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氏忙迎上去問詳情,端寧喘了口氣,接過二嫫遞來的茶,喝了幾口,才說道:“那是京裏的黃馬褂欽差,來傳旨說臘月裏皇上和太皇太後要到奉天來祭拜祖宗。聽說是太皇太後的意思,時間有些緊,府尹大人一接了旨,就派人召集全城官員來商量此事。欽差大人就在衙門裏住著,因此才有那許多衛兵守護。”佟氏急問:“消息可靠麽?”端寧點頭:“可靠,我在韋倫先生那裏認得的幾位朋友裏頭,有幾位是各王府裏的小世子小王孫,消息是其中一位告訴我的,聽說他們早幾日已經得了風聲,隻是今日才有了準信兒。額娘不必慌張,阿瑪當是被府尹大人召去商量接駕的事兒了,沒事的。”


    佟氏這才鬆了口氣,招呼眾人各自回去幹活:“爺隻怕不久就要來家,都去準備晚飯去。春杏去煮薑湯,燒開水,預備爺回來洗腳。虎子去告訴阿鬆一聲,叫他別擔心,今晚就在咱家裏吃飯。老伍頭趕了車到衙門前候著接人,把馬三兒換回來。小梅替少爺換衣裳去,瞧這一身水,也不知是汗還是雪。”各人四散,端寧也笑著跟小梅回房去了。


    因天色太晚,佟氏就讓家裏眾人先吃了飯,然後留著飯菜在廚房裏熱著,等張保回家吃。後來因為時間太晚,就決定自己一個人在正房裏等待丈夫,讓淑寧和端寧都先回去睡,兩個孩子都不願意,硬是陪著她一齊等,倒讓她十分欣慰。


    張保直到一更天才回來,進門就喊餓了,蘇先生跟在後頭,對佟氏行了一禮,沒有說什麽,也有幾分憔悴樣。佟氏忙叫人端了熱飯上來,兩人忙忙地吃了,又喝了一碗熱茶下去,才端坐好了說話。端寧見沒什麽事,就先拉著妹妹告罪下去了。


    張保坐定了說話,道:“據說是太皇太後臨時起意,皇上也有這個意思,這兩年跟老毛子打仗,都贏了,又開拓了疆土,皇上決定要來奉天祭祀,稟告列祖列宗,本來是明年的事,但太皇太後不知怎麽的,提議道不如幹脆來這裏過年,因此才急急忙忙叫人來傳旨。說起來聖駕已經有好幾年沒到奉天來了,太皇太後上次來,還是京旗回屯之前兩年的事。如今府衙裏這一撥排得上號的官員,都是沒接過駕的。”


    蘇先生道:“的確,沒有經驗倒也罷了,畢竟經過這種陣仗的人到底不多,隻是時間太緊,如今已進了臘月,聖駕十多天後就要來了,城裏什麽都沒準備呢。行宮裏雖說有人打掃照料,畢竟已丟空許久,如果有要修繕的地方,不知道能不能趕得及。而且聖旨裏說這次是臨時起意,因此不許花費過多,一切從簡即可。隻是對咱奉天府的人來說,怎麽可能真的從簡呢?”


    張保點點頭:“不錯,隻能做出從簡的樣子來,但實際上應該有的還是得有。”他轉過頭來對佟氏說:“接著這個月隻怕我天天都得晚歸,還請夫人不必擔心,盡管照料好家裏,日間送些點心衣物到衙門去,隻怕忙起來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呢。”


    佟氏忙道:“夫君放心,家裏一切有我。”張保點點頭。


    蘇先生繼續道:“今日大人在內商量許久,我不得入內,不知具體情形,但聽說就是接駕的安排商量不定?”


    張保說:“是,要花費少又要排場大,不是一件易事。大家商量許久,也沒定出個章程來。隻是聖駕要來,就絕不能讓城裏出現凍死餓死的人,幸而去年有過經驗,今年又準備得早,現在那些貧民都過得還好,城裏百姓都還稱得上是安居樂業。”


    佟氏插嘴道:“今兒京裏來人傳旨時,因衙門裏沒傳出消息來,外頭有些亂,流言四起,聽說還有人借機鬧事的。”


    張保道:“我已聽說了,這事兒府尹大人自會決斷,隻怕會關上幾個人,免得聖駕到了以後出事。”


    蘇先生說:“現如今還沒定出接駕的安排,但時不我待,還是先做些準備才好。”


    張保點頭:“已經有人提出來了,明兒一早,就安排人去打掃街道、清理路上的積雪。聖駕入城經過的街道,兩邊民房都要整修一番,裏頭住的人要一一排查,務必提防有人驚擾聖駕。宮殿裏的整修自有那裏的總管負責,來傳旨的欽差大人,也會暫時住在府衙裏以便監督。秦同知已經安排了花兒匠在宮裏栽種花草——隻是這樣的季節,隻怕也開得不好。”


    蘇先生安慰他:“這是人力所不能為之處,大人不必擔憂,想來皇上也不會因為這點事而怪罪奉天府官的。”


    張保也知道這個道理,兩人繼續商量了一陣,實在掌不住了,才各自回屋休息。


    佟氏備好熱水給張保洗臉洗澡,趁著他迷糊著還算清醒的時候,問他:“今年送回京裏的年禮怎麽辦?本來已經置辦了一些了,隻是恐怕不會有什麽心思去理會這些,但若送得不夠好,又怕家裏責怪。”張保強睜著眼,道:“他們今年發了財了,不會在意我們這一點子年禮。上次不是有人送了些百年人參來嗎?拿幾株來,連著你之前準備的東西,明後天就先安排人送回去吧,叫他們捎封信,說今年咱們要接駕,疏了禮數,叫他們別見怪就是了。”他已經累了一天,都快睜不開眼了,說完就爬上床睡死了。


    佟氏無奈,隻好小聲叫人收拾了水盆麵巾,也睡了。


    第二天開始,張保就每天早出晚歸,在衙門裏忙個不停,有時甚至留在那裏過夜。佟氏執掌家事,諸事都照應妥當,讓張保很是安心。至於年禮的事,佟氏不敢真照著張保說的那樣,隨便安排些東西送去,除了四枝兩三百年的人參,也按往年舊例裝了兩車風羊風雞風兔,又添了一車上好的綢緞麵料,打了些精致的金首飾,並著二三十顆養殖場出的珍珠,統統裝了車。今年她派馬三兒和小梅夫妻為代表,再雇了幾個可靠熟悉的車夫,早早打發回京去了。長福與二嫫兩個,今年就留在奉天幫她料理家務。


    丈夫在衙門裏拚搏,佟氏也時不時的給他送些吃食衣物,有時也會送些點心給丈夫衙門裏的同僚一同享用,開展一些小小的公關工作。雖然隻是小事,但還是為張保贏得不少他人的好感,相比於老婆不會做人的“老好人”秦同知,張保這位“老好人”的形象更深入人心,上司也覺得他會做人,是可塑之材。


    端寧臘月初八要進行新年停課前的最後一次大考,天天在家裏自己讀書溫習。淑寧不便打攪他,有時便覺得無聊,有一日,忽地看見院子一角堆著的有些融化變形的冰燈,才想起做好後就沒玩過它們。那日做好冰燈以後,本來打算當天晚上就點蠟燭玩的,可是為著京中傳旨的事,全家人都緊張了大半天,哪裏還有閑心記得它?淑寧連忙召來虎子和阿鬆幫忙,把幾盞冰燈搬出來,在院子裏擺好,重新雕好造型,又找了幾根蠟燭,準備天一黑就點起來,好好欣賞一下“冰雪世界”的景致(雖然隻有寥寥無幾的四五盞)。


    晚上點起冰燈的時候,幾個孩子都聚在院子裏看,連一直在房中苦讀的端寧也來湊熱鬧了。冰中的燭火之光若隱若現,隔著幾種顏色的冰塊透出來,映得院中如夢似幻。人人都讚歎不已,幾個下人都丟下了手中的活,擠在院子邊上看。佟氏很高興,忙對淑寧說道:“別熄了蠟火,就讓它們這樣點上,你阿瑪整日辛苦,回來看見一定很高興,也叫他樂嗬樂嗬。”淑寧就應了,二嫫還找出一包新的蠟燭來,預備給他們續著點。


    五彩的光芒映照在夜空中,還驚動了幾家鄰居,有些小孩子頑皮,甚至伸手去摸,有的被大人打掉手,轉眼那大人就自個兒摸上來了;有的暗地裏拉著淑寧家的下人打聽,想著自己也弄一兩個,也有的一邊看燈,一邊圍著佟氏說著閑話。佟氏起初還很高興,自覺很體麵,隻是後來人一多,她就煩了,略寒暄幾句,就把人都打發走,那些人邊走還邊盯著冰燈瞧個不停。


    張保回來時,一進門就看見那色彩繽紛的冰燈,十分驚異,叫了人來問,才知是幾個孩子做出來的東西,便笑嗬嗬地仔細欣賞。跟在他後頭的蘇先生在聽了緣故之後,卻低頭不語。直到吃過飯,他坐在書房裏,端著茶喝了幾口,才對張保說話道:“說來大人莫笑話,這還是學生頭一回見冰燈。從前曾讀過傅青主的詩,叫《冷雲齋冰燈詩》,也曾想過不知這冰燈是什麽模樣,難道冰裏真的能點火,而冰又不會化麽?今天算是見識了。”


    “哦?”張保說道,“原來以前曾有人以冰燈為題寫過詩?卻不知這位傅青主是什麽人物?”


    “其實除了傅青主,蘄州顧赤方也曾在詩中寫過冰燈,不過知道這東西的人的確不多。方才學生所說的那位傅青主,其實本名是傅山,字青主,世稱僑黃先生,是我們山西人。他學問極好,詩畫雙絕,最難得的,是打得一手好拳。他曾經開館授徒,學生小時候也曾練過幾招,隻是通忘了。難道大人沒聽說過山西的‘傅拳’麽?”


    “原來是他?據說過他愛在醉酒時打拳,所以又有人叫他的拳法做“醉拳”,是不是?聽說前幾年去世了?”


    “是,他家舉喪時,學生還曾去燒過香,家父生前極愛他的畫,還收藏了幾幅,隻是如今……”蘇先生見張保很有興趣的樣子,才驚覺自己已經走了題:“咳,其實學生想說的不是這個,學生想說,這冰燈似乎做起來不難,而且所費甚少,又煞是好看,不知大人對此有什麽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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