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寧的從化之旅最終未能成行。。從四月初開始,廣州城內掀起了一場巨大的政治風波,就算外頭正值春暖花開的好季節,也擋不住人們心中的陣陣寒意。


    剛開始的時候,是武丹查點今年收入的第一季度海關稅銀,準備封箱押送京城時,發現銀子的數量與賬上顯示的有些不符,便嚴令海關衙門去核查,海關衙門也再三保證會查清楚。當時,人人都以為這不過是個筆誤,或是小錯而已,不料兩日後,布政使司下屬的一位姓賈的參議道,向武丹指控海關官員私藏稅銀,中飽私囊,而且隱隱暗示巡撫朱宏祚是幕後黑手。他拿出了幾本賬本,證明有人對稅銀做過手腳,又找到兩個海關小吏作證,一時間,種種證據都對朱巡撫十分不利。


    朱巡撫為了證明自身的清白,把武丹請到海關衙門,又把布按兩司、廣州府衙、番禺南海諸縣的官員都請來作證,總督親自帶兵維持秩序,朱巡撫跟賈參議當場對質。


    麵對種種指控,朱巡撫全數否認,甚至指責他因為與自己有私怨,就假造證據,謀害上官,實在罪大惡極。賈參議手持人證物證,自認為十拿九穩,對朱巡撫的辯白不屑一顧,還說自己已經上書朝廷,請巡撫大人省些力氣,安等朝廷的發落。


    布政使這時便好意勸說朱巡撫,若真有什麽難處,早點認罪,可以爭取寬大處理。朱巡撫卻冷笑一聲,命人奉上幾個賬本,聲稱這才是真正的賬本。而賈參議提供的均是假造。由於他有賈參議身邊的兩個幕僚作證,場麵當即急轉直下。賈參議想要反駁,卻不料他原來找來作證的那兩個海關小吏臨時翻供。聲稱因為在登錄賬冊時出了差錯,被賈參議拿住了把柄。不得不受他脅迫作假證指控巡撫大人,但兩人良心不安,現在當著那麽多大人地麵,他們不願再說謊,才把真相說出。


    賈參議當時氣急。直說他們是在陷害自己。其中一個年紀大些的小吏,老淚縱橫,一邊喊著“下官願一死以證清白”,一邊撞向堂上的柱子,當場頭破血流而亡。


    在場地官員大部分都被嚇呆了,總督大人這時便挺身而出,主持大局,判定賈參議假造賬簿,謀害上官。命人摘去他的頂戴,押入大牢。而死去地小吏,則被好生安葬。家人獲得官府撫恤。隨著數道命令的發出,賈參議頃刻間從雲端跌落地獄深淵。此前所作種種。都成了笑話。


    武丹從頭到尾一言不發,仿佛在看戲一般。隻是在總督命人拿下賈參議時,提醒了一句,在皇上的處置命令下達之前,對待有犯罪嫌疑的官員不能有損朝廷體麵。


    張保和在場的其他人都出了一身冷汗,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眼前地一切發生。他們看著賈參議被押在地上,官服都沾滿了泥土;他們看著幸存的海關小吏放聲大哭,為死去的同僚哀悼;他們看著布政使棄卒保車,笑意融融地恭賀朱巡撫沉冤得雪。但他們也隻能看著而已。


    張保回家後,數日不得安睡,常常半夜驚醒。佟氏多番撫慰,但成效不大。蘇先生聽說後,也丟下課業前來安慰他,但張保也隻是苦笑以對。


    京中伯爵府的急信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到的。


    老伯爵哈爾齊死了。


    他死得很突然。三月裏的某一天他跟幾個老朋友去馬場的時候,遇上另一撥人,據說裏頭有幾位貴人,兩邊約了賽馬打賭。哈爾齊輸了,這不算什麽,關鍵是他從馬上摔下來,磕傷了腿。當時不在意,隻隨便撕塊布裹了,還繼續跟人去喝酒,醉到第二天才回家,結果晚上高燒不退,傷口都流膿了。府裏請了大夫來,都說他年紀大了,有些風險。老太太不知是聽了誰的調唆,認定是有不幹淨的東西作祟,便請了薩滿法師到丈夫住地院子裏做法事驅邪。兒子媳婦再三阻止,她都不聽,連最疼愛的婉寧勸說,她也不肯改主意。結果哈爾齊不勝煩擾,傷情加重,拖到第七天晚上就去世了。


    老太太當即就昏死過去,之後一直臥病在床,家中大局都靠長子晉保和長媳那拉氏維持。晉保親自寫信給三弟,讓他盡快趕回家中奔喪。


    佟氏看過信,忍不住流了淚,忙叫人去前頭衙門把張保請回來。張保神色灰暗,聽到噩耗後,臉色更加難看,掩麵流淚道:“額娘怎麽這麽糊塗?!”然後默然不語。


    佟氏一邊抹淚一邊道:“我已經叫人去找端哥兒了,底下人也在打包行李,咱們盡快趕回京去。”她見張保不說話,以為他是傷心到呆了。


    跟過來的蘇先生勸說他們要節哀,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或許這話學生說得過分了,但總是要提醒大人一句。您因父喪丁憂守製,隻需百日便能進衙理事,廣州離京城千裏之遙,來回一趟就要將近三個月時間,如果回來得晚了,就會有人替了您地位子……”他看到張保的神色,便不再說下去,行禮告退了。


    張保默默走進書房,坐在椅子上想著什麽。跟進來地佟氏見他這樣,就說道:“我去叫人收拾東西吧,帶常用地就好,留下周四林王二等人看家,我們隻帶長福他們幾個回京去,如何?”


    張保怔怔地望著妻子,緩緩喚道:“夫人。”


    佟氏一頓:“怎麽?”


    “我想趁此機會辭官回京,一來是為阿瑪守喪,二來……也好照顧額娘。”


    佟氏勉強笑道:“夫君說什麽傻話呢?你當上知府還不到一年,辭什麽官?咱們隻需依製守夠百日,盡了為人子的責任就好,如果阿瑪在九泉之下聽說你連官都不做了,隻怕會是最生氣地那個呢。”


    張保搖搖頭:“我想得很清楚了。辭官回京,丁憂守製,然後留在府裏照顧母親。這個知府的位子就讓別人坐吧。想來當初如果不是聖旨明文規定。我接任梁大人的官職,也就是一年光景。”


    佟氏見他不象是作偽。便變了臉色:“府裏還有幾房兄弟,大房嫡長子,四房最得寵,誰不能照顧老太太?就算你一片孝心,她也未必領情。再說。你要辭官回家,隻怕第一個反對地就是她!”她覺得自己說得太過,又緩了緩口氣:“我知道你前些日子受了驚,總想著擺脫這些紛爭,但誰做官不是這樣?咱們從前也見過更過分的不是嗎?像奉天時的秦同知,就是無辜丟地官。何況你跟賈參議那種無根無基的人根本沒法比,再怎麽樣也不會落到那個地步啊?為什麽要辭官呢?”


    張保撫著額頭,道:“你不知道當日是個什麽情景。賈參議品級比我還高呢,轉眼間就被人按在地上。灰頭土臉,說收監就收監了,發出地奏折也被截住。找來的證人全都反了口,連他手下用慣的人都在指控他。雖然巡撫大人和總督大人都說會等候朝廷處置。可你知不知道?方才我在衙門裏收到的消息。賈參議在獄中……畏罪自盡了。”


    佟氏一驚:“難道是……他們怎麽敢?”


    “他們怎麽不敢?這一省的官員,有誰敢違他們地令?武丹將軍隻理八旗駐軍。隻要海關銀子能全數按時入庫,他就不會管那些人鬥什麽,頂多是在密折中提一提而已。我還能怎麽辦?保持中立,兩邊的人都不待見,隨便依附一方,另一方就不肯放過你。就算跟巡撫總督兩位大人站在一處,誰知道什麽時候會被犧牲掉呢?你沒看見賈參議一失勢,布政使司那邊就跟著踩麽?”


    張保越說越激動,含著淚對妻子道:“夫人,我害怕啊!這可不是丟官就能完事的。我如今有家有室,夫妻恩愛,子女雙全,家產豐厚,我還想平平安安地跟你過一輩子,想看著端兒娶妻生子,看著淑兒嫁人,看著賢兒長大,我不想再被卷入這些官場爭鬥中去,平白無故地丟了性命。”


    “夫君!”佟氏紅著眼抱住他,忍不住也流了淚。


    張保反摟住妻子,道:“我真不明白,他們到底為什麽要鬥?大阿哥再能幹,難道還能把太子鬥下馬來?太子是未來的皇上,整個江山都是他的,他爭那些銀子做什麽?我不要再被卷進去了,成日提心吊膽,就算有再多的銀子,再有體麵,又有什麽意思?夫人,咱們回家去吧?”


    佟氏隻能一個勁兒地點頭,接受了丈夫的決定。


    淑寧跟端寧此時正站在書房外麵,聽到父母的談話,都心裏發酸。


    端寧乍一聽聞祖父的死訊時,已經哭了一場,現在又忍不住紅了眼。


    淑寧對於隻見過幾麵地祖父,並沒有很深的感情,但聽到父親的話,卻覺得很難過。他一個帶點書生意氣,才智平平地人,為了爭一口氣走到今天,已經很辛苦了。他平時雖然不會拒絕收別人的好處,有時也會沾沾自喜,但還是常常會覺得不安,因此便盡自己所能為轄下百姓多做些好事。這一年來,他受到地壓力比從前大得多,整個人好像老了十歲,終日勞心勞力,憔悴不堪。


    或許,他其實並不適合在官場上生存,既然他不想再被卷入政治鬥爭,就幹脆趁此機會脫身吧。


    書房門打開了,張保與佟氏走了出來。看到兩個孩子站在那裏,張保便道:“收拾一下,該向誰告別就向誰告別,我們要盡快回京去。”


    端寧上前一步道:“孩兒讚同阿瑪地見解,不論朝中還是地方,那兩派人越發爭得厲害了,咱們早日躲開,省得日後出什麽禍事。隻是武丹大人那邊這半年來為阿瑪說過不少好話,需得好好解釋一番,免得反而得罪了他。”


    淑寧道:“阿瑪自從到奉天協助京旗回屯的事,十多年了,算起來在伯爵府裏還住不到一年,若阿瑪以此為由,言道要好好為父親守孝,還要侍候臥病地母親,當今聖上以孝治國,將軍大人斷不會責怪阿瑪孝順父母的心意的。”


    張保微微點頭,道:“好孩子。”便伸手摟住妻子和一雙兒女,又聽得賢寧在喊:“我也要抱抱。”卻是小劉氏抱了賢寧站在走廊另一頭。


    佟氏破涕為笑,走過去抱過小兒子,又拉住要走開的小劉氏,道:“傻妹妹,咱們是一家人,你躲什麽?我們要回京去了,你很快就能看到小寶了。”


    小劉氏怔怔望著佟氏,說不出話來我是第二天的分割線


    說起來簡單,其實真的要走的話,不是一兩天就能上路的。


    張保向巡撫提出辭官回京丁憂守製的請求,並沒有受到阻攔。在他看來,對方甚至還有些高興,很快就有風聲傳說,惠州府的同知會被安排過來暫替他的位置。


    武丹那邊覺得很惋惜,但張保流著淚說:“下官十多年來在外為官,不曾在父母跟前盡孝,以至於連父親最後一麵都見不到,實在不孝之極,如今老母臥病在床,下官怎麽能戀棧權位,而置她老人家於不顧呢?”武丹也無話可說,隻好反過來安慰他,又囑咐端寧,即使在孝中,也不能落下功課和武藝。端寧鄭重應了。


    溫氏聽到消息,便帶著真珍到了知府後衙,送別佟氏。溫氏先是陪著哭了一番,才道:“難得你我這般投緣,日後也別疏遠了,雖然你不在這裏,但千萬要記得多寫信來。仙客來那邊的生意,自有卞財看著,每季度的分紅,我都會親自收好,讓人給你們送去,你不必擔佟氏道:“那點子錢無所謂,送來送去的,虛耗人力,倒不如讓卞掌櫃拿去做本錢,日後也可多得些利。至於通信的事,你盡管放心。難得你我這樣要好,孩子們也都合得來,隻要你不嫌煩,我巴不得三五日就跟你通一回信呢。”


    淑寧與真珍手拉著手,四眼淚汪汪地,都不知該說什麽,半日淑寧才道:“我們要走了,你多保重。”真珍鼻子一酸,忙拿帕子揉了揉,道:“從化你雖然去不了,但我讓人帶了幾瓶子花蜜回來,都交給你的丫環了,你記得吃,回頭寫信告訴我味道怎麽樣。”淑寧點點頭,然後她又說了幾句話,忽然哇的一聲哭出來,抱住淑寧說:“好妹妹,我舍不得你!”淑寧也忍不住紅了眼。


    佟氏與溫氏見狀,便過來好生撫慰一番,真珍才止住了哭聲。佟氏見她臉上淚痕斑斑,頭發也有些散亂,便叫丫環打了盆水來,拿過妝匣親自為她淨臉補妝,溫氏和淑寧也在旁邊幫忙。待把頭發重新梳好,佟氏拿了一根自己往日常戴的碧玉簪子,幫她把頭發綰住,才道:“好孩子,你舍不得我們,我們也舍不得你,隻是天下無不散之宴席,即便今日散了,總有再聚的那天,隻要到時候你還記得我們兩家的情份,就是個有心人了。”


    真珍臉上有些羞紅,應道:“我不會忘記的。”溫氏也微微笑著點頭。


    這時,丫環進來報說:“太太,榮大奶奶來了。”


    (殘酷的官場爭鬥是根本原因,張保的心理變化是思想基礎,家產漸豐是經濟條件,老爵爺之死是導火索,賈參議之死是催化劑,這個變故影響很大啊,有人猜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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