艱難活著便已不易了。


    幸好,早些到了金陵的同鄉告訴了他一個好地方,金陵城不愧是天子腳下,竟然有勸業會場這樣的好地方,可供災民們在此寢息。


    不然,他根本熬不過上個冬天。


    安頓下來後,沈二也想找份工來做,可他既沒有文化,又沒有力氣,哪個店家願意招災民,除了能吃,沒有任何可以壓榨的地方。


    隻有一個藥店掌櫃說等回家結婚的夥計走了,可以讓他來試試,可惜,沒了後文,沈二後來才知道那家店鋪起了大火,人都死了。


    “好人不償命啊。”


    沈二蜷縮在勸業會場的湘省展館裏,嘴上念叨了一句,將一個破鐵皮罐頭放在火上,裏麵咕嘟咕嘟燉煮著些什麽,味道有些刺鼻。


    現在天氣暖和了,這對他這樣的乞丐來說是最好季節,至少不會挨凍,而且有錢人家也樂意將剩菜剩飯丟出去,總歸是餓不著的。


    今天他就從童家巷裏,找到了這些魚骨和豬皮,特別是那魚骨,上麵可還有星星點點的肉呢,雖然被黑狗子追了半天,但是值得。


    他搓了搓手,用木棍在罐頭裏攪了攪,然後墊著幾片樹葉將罐頭從火上取下,齜牙咧嘴中用力吹了吹,迫不及待的就往嘴邊送去。


    “不準動。”一個發蒙的聲音響起。


    沈二呆住了,他的後腦頂著一根硬邦邦的東西,他知道那是什麽玩意,自己兩個妹妹就是被腰上別著這東西的人,半買半搶走的。


    他舍不得也不敢放下手上的罐頭,便學著同鄉告訴自己的話:“饒命,小的就是在這裏暫住,要是耽誤了好漢做事,我現在就走。”


    “把你手上的罐頭放下,動作慢一點,不然槍子不認人,我隻要你回答一個問題,這附近最近是不是有人失蹤?”聲音再次響起。


    沈二一愣,這位不是來搶地盤的,這讓他鬆了一口氣,小心翼翼道:“這裏都是災民,今天來明天走,小的沒注意有沒有人失蹤。”


    身後的聲音沉默了一會,從背後遞出了一張鈔票:“這是給你的賞錢,現在記得有人失蹤了嗎,我隻問你最後一遍,子彈還是錢。”


    對方說話的同時用搶再次頂了頂沈二的腦袋,冷冷的語氣讓沈二知道對方不是開玩笑,聽聲音就知道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厲害人物。


    好漢不吃眼前虧。


    沈二慢慢拿過鈔票,結結巴巴道:“我真的不知道有人失蹤,不過聽說日本館那裏有奇怪的動靜,有人說去看看,但沒見他回來。


    昨天我在那附近找水喝,看見幾個穿著黑衣服的人,他們把小長沙打了個半死又拉了進去,看著凶得很,我沒敢出聲就偷偷跑了。”


    這是實話,他一個災民不知道什麽失蹤不失蹤的,就知道有人去了某個地方就不見了,至於死了,還是跑了,那就跟他沒關係了。


    “錢可以拿走,但你要是敢騙我,後果很嚴重,聽到了嗎。”身後聲音的主人警告了他一句,接著又扔出兩張鈔票:“賞給你的。”


    “多謝好漢,多謝好漢。”


    沈二連槍都不怕了,撲到鈔票旁邊一把抓在手裏,手感告訴他這是真的鈔票,加上剛剛那張一共三十元,足夠他支個小攤謀生了。


    他想再感謝一聲,可回頭哪裏還有人,隻剩下篝火在微風中被吹的呼呼作響,沈二呆了一會拿起鋪蓋和罐頭,頭也不回的就跑了。


    這地方待不了了。


    不管給他錢的人要幹什麽,也不管日本館裏有什麽人,這事他摻和不起,還是拿著錢去別的地方租個房子,想辦法做點小生意為好。


    過了許久,篝火漸漸熄滅。


    手持勃朗寧的左重從陰影走出,將現場打掃了一遍,慢慢退出了出去,此時他衣衫襤褸,頭上帶著頂破鴨舌帽,讓人看不清麵容。


    入夜後他從丙地翻牆出來,走出幾裏地取了一輛早就盯上的轎車,一個眠花宿柳的公子哥座駕,終於在淩晨時分趕到了勸業會場。


    他不能在門口守衛那裏留下記錄,翻牆就成了唯一的選擇,至於回去,他也做好了相應的準備,為了這一天左重已經準備了很久。


    現在當務之急是找到王立中。


    而想要最快的找到王立中,漫無目的的尋找沒用,隻有找這些老住戶才能獲得情報,有鋪蓋和熱乎的食物的乞丐,自然是老住戶。


    結果還算不錯,左重基本確定了王立中的位置,勸業會場的日本館,徐恩增搞了個冷幽默,把地下黨叛徒放在了日本人的“地盤”。


    至於為什麽不打暈乞丐,前腳特工總部的安全點被人襲擊,後腳附近就出現了一個暈倒在地的乞丐,傻子也知道這裏麵有問題。


    不能給特工總部留下任何線索。


    所以不如放對方走,此人當了這麽久的乞丐,應該知道怎麽做最安全,直到確認了乞丐真的離開後,他才現身替對方清理了痕跡。


    左重手裏拎著一個布袋,在恍若鬼蜮的勸業會場裏走走停停,腦海裏回憶著地圖,他現在在前部國展區,日本館在中部的會展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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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會展區,不太好接近。


    他皺起了眉頭,國家展館之間的距離很大,地形開闊沒有遮擋,得要想個辦法靠近,否則不等幹掉王立中,對方支援人手就來了。


    假裝拾荒的乞丐走過去?


    不行,特工總部的人這次異常謹慎,看到一個陌生人靠近,肯定會提高警惕,自己隻是特務,又不是超人,麵對這麽多人也得栽。


    再說了,經過這麽多年的搜刮,除了帶不走的水泥,用來生火的樹枝,這裏已經沒什麽東西可以撿取,不能把一處的特務當傻子。


    看看有沒有觀察死角吧。


    左重認準方向,悄無聲息的向中部的展館區摸去,為了繞開露宿的乞丐,他的速度很慢,現在剛剛過了十二點,時間上還很充裕。


    目擊者越少越好,幹了這麽久的情報工作,他很明白線索隱藏在細節中,或許自己一個無意的動作被人看見,就會造成身份曝光。


    選擇視線很差的深夜行動,能盡量減少這種可能性,加之乞丐很早就要去乞討,早早就睡了,他剛剛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個清醒的。


    用了二十分鍾,左重走到了日本館附近,鑽進一堵半倒的磚牆下,壓低身子透過孔洞向外看去,一棟黑漆漆的建築物出現在眼前。


    “MD。”


    隻看了一眼,他的心就涼了半截,這是標準的日式建築,而這種建築一般都會在二樓開一圈的窗戶,以獲得更好的自然通風采光。


    可這同樣也便於特工總部的人觀察,天色有點暗,左重從隨身的麻袋裏摸索了一陣,掏出一個望遠鏡,接著微弱的月光仔細觀察。


    日本館整體由水泥建造,經過了幾十年的時光依然基本完好,學自中國古代的飛簷向空中高高彎曲,殘存的鈴鐺在風中搖搖晃晃。


    大門處堆積了很多磚石,不知道情況的人看到這裏,隻會以為這個地方已經被廢棄,根本想不到會有一群人躲在裏麵,有點意思。


    一樓外麵原本敞開的回廊結構沒了,隻剩下高高的台階,正麵的木質窗戶也不見了蹤影,但黑洞洞的窗口好像被人用磚頭堵死了。


    左重將這個細節記下,這可能是乞丐為了避寒幹的,也有可能是特工總部的特務來了之後幹的,目的是盡量減少人員進出的通道。


    再看側麵牆壁,上麵坑坑窪窪,最頂部的氣窗同樣被堵死了,這個應該不是乞丐們幹的,除非他們願意被寒冬裏篝火的濃煙嗆死。


    左重思考了一下,避開月光把望遠鏡往上抬了抬,二樓的情況與他的猜測一模一樣,一長溜的窗口就這麽敞開著,視野非常開闊。


    他確定了,這些改建絕對是特工總部幹的,一樓密不透風防止人員秘密滲透,二樓沒有遮擋,架上一挺機槍就是最好的防禦陣地。


    “真特麽成王八了。”


    左重心裏吐槽,徐恩增是從一個極端到了另一個極端,裏麵肯定不止一挺機槍,就算一處特務搬出一具迫擊炮來,他也毫不意外。


    以這樣的防禦水平,除非是大量武裝人員利用重火力突擊,否則很難攻進去,等中央黨部的守衛來援,襲擊者就要麵對兩麵夾擊。


    別說金陵地下黨不知道王定中的下落,就算知道也沒用,這不是普通作戰人員能辦到的,必須偷偷摸進去,不給對方開槍的機會。


    他慢慢閉上眼睛,現在的情況是外麵亮、裏麵黑,從明亮的地方看黑暗的地方,視力會有所提降低,他必須讓眼睛適應一會黑暗。


    五分鍾後,左重用手遮住眼睛上方的月光,睜開眼睛再次觀察二樓窗戶,這是最好的觀察哨位,特工總部的特務不可能不以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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