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疑問,似乎隻能從史書或長輩那裏才能得到解答。但淑寧還沒白癡到讓一個兩歲小女孩去問父親這種深奧問題的地步。天才的光環或許很耀眼,但她沒有興趣頭頂著這個環。而且太過天才的話,說不定佟氏也要把她當成是鬼上身了,富查家小子的事畢竟才過去不久。要看史書的話,現在的年紀也嫌太早了,何況她還沒啟蒙呢。雖說家人放任她滿屋子亂轉,但要是她真要一個人到書房去,不一會兒就會有人來——誰放心她一個小娃娃在那裏亂轉。就算不怕她被書本打到,也要怕她會不會把墨汁弄到書本上啊。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淑寧決定:她要先學認字,再好好讀書。隻有等到她的學識足以讓人覺得她看史書是件正常事的時候,才不會引來別人的疑慮。


    雖然她很想知道答案,但她人都已經來了,無論這是個什麽世界,她都回不去了,隻好既來之,則安之,隨遇而安吧。


    端寧到丁先生處上課已有好幾個月了,功課比起之前自然是進益了許多。但他小孩子心性,未免貪玩。在自己家裏用功是一回事,每天起早摸黑上學又是另一回事了,現在他連和朋友們一起玩樂的時間都沒有。如果上課不認真,先生還會打板子。父親是囑咐過的,一定要先生嚴厲管教,而且每隔幾天父親就要檢查他的功課,根本沒機會偷懶。在這樣的高壓下,雖然端寧的確有了進步,但也起了逆反之心,凡事隻要達到要求,就不想做得更好,因此他的功課長期隻處於中下水平,卻不打算更用功了。


    這天端寧下學回來,天色尚早,他留在房間裏看書,一刻鍾才翻得一頁,眼睛倒是往窗戶外頭看得多些。正百無聊賴之際,他忽然看見小妹淑寧搖搖晃晃地走進來了,伸出小手對他笑:“哥哥,哥哥~~”


    端寧眉開眼笑地,一把抱起淑寧:“怎麽來看哥哥了?我可好久沒跟你一處玩了。”


    “哥哥在做什麽?”


    “做功課呢,正看書。”端寧抱著妹妹坐回座位上,指著桌上的書本紙張給她瞧。


    “指得好,正好撞上門來了。”淑寧暗暗想道。她指著紙上一個字,問:“這是字嗎?是什麽字?”


    “這個呀,是‘遠’字,是很遠很遠的地方的意思。”


    “那這個呢?”


    “這個是‘亦’字。”


    “這個,這個呢?”


    ……


    端寧很驚奇地發現,隻有兩歲多的小妹妹非常聰明,無論是什麽字,隻要教過一遍她就能記住。有兩次他念了白字,居然被妹妹指正過來了。這真是太沒麵子了!他都七歲大了,居然還不如兩歲的小丫頭?!!!真是奇恥大辱!!!他決定要發奮努力,絕對不可以再被妹妹指出他念了白字!!!


    小孩子心思簡單,端寧這個真小孩很輕易地就被淑寧這個西貝貨給套住了,不但每天放學回來都教妹妹認字,而且自己還學得更加認真了。以前偶爾會出現的白字,再也沒有出現過,對於先生教的經史名篇,也漸漸熟悉起來,雖然算不上十分優秀,比起原來那勉強過關的成績,已算得上是飛躍性的進步。張保幾次從丁先生處聽到讚揚,都感到十分欣慰。回家告訴佟氏,更是讓她高興得破例做了一大桌好吃的,慰勞讀書辛苦的兒子。


    端寧教妹妹認字的事,不到一個月就曝光了。幸運的是,張保和佟氏都沒有阻止,隻是為了不增加端寧的學業負擔,把這個任務轉交給了佟氏。


    端寧原本教給淑寧的,都是他自己的功課,是《論語》。但佟氏接過教鞭,卻從《三字經》、《百家姓》交起。淑寧早在前世就學過這些,但鬱悶歸鬱悶,她還是得乖乖地重頭再學一遍。所幸她學得很快,沒過多久,佟氏就開始教她寫一些簡單地漢字了。


    這年的夏天發生了一件大事——皇後死了。佟氏與這位新封的皇後是同族姐妹,小時候也常見麵,因此難過了好幾天。由於國喪,未來三個月內所有有爵位的人家都要禁婚嫁,一年內要禁止宴樂,京裏許多大戶人家都紛紛遣散家養的樂伎優伶,有些人家就把這些小戲子轉成了丫環小廝使喚。伯爵府也不例外,一下子增加了不少人手。人手的充足使得二嫫沒了用武之地,於是又要被送回奉天來了。


    中秋前夕,又到了送禮回京的時候了。雖然國喪期間不能大操大辦,但節禮還是不能少的,佟氏省吃儉用了一個月,張羅了一車東西讓長福送回京城。長福回奉天時,就帶了二嫫回來,順道一起來的,還有一位三十多歲的漢子,叫成昆。不過他可不是金庸老爺子筆下的那位大奸徒,而是綠營退伍兵一名——伯爵府送來給小端寧當騎射教習的老師是也。


    這下可把端寧樂壞了。他終於不再需要整天坐在書桌前啃四書五經練大字了。有了張保的命令,他每天放學回來都能在外頭騎上大半個時辰的馬。等他再大些,時間還會加長,而且還有機會學射箭、刀槍和打獵。這怎麽能不讓他興奮呢?


    這位成昆老師,雖然有些沉默寡言,腿也有些跛,看著似乎有點落魄,好像不太可靠的樣子,但實在是有真本事的。騎術好是不用說了,他隻來了不到十天,連盛京將軍都知道張保家來了一位騎術高手了,除此之外,他射箭還百發百中,百步穿楊、百步穿銅錢等等都不在話下,難得的是還會三連發、五連發,還發發中紅心。這樣的高手,伯爵府是怎麽找到的啊?


    成昆不愛說話,但也耐不住別人磨,到底還是透露了一點,加上旁人從幾個新來的回屯旗人那裏打聽到的消息,終於知道了他的來曆。


    原來他是京郊綠營的一個小軍官,因為本領高強,已做到了把總,但他生性耿直,又不會討好上官,對下屬又嚴,所以在軍中頗受排擠。去年秋天時,他出營辦事,見到有權貴子弟欺淩一對賣唱的父女,就上前救人。誰知那對父女一脫身就快速逃走了,那幫權貴子弟丟了美人,拿他出氣,他隻身難敵對方勢眾,被打斷了一條腿。回營後,上司不但不替他出頭,還埋怨他多管閑事。因為沒什麽人關心他,他才發現過去自己做人有多失敗,於是覺得心灰意冷。他傷勢嚴重,斷了的腿接回來以後,還是有些跛,上頭認為他不能再做軍官,就給了他遣散銀子,讓他自行謀生去,卻把他的缺拿出去做了人情。他的積蓄都拿去付醫藥費了,幾兩遣散銀又能做什麽?所幸有個昔日同鄉幫他做保,他從前又曾有過盛名,才得以進了伯爵府當個騎射師父。但他的性格還是一如往日的耿直,處處受排擠。這次三爺張保寫信回京要求給兒子找個師父,人人都當是個苦差事,怕一去奉天跟著個出不了頭的三爺,就再也沒有了前程,所以無人敢應,最後把成昆推上來當了冤大頭。


    張保知道此事,倒有些佩服他的為人,對他的遭遇也很同情,因此對他很客氣,還吩咐全家,對成師父絕不能怠慢。


    成昆原以為來了以後會受苦,不料這份差事輕鬆得很,主家也很和氣,下人們都不排擠他,倒覺得比往日京中更舒心。他心中感激,就打起十二分精神教導端寧大少爺,把他磨得夠嗆。


    二嫫的回歸並沒有讓佟氏有所擔心。今時不同往日,這大半年功夫,兒女都在她身邊成長,女兒又已懂了事,不再像以前那樣,時刻都要人照顧,就算現在二嫫回來,也不必擔心她會搶走兒女的敬愛了,因此佟氏在麵對二嫫時,比從前和顏悅色了許多。


    相反,二嫫卻憔悴了不少,不過三十歲許人,原本的一頭烏絲已夾了幾縷銀白,倒讓佟氏大吃一驚,連忙問她是怎麽回事。二嫫眼圈一紅,嗚咽著說出緣故。


    原來她那個小女兒,自幼體弱多病,雖然有了親生母親在身邊照顧,但還是在六月中夭折了。二嫫自女兒滿月後就與她分離,直到去年除夕才再見到她,才相聚半年,就天人永隔,大受打擊,精神比以前差多了。佟氏聽她講得傷心,自己也是做母親的,也忍不住流了幾滴淚,柔聲安慰她道:“你也別太傷心,她是個好孩子,上天必保佑她投生個好人家,下輩子說不定怎麽享福呢。”


    二嫫哭著給佟氏跪下了:“多謝三奶奶這話。若不是您開恩,讓奴婢回去與家人團聚,奴婢恐怕見不到女兒最後一麵。如今不但能送她最後一程,還能陪了她這半年。奴婢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奶奶的大恩,就算做牛做馬,也會報答您的。”


    佟氏連忙扶起她,又叫小桃去絞帕子給她擦臉,說道:“不必行這樣大禮,我知道你是個可靠人。以後你就安心待在這裏,每年我都讓你送年禮回去,等你兒子再大些,就讓人把他調到咱們這邊來,可好?”


    說得二嫫大喜,連忙又跪下了。佟氏扶起她,又安慰了她幾句,就叫人去喊淑寧。


    淑寧來到上房,見到二嫫,先是愣了一下,想喊人,又忍住了,瞄了佟氏一眼,隻見她淡淡地笑著,隻問道:“你認得她是誰?”淑寧想了想,小心說道:“瞧著眼熟,隻怕認錯了。”二嫫忙上來抱住她:“小妞妞不記得我了?是二嫫呀。”她瞧著淑寧,倒想起死去的女兒,眼裏滿滿地都是疼愛。淑寧悄悄瞄了佟氏一眼,淡淡地說道:“原來是二嫫,我沒認出來。”二嫫隻是拉著她的手細看,問些別後的瑣事。


    佟氏一直都笑眯眯地,隻偶爾插句話,過一會兒,就叫二嫫先下去休息了。


    淑寧瞧著她的背影,回過頭來甜甜地笑著對母親說:“額娘,您今日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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