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書房裏坐下後,淑寧叫硯香奉茶,而茶香則按往日做的那樣,去槐院陪崔嬤嬤,那婆子進了屋,便守在離門口不遠處,硯香退下去時,瞟了她一眼,在門外站定,聽候差遣。


    淑寧問:“桐英哥最近可好?我聽說你忙得很,看著連人都瘦了一圈,可要多保重身體。”桐英笑道:“沒事,就是累了些,你還不知道吧?皇上如今已經許了我,等明年開春就調我到兵部去呢。不過現在要繼續辦禮部的差事,時不時地還要到兵部去幫點忙,因此十分忙碌。”


    “咦?那你可是得償所願了。隻是桐英哥為什麽要調到兵部去呢?”


    “在兵部容易立功啊,我總不能光吃老本吧?”桐英微微一笑,“如果我在皇上麵前更有份量,想求什麽事也容易心想事成啊。”


    咦?淑寧忽然覺得桐英的目光中有些別樣的含義,但一時又捉摸不定。


    “而且禮部的活雖然體麵,卻瑣碎得緊。”桐英很快訴起了苦,“你說這些王公大臣怎麽就那麽奇怪呢?秋天的時候,紮堆似地娶妻納妾,到了冬天,卻又紮堆似地辦喪事。我這個月,至少有一半時間在穿素服。”


    淑寧認真看去,果然他這身衣服與平日見的白衣服不同,完全沒有裝飾花紋之類的東西,連荷包也隻戴了一個藍色的:“可是有哪位貴人薨了麽?”


    桐英有些詫異:“你不知道?宮裏的貴妃娘娘沒了,就是鈕祜祿家那位。”不過他很快就醒悟過來:“是了,你最近都在家裏學規矩,外頭的事都不知道吧?”他瞥了一眼門口那婆子,悄聲道:“是不是很辛苦?我聽你哥哥說。你受了大罪了。”


    淑寧微微笑道:“還好,剛開始有些難受,但現在已經習慣了。就是有些累。”


    桐英摸摸頭,吱唔了幾聲。從袖裏掏出一個小匣子來,遞給淑寧道:“這裏頭有個小瓶,裝的是特製的藥水,滴兩三滴進一盆熱水裏,晚上泡泡腳。第二天會鬆快許多。還有這個……”他從另一隻袖子裏掏出一個藍色綢包來:“這個也是我們家地秘方,裏頭的藥丸,你每晚取一粒,用熱水化開服下,可以減輕疲勞。”


    淑寧有些吃驚:“這……這可太感謝你了,這藥很珍貴麽?”


    “呃……”桐英笑笑,“沒什麽,你用完了再問我要。其實我早該送過來的,先前我光顧著忙自己地事了。竟然疏忽了你這邊。”


    淑寧心下感激,其實現在自己已經習慣了,除了累些。也沒什麽難受的地方,不過桐英地一番心意。她還是會收下的。她再次向桐英道謝。桐英隻是搖手說不必。


    淑寧想到彼此的交情,覺得也不必太客氣了。便大大方方收下,然後請桐英參觀新院子,順便給點意見。


    雖說她每日過來半個時辰,是端寧的借口,大多數布置新房的工作仍由長福二嫫夫妻負責,但她既頂了這個名頭,也不好不出一點力,因此還會給些意見。除去正房不歸她管,幾個仆役住地屋子交給長福負責外,其他地方她都插了手,尤其是書房。這裏的所有布局擺設都是她負責的,因此才會收拾得格外清雅,連用的茶具與文房四寶也與眾不同。


    除了書房,她最得意的便是院子裏種的幾叢梅花。.1那是特意請了極有經驗的老師傅出馬,分別從房山別院和伯爵府花園裏移植過來的,多數是紅梅,也有幾株粉的白地黃的。她親自選擇了栽種地點,讓那梅花看起來仿佛布滿整個院子似的。加上昨天剛下了雪,有幾株紅梅開得格外鮮豔,映著白雪好不精神。


    她早盤算好了,府裏地幾個院子,包括自家的槐院,大房地竹院,四房地菊院,以及現在慶寧住的桃院和順寧住地杏院,都是以院中所種的植物命名。如今哥哥的新院子種了梅花,就該叫梅院了。


    桐英似乎也很欣賞院裏的梅花,笑著說:“看那紅梅開得這麽好,這院子幹脆叫梅院算了。”淑寧怔了怔,也笑了,看來桐英也有一樣的想法呢。


    “哎呀!”桐英忽然叫出聲來,嚇了淑寧一跳,隻聽得他說:“怎麽辦?我手癢了。淑妹妹你不知道,我自入冬以來便一直練畫梅花,天天都要畫上幾幅,是老師布置的功課。結果現在我一見梅花,就忍不住想畫了。這裏可有畫具?我想畫兩筆。”


    “自然是有的。”淑寧道,“哥哥雖然不愛畫,可即將過門的嫂子卻是學過的,因此我在這書房裏添了全套畫具顏料呢。”她找出一疊大幅的夾江紙,鋪了一張在案上,又把幾樣畫具一一擺開,見桐英正盯著屋前那叢梅花細瞧,便索性到屋後的水缸裏舀了水,親自幫桐英磨起墨來。


    不一會兒,桐英有了腹案,走到案前執筆,因見那畫筆是新的,便取了端寧平日用的舊筆,蘸了墨,看了看筆頭,在紙上刷刷畫了幾筆。起初看不出是什麽,後來漸漸顯了山石的模樣,可以認出那是梅花底下堆的幾顆怪石,隻是比實物更有氣勢些。然後他又從下到上畫了曲折的粗枝,漸漸變細,最後用筆尖收了頂端,又再從底部開始畫另一枝。


    淑寧看著他畫出了一叢梅枝,又另換了細筆畫起了旁枝,看樣子是幅水墨寫意。她瞧了眼屋外那叢紅梅,忽然覺得桐英或許需要紅色顏料,便尋了朱砂和幾個白瓷碟子來,斟酌了一下份量,調出半碟紅色來。


    桐英畫完了梅枝,手上的筆在空中略晃了晃,似乎隻是無意識的動作。淑寧看見,猜想他會不會是需要清水,便把那青瓷蓮葉水丞往他右手邊挪了挪。不一會兒。桐英果然將筆往水丞裏沾了沾,瞧見旁邊有白碟子,便在那碟子上頭調了點淡些的墨色。畫了幾枝遠些的枝幹,然後端詳片刻。才用另一枝筆沾了朱砂,點起梅花來。


    他幾筆點成一朵紅梅,有盛開地,有含苞的,也有花骨朵。紅豔豔地布滿了枝頭。等他點完幾朵花蕾,顏料已用去七八成,他又將剩下的朱砂加水調成淺紅,畫了幾朵背影中地梅花,然後用細筆沾墨勾了花蕊。


    他這裏修修,那裏補補,又再看了一會兒,滿意地點了點頭,待要找水洗筆時。卻看到淑寧捧了筆洗進來,裏頭是剛換上的清水。他愣了愣,瞧了眼案上地東西。笑了:“怪道我今天畫起來格外順手,原來是淑妹妹在幫忙的緣故。看來你我合作得挺默契麽。你連我要用什麽東西、畫什麽顏色都知道。”


    淑寧笑道:“好歹我也是學過畫的。雖說比不上你的本事,卻也知道些皮毛。院子裏的梅花。今天紅得這樣好看,若你隻用水墨,未免辜負了它地好顏色。要想畫得精神,自然是要調出最鮮豔的朱砂來。”


    桐英笑笑,又看了一下自己的作品,問:“你覺得我這畫怎樣?”淑寧仔細瞧了,道:“自然是好的,不過與平日尋常見的梅花圖略有些不同。如今的人畫梅,都愛畫出清冷孤傲的感覺來,但桐英哥筆下的梅花,卻開得欣欣向榮,瞧著比真花還要繁茂些呢。”


    桐英笑道:“那梅花若是長在山野之地,在凜冽寒風中傲然開放,自然是該畫出一株瘦梅,孤芳世外的清冷感覺來。但你家這紅梅,生於富貴之家,日日有專人看守照料,若還擺出孤傲清冷地模樣來,未免太過矯情。既是生於富貴,便索性盡力開得繁盛些,既報答了照顧它的人的一片好意,也能得到更多關注不是?”


    淑寧道:“聽你這話,倒覺得這梅花也有心思,更象是個人了。”桐英笑笑:“你不是梅花,又怎知它沒有那個心思?”


    他提起筆,欲在畫紙上題字,卻又住了筆,看了看淑寧,猶豫一下,對她道:“我想給這畫題首詩,但又不知合不合適,淑妹妹幫我看看可好?”說罷便拿過另一張紙,在上頭寫了首詩,遞給淑寧瞧。淑寧看了,卻是一首七絕:“並蒂連技朵朵雙,偏宜照影傍寒塘。隻愁畫角驚吹散,片影分飛最可傷。”這詩她讀過,是元朝馮子振地《鴛鴦梅》,但看這詩句內容,她卻覺得很是古怪。這詩與畫格格不入,桐英就算再不擅長詩詞,好歹也讀了那麽多年的書,又是學畫地,對詩詞應該有一定地鑒賞能力才是,照理說應該不會犯這種錯啊?


    難道他是故意的?可這又有什麽用意呢?


    她忽然有了一個念頭,但又不敢相信。抬眼瞧瞧桐英,隻見他正微笑著看她,目光溫柔,她心中一動,有些不敢肯定起來。


    門邊地婆子咳了一聲,淑寧皺皺眉,收回了目光。桐英沒理會那婆子的目光,仍舊笑道:“可是不好?淑妹妹有話照直說就是,不必為難。”


    好吧,她就試一試。於是她開口道:“桐英哥用這首詩,卻有些不合適。你畫的梅不是兩枝而是一叢,旁邊也沒什麽水塘,而且梅花都聚於枝頭,而不是在風中吹散。更何況,詩讀起來有些悲了,與畫中的欣欣向榮並不匹配。”


    桐英卻並不在乎,仍舊微笑道:“原來如此,是我錯了,我隻是覺得這詩名兒好,便用上了。”


    詩名?《鴛鴦梅》嗎?淑寧忽然覺得心跳有些快桐英又拿過一張紙,刷刷寫了幾句,道:“你瞧這首如何?”淑寧看了,卻是蔡襄的詩:“日暖香繁巳盛開,開時曾達千百回。春風豈是多情思,相伴花前去又來。”


    她心跳得更快了,望向桐英,他仍舊溫柔地望著她,目光中似乎包含著什麽意思。她咬咬唇,瞥了一眼婆子,輕咳一聲,道:“這詩……雖說比方才的更合適,但如今正是寒冬臘月,吹的都是寒風,哪裏來的春風呢?”


    “如今雖然吹著寒風,但冬天過後,吹的就是春風了啊。隻要耐心等待,梅花相信春風總會來的。”


    這個……是不是她想的那個意思啊?好象轉換了特指的對象?她抬眼望望桐英,見他隻是笑笑,低頭不語。她想了想,也低了頭道:“可一到春天,就有無數鮮花開放,那春風還會顧得上這梅花麽?隻怕這梅花到時候也會凋零了。”


    桐英輕聲道:“春天的花再多,又怎比得上冬天裏唯一開放的梅花?在整個冬日裏,隻有它裝點了這個世間。就算一時不再開花,它仍舊存在著,等待下一個冬天時再開放。春風最是多情,自然不會忘了它的功勞。”


    淑寧心跳得很快,低頭不語。桐英也不再多說,直接提筆在畫上題了詩,卻是另一首:“揮毫落紙墨痕新,幾點梅花最可人。願借天風吹得遠,家家門巷盡成春。”一筆揮就,他落款“茉園主人桐”,然後在荷包裏掏出私章蓋上,對淑寧道:“淑妹妹,這畫送給你吧。”


    淑寧看了一眼,便問:“這詩我好象沒看過,茉園主人……這是你新起的名號麽?”


    桐英卻忽然紅了臉,咳了幾聲,恢複了正常的臉色,才道:“沒什麽,一時心血**起的罷了,聽著還不錯麽。那詩是別人寫的,我也不記得是在哪裏見過,如今且借來用用。”


    淑寧雖然覺得奇怪,但也沒多想,隻是鄭重謝過,有些不好意思地收起了畫,忽而瞥見桐英衣服下擺有些破損,便問是怎麽回事。


    桐英不在意地道:“大概是下馬時掛到馬蹬子,沒什麽,回頭補了就行。”他頓了頓,卻又摸了摸頭,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忘了,家裏沒人幫我補呢,隻好另換新的了,隻是太浪費些,這是上月才做好的新衣呢。”


    淑寧問:“難道你家中連個照料你衣物的人都沒有麽?”桐英苦笑道:“我阿瑪前陣子拖家帶口地回了奉天,如今京中王府隻有我和哥哥一家住著,哥哥每日一回家就忙著和嫂子一起哄孩子,哪裏有空理會我?我身邊侍候的人,隻有天陽和幾個粗使丫頭,偏那些丫頭針線又不好。”他眼中流露出一種可憐的神色,讓人看了甚是不忍。


    淑寧原想說幫他補上,瞥了一眼門口的婆子,還是沒說出口,隻是換了話題道:“哥哥今天是怎麽了?比平時晚了那麽多。”


    桐英臉上閃過一絲失望,但很快便接上了話:“他大概是有差事要辦吧?最近他們挺忙的,要趕在新年長假前把積下的公文處理好呢。”


    淑寧正想說什麽,卻聽到婆子道:“姑娘,時候不早了,該回去繼續學規矩了。”淑寧看看天色,果然已經滿了半個時辰,望望桐英,有些為難。


    桐英卻笑道:“我看還是先告辭好了,反正今天就是來看新院子的格局,好為你哥哥弄幾幅好書畫來的。回頭你告訴他,讓他放心,我心裏有數,管保叫他滿意。”


    淑寧心知他熟識京中各大書畫名家,這個任務對他而言非常容易,便也笑了,提出要送他出二門。桐英笑著應了。


    兩人正往外頭走,臨近二門時,卻聽得前頭一陣喧嘩,有個男聲道:“我要見你們二姑娘,你們要攔著麽?”周圍的人麵麵相覷,其中一個年紀大些的上前打了個千兒,道:“五阿哥請往廳上奉茶,小的立刻去通傳一聲。”然後眾人便讓出了道來。


    桐英皺了皺眉,拉過淑寧,後退幾步,避到了樹叢後。


    (會不會寫得太隱晦了?我真的很不擅長寫這種場麵……近來真是覺得壓力越來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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