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美好的畫麵啊,如果周茵蘭大個五六歲,恐怕是又一出才子佳人街頭偶遇的好故事。淑寧可不會放過剛才與那書生照麵時,他微一發愣後,眼中的喜意,想必是認出了周茵蘭的身份。看他是個讀書人的樣子,言談不俗,舉止有禮,如果家世不顯,有心向某個官員自薦為幕,以為出身之道,周府丞的確是個好選擇:出身世家、學識淵博、官聲清明,在本地仕子中很得好感。隻是看起來周茵蘭並沒有感受到他的渴望,隻是對著一直低著頭的阿鬆大撒同情的眼淚。


    淑寧叫小桃去買了幾隻燒餅塞給阿鬆,出聲說是時候回去了。那書生馬上就提議由自己送她們回去。淑寧知道他是想在周府丞麵前露個臉,就故意說:“不必麻煩了,姐姐身邊有從人相隨,我也有人跟著,不會有什麽事的,不敢勞駕先生。”那書生愣住,不知該如何接話,正在這時,有人在後麵叫他:“蘇先生,快來呀!阿初他爹出事了!!!”他忙施了一禮,掉頭跑了過去。阿鬆也跟著去了。隻見一群人抬著什麽人進了一所房子,後麵還跟著個女人和小孩子哭著走,一夥人鬧哄哄地。


    周茵蘭擦擦眼淚,看到纓兒一副想跟上去看熱鬧的模樣,破涕而笑:“瞧你那傻樣兒,今兒天晚了,還是回家吧。”淑寧點頭稱是,一把拉過掂著腳想要往那邊看個究竟的小桃,往回走了。今天如果回去得太晚,是要挨罵的,反正八卦小桃功力非凡,就算現在不讓她去打探,她有也本事知道是怎麽回事。


    晚上吃完飯以後,淑寧向父親提起今天下午的事,問是否要加強利民措施的宣傳。端寧也說以往光是讓官宦富裕人家知道,固然可以獲得好名聲,但如果窮人不知具體的安排,能起的作用恐怕不會大。張保早就察覺這一問題,見兒子女兒說得有理,答應明天回衙門裏說說看。


    佟氏閑聊起今天的趣事,提到了肅家門前的八卦,以及他家與康親王府的婚事。張保在衙門裏也有所耳聞,但他知道的小道消息更詳盡些:“聽說那位椿泰世子的福晉去年夏天急病死了,康親王打算給兒子娶個蒙古貴女續弦。可現在又不是選秀的年份,上一回選秀的蒙古貴女進宮的進宮、賜婚的賜婚,剩下的大都是容貌不大如意的。親王府裏有人給他支招,選中了肅家小姐,也是蒙古近親,隻當側福晉是夠格了。如果能生下一兒半女,扶了正就是,如果不好,過兩年選秀,還要再挑一個。”


    佟氏聽了有些為這位肅大小姐不平:“這姑娘也是家世顯赫、品貌不凡,正正是奉天城裏一朵名花,如果不是這次賜婚,嫁誰不是當正室的命?如今要受這樣的委屈,又隨時有新人進門壓著她,我都替她難受。”


    張保笑她是窮操心:“肅家小姐家世越好,長得越漂亮,就越不可能嫁入普通官宦人家。現下雖屈居側室,但以她的美貌,必能得世子寵愛,何況她外祖家也不是吃幹飯的,怎會讓她受委屈?你何必替她擔心這個?有這閑功夫,不如想想明天吃什麽好菜吧,今兒那隻雞實在做得不怎麽樣。”說得眾人都笑了。


    晚上淑寧想到肅大小姐的這樁婚事,又擔心起自己的未來,翻來覆去的有些睡不著,結果第二天起床時頂著兩個黑眼圈,被小桃取笑一頓。她正不服氣呢,二嫫進來了,罵小桃道:“瘋瘋顛顛的,沒個規矩!怎能這樣取笑主人家?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已是快要出閣的人,怎麽還像個孩子似的?不懂事!”小桃臊了,抬腿就跑了出去。


    淑寧大吃一驚:“小桃要嫁人了嗎?”二嫫點點頭:“是年前才定的,五月就過門,還沒告訴姑娘呢,姑娘也別對人說起,開春就下聘了,是城北的農戶,叫王大牛。”淑寧問:“怎麽不是馬三兒?”二嫫忙掩了她的口,出門探看沒有人經過,才回房關了門,小聲對她說:“姑娘別亂說話,馬三兒也是夏天成親,娶的就是咱家的小梅,他們這樁婚事是三奶奶親自作的主,等他們成了親,還要在咱家侍候的。小桃嫁到王家,她自己也點了頭,以後就不在咱家了。”淑寧聽了,腦裏有些亂哄哄的,喃喃地說道:“小梅還比馬三兒大兩歲呢。”二嫫拉她坐下:“隻大一歲多一點,這有什麽?橫豎是差不多年紀。”


    淑寧一直以為小桃會嫁給馬三兒,她那麽多年來不停在嘴裏嘮叨著的“馬三哥如何如何”難道是假的麽?而且居然是小梅嫁給了馬三兒?這兩個人,一個是戳一下喊一聲、不肯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的老實人,一個是嘴裏能跑馬、給他一碗水他能從天亮說到天黑的話簍子,怎麽就揍一塊兒了呢?小桃對親事點了頭,可她心裏又是怎麽想的?


    淑寧心裏已經完全糊塗了,小桃雖然饒舌,但陪在身邊那麽久,總是有感情的,她真心希望對方能獲得幸福。想著半天,她站起身來,決定要到母親那裏去問個究竟,她老人家可別是亂點鴛鴦譜吧?


    正走到上房門口,正聽到二嫫在裏麵向佟氏報告馬三兒要寫信回京裏跟他唯一的親屬長輩——他二大爺報告婚事的經過。淑寧悄悄停下來,退回旁邊的走廊,這裏能聽見房裏人說話,又不容易被人發現。


    隻聽見二嫫說道:“馬三兒在咱們家多年了,婚事也會在這裏辦,用不著回京去,小梅她老子娘已經說了這事由奶奶做主。照奴婢看,隻需要知會一聲伯爵府的管家就行了。等年底送年禮回去的時候,再叫馬三兒和小梅同去,在他二大爺跟前磕頭。”


    佟氏過了一會兒才應聲:“這樣很好,他們倆個都是咱家裏頭得用的人,成了親就更用心做事了。小桃的嫁妝也要準備好,別丟了咱家的臉麵。其實她也是個伶俐人,我本來還想再留她幾年呢。”


    “奶奶不必為她操心,她嫁過去就是自由身,王家有屋有地,以後有她享福的日子呢,您已經很為她著想了。”


    “其實如果不是她太吵鬧,又愛到處打聽事兒,我本不想讓她走的。可是她這個樣子,如今倒還罷了,日後爺升了官,家裏人口多了,又或是回了京裏,住在府裏,她這個性子就是禍根,連累我們事小,就怕枉送了她自己的性命。趁現在有人看中了她,早點嫁出去,也算了了我一樁心事。日後再買人,要挑那老實不多話的,我可受不了再有人這樣呱噪。”


    “可不是?像小梅那樣老實的就很好,不多話,隻會埋頭做事,從不惹主人家生氣。”


    “可不是嗎?以後再進新人,都要找小梅那樣的,才讓主人家省心哪。”


    淑寧聽到這裏,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掉頭往回走。原來她一直當作是好玩好笑的事的小桃八卦習性,被佟氏當成了惹事生非的禍根,而她一直認為是沒個性的木頭人小梅,卻是母親眼中的理想仆人。她心中很難受,不知小桃如果知道了這些話,心裏會怎麽想?


    經過小梅小桃的房間時,正看到小桃在做針線。看見淑寧進來,小桃忙掩了手中的東西,不好意思地笑笑。淑寧分明瞧見,那是一塊繡花紅布,故意問道:“難不成在繡嫁衣?有什麽好藏的?大大方方做你的活就是。”小桃紅著臉,拿出那塊布,卻原來是塊紅蓋頭:“姑娘自小就人小鬼大,比我們可聰明得多,其實也沒什麽好瞞的,隻是有些不好意思罷了。”淑寧看著她眉眼間掩不住的喜意,覺得她其實也沒想象中那麽不滿,就問她:“你要嫁的那個人……是什麽樣的人?你是怎麽想的?”


    小桃抬眼望望淑寧,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這丫頭一向是個聰明伶俐的:“我明白姑娘的意思了,姑娘是覺得我自小喜歡與馬三哥說話,如今嫁給別人,心裏難免會不自在,是不是?”


    她這樣直接,倒讓淑寧愣住了。小桃低下了頭,又繼續說道:“其實那都是小時候的事兒,現在大了,想的事不一樣了。我其實知道,馬三哥心裏有別人……再說,他雖然好,可到底是這家裏的奴才,我嫁給他,還是一樣做奴才,以後的子子孫孫,都脫不掉一個“奴”字。可大牛哥不一樣。”她臉更紅了,頭又更低了些,“他是自由身……家裏有田有地,有房子,他人老實,有力氣,能做活,嫁給他……以後我就不再是奴才了,有自己家的田地房舍,雖然窮些,可好好幹幾年,也能過上好日子。以後生了孩子……也能讓他們讀書認字,說不定還能考個功名……當個官呢。”


    她抬起頭看著淑寧:“這樁婚事,是我開口向奶奶求來的,我見過大牛哥……我很感激奶奶,願意銷掉我的賣身契,給我自由……以往我總是淘氣,惹事生非,奶奶還這樣為我著想,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她的大恩大德。”說罷又低了頭:“真奇怪……我怎麽就跟姑娘說起這些話呢?不過……我覺得你能聽懂……”


    淑寧分明能看見她臉上的光彩,那雙眼睛裏含著的,是對未來幸福自由生活的渴望與期待。她決定把剛才在上房聽到的話都埋在心底,小桃並不介意這樁婚事,相反,她很高興,甚至很喜歡未來的丈夫,還主動要求嫁過去。


    雖然千百年來,身為女人,總是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但這並不妨礙她們向往與追求屬於自己的幸福。


    淑寧默默地回到自己房裏去,留下小桃一個人滿懷欣喜地繡著那塊紅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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