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看著白雪這般模樣,沒由來的感到一陣心疼。


    這幾天白圭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白雪這些天也沒日沒夜地在他身邊照料,一刻也沒有離開。


    所以,現在的白雪十分憔悴,發覺有人靠近後,才連忙抬起頭來,她大眼睛裏帶著一些疲憊,但更多的,則是不甘與倔強。


    “雪兒,是我找的醫師到了。”


    看到江寒身後跟著那個抱著藥箱的青年後,白雪眼中燃起了一絲希望。


    她並沒有因為秦越人年輕而看不起他,在她心中,江寒能夠信任的醫師,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醫師。


    她也終於能舒了一口氣,繃著的那根弦也鬆懈了下來。


    “有勞先生了,先生盡力就好!”


    白雪向秦越人下拜施禮,她也明白,有些病症,藥石難醫,她這麽說是讓秦越人不要有壓力,白家的人,都是明事理的。


    來到了這個如同堡壘一樣的莊院,秦越人就已經感到非常震撼了,看到白雪身上穿戴的名貴佩玉,更讓人覺得她身份尊貴。


    秦越人連忙回禮,卻又毫不留情的說道:“醫治病人前,在下有言在先。”


    有言在先?


    白雪聞言微微皺眉,醫扁鵲,秦越人,這位近幾年遊曆各國才名聲鵲起的遊醫,在民間的名聲更加響亮些,在卿大夫的圈子裏則不太受重視。


    如今聽這話,是要先談好報酬和條件麽?


    “白家頗有家資,先生但講無妨。”


    聽到白雪的話,秦越人就知道麵前的這位貴女誤會了,於是對眾人說道:“在下拜入長桑君門下時,師門有一條規矩,那就是有六不治。”


    頓了一下,他繼續說道:“假使身居高位之人能防範於未病之時,讓良醫得以盡早治療,則疾病可愈,身體可活。”


    眾人麵麵相覷,不知道這位醫者不趕緊治病,卻在此長篇大論,是何用意,唯獨江寒和白雪靜靜的聽著。


    說到這裏,秦越人的語氣徒然嚴肅了起來:“病人及家眷擔憂之事,是擔憂疾病過多;而醫者擔憂之事,是擔憂治病之法少。”


    “無論病人位高位賤,是國君還是野人,在下都會說這樣一番話。”


    “在下師門傳承百年,定下病有六不治:驕恣放縱而不講道理,一不治也。”


    “以身體為輕,以錢財為重,不肯盡力救治,二不治也;衣食忌諱不能聽從醫者囑咐,隨意亂來,三不治也。”


    “氣血錯亂,五髒的精氣不能安守於內,四不治也;身體過於羸弱,不能承受藥力,五不治也;信巫不信醫,六不治也。”


    江寒明白了他的意思了,上前半步拱手道:“我等一切都聽從秦兄囑咐,請秦兄盡快為白叔父診斷!”


    秦越人微微頷首,把藥箱放在了自己最順手的地方,將其它人都請離居室。


    房間內,秦越人眉頭緊皺的為白圭切脈,發現白圭的病情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嚴重,已經是…病入膏肓了。


    房間外,白雪來來回回地踱步。


    當扁鵲這個最後的希望到來時,她難免有些患得患失,心中多了一些希望,卻又害怕裏麵傳來壞消息。


    白雪搓著手,走到了強自鎮靜的江寒身邊,抬頭問道:“江大哥,這位醫者,真的能讓父親痊愈麽?”


    江寒沉默了下來,不知道該怎麽安慰白雪,通過白圭的症狀,他大體猜出來白圭的病,大概是一種肺炎,憑借此時的醫療手段,恐怕是難以治愈。


    他找來秦越人,一是盡一盡晚輩的心意,二是秦越人已經有了很大的名聲,當年他在中山國那個組建醫者聯盟的想法已經成熟,可以推行了。


    江寒看著白雪充滿希翼的眼神,心頭一緊,想要告訴她實情,卻有些於心不忍,話語卡在了喉嚨間,無論怎樣都無法說出口。


    看著江寒的神情,聰慧的白雪已經明白了什麽,慘然一笑,眼中最後那一縷光芒散盡。


    江寒伸開雙臂將白雪攬進在懷中,白雪在他的懷中輕聲抽泣,不知道什麽時候沒了聲音,他低頭一看,原來是白雪因為過度勞累,沉沉睡去了。


    他抱著白雪去了隔壁一處居室內,將她放在床榻上,動作溫柔,然後退出了房間,繼續等在白圭的門前。


    又過了半個時辰,秦越人才推門走了出來,對著江寒輕輕搖了搖頭。


    “江先生,房中的那位病人拖得太久了,我為其切脈觀色時,發覺他病灶已是入膏肓,無法醫治了……”


    膏,指心下的部位;肓,指心下膈上的部位。


    而膏肓主要是指疾病部位很深而且隱蔽。古人認為如果患這樣的病,用藥物、針灸等治法都不能起什麽作用了。


    後世都覺得這個詞是因為扁鵲見蔡桓公的故事才出現的,其實不然,病入膏肓這個詞,是一百多年前,秦國的名醫醫緩為晉景公治病時所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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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寒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辛苦了。”


    秦越人此時才問出了心中的疑惑:“江先生,屋中的病人,到底是何身份?”


    “他是商家巨子,白圭。”


    聽到江寒的話,秦越人臉色露出了猶豫之色。


    “秦兄,你我之間,有什麽事但講無妨。”


    “江先生,你還記得你曾經提出的細蠱之說嗎?”


    江寒聞言一愣,自己說的話他怎麽會忘,他又不是魚,隻有七秒的記憶。


    “當然記得。”


    “那要如先生所說,這世間所有器物上,處處都有細蠱,處處都有可能致病,食物上,被褥上,手上,衣物上,水中……甚至此刻他的口腔、腸胃裏,也密密麻麻全都是。”


    江寒點頭道:“細蠱的確是處處存在,但世上多數的細蠱卻是不致病的。”


    “比如說釀酒、漿水,它們之所以能夠發酵。靠的就是一種叫做酵母的細蠱在作用。”


    “何況,大多數細蠱可以被濃酒、濃醋、鹽水、滾水等殺滅……”說到這裏,江寒的眼前一亮:“秦兄,你可是想到了什麽?”


    原本按照秦越人所的醫理來探查,白圭的病的確是針石不能及,藥湯不能治了。


    但是結合江寒提出的“細蠱論”後,他突然想到了自己以往諸多病例難治的原因,這一次的碰壁,也在其中。


    “白相的病灶是在肺腑、膏肓之間,按照先生的理論,就是外界的有害細蠱進通過呼吸進入體內,在他心情哀怨憤懣時,開始猛烈發作,造成感染和發炎!”


    “殺滅細蠱的法子有多種,先生還說過,人體內自有一套免疫係統,可以抵禦外來的細蠱。”


    秦越人整個人都興奮了起來:“現在有兩種選擇,一是用藥物繼續嚐試,殺滅細蠱,另一種是用藥物增強免疫……若能如此雙管齊下,則可延續白相的性命!”


    江寒聽了秦越人的話,不由得暗暗敬佩,盛名之下無虛士。


    他僅僅提供了一些後世的醫學理論常識,要是換了任何一個人,在聽了他這簡略的隻言片語後,至多嘖嘖稱奇一番,當做夢話怪談。


    但秦越人把知識和經驗一結合,竟然找到了新的醫療方法。


    “無法治愈,隻是能延續性命嗎?”


    秦越人點頭道:“白相的內腑已經損傷嚴重,至多延續兩年的性命,就會油盡燈枯。”


    “兩年嗎?”江寒的眼中露出了思慮。


    白圭不死,白家的這杆大旗就不會倒,兩年的時間,足夠他借用白氏商會往秦國運送無數物資了。


    念頭至此,江寒的心中有些愧疚,得知了白圭的性命可以延續,他的第一想法竟然是怎樣利用白家,真是枉費了白家父女真心真意的對待他。


    “秦兄,你大膽的去嚐試,不必有所顧慮。”


    “江先生,這畢竟是沒有先例的,而且,白相還是商家名士……”


    “無妨,若是真的能試出治療膏肓之地的藥方,白叔父與秦兄,將會一同名留青史。”


    秦越人重重的點了點頭,對著江寒深鞠一躬:“在下定不負江先生所望。”


    ……


    等到白雪醒來時,江寒把秦越人的話告訴了她。


    原本被判了死期的人,卻能延續性命,這是個極大的喜訊,白雪激動得滿眼淚花,並且全力配合秦越人。


    白莊的藥材準備了很多,無論秦越人需要什麽,白雪很快就能為他找過來。


    又過了一夜,秦越人攜帶藥箱,匆匆進入白圭的房中,開始為白圭進行新一輪的治療。


    三天以後,秦越人找到了適合的藥方,白圭的病情好轉。


    看著最終讓白圭好轉的藥方,江寒覺得很是眼熟。


    裏麵大多數是他不認識的藥物,但其中有一個大柴胡加生石膏卻極其眼熟,這不就是前世治肺病常用的嘛……


    石膏,是江寒和秦越人在中山國治療傷兵時,讓人在山上挖石灰石時,找到的副產品。


    那時候秦越人便注意到了此物,弄清楚了它的藥用功效,然後就大膽地用在臨床治療上了。


    江寒在咋舌秦越人的領悟能力和膽大心細之時,醫者聯盟的籌建也提上了日程。


    這個時代最怕的就是疫病,也幸虧全中國就兩千多萬人口,宋、鄭這種中原地帶甚至還有不少野地。


    稀疏的人口分布減緩了疾病的肆虐,但即便如此,還有生產等難關,連卿大夫家中的初生兒,存活率也不是很高。


    所以組建成體製的醫療係統和促進醫術的傳播,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


    ……


    今夜的夜色不錯,明月高懸,凝白的月光照得半空盈盈,院中的花樹背著月亮,看去像是剪影,立在那,隨風輕晃。


    兩人坐在廳中喝茶,不多時,一個臉上帶著疲憊的青年背著一個藥箱,走進了大廳,坐在了一側。


    “江先生,白公子,你們找我啊!”秦越人憨厚的笑了笑。


    廳中燒著炭火極其暖和,所以白雪隻穿著合身的白色羅衫,端坐在榻上,烏黑的明眸裏閃著笑意。


    她把一杯冒著熱氣的茶水推到了秦越人的麵前。


    “這幾日辛苦先生了,多虧了先生,我父親的病情才有所好轉。”


    秦越人這幾日確實是累得夠嗆,沒日沒夜的鑽研藥方,才讓白圭醒了過來,雖然白圭一天中的大多數時間還是在昏睡,但是比之前的情況,強出了百倍。


    “白公子客氣了,是在下要感謝公子的深明大義,允許在下試藥,天下無數與白相患有相同病症的病人得治,都要承受白相的恩情。”


    秦越人誠懇的說道,對於他們這種醫者來說,病人就是最好的老師。


    江寒笑著問道:“此番將白叔父治愈後,不知道秦兄要去往何處?”


    秦越人鄭重的回答道:”上古之時,民有疾,而未知藥石,神農氏始嚐遍百草滋味,察其寒、溫、平、熱之性,辨其君、臣、佐、使之義,嚐一日而遇七十毒,以醫術神而化之,遂用文字記下藥性以療萬民,而醫道自此始矣。“


    “靈鵲兆喜,故名扁鵲,扁鵲不是一個人,而是世代相傳的名號,傳聞就是從神農氏時流傳下來的,在下想學醫者之祖神農氏,遊曆天下,察盡萬病。”


    江寒肅然起敬,神農為天下萬民嚐百草而死於毒,而秦越人身上,也擔負著這份流傳數代”扁鵲“的理想。


    在曆史上的春秋戰國時期,無數這樣的先賢智者,老子、孔子、墨子、扁鵲,他們流亡,他們行走,走過苦難的土地。


    或在大時代裏思索終極問題,或在考慮社會的維係之道,亦或是用自己的醫術來治愈天下,最終造就了華夏文明的一部分內核。


    這都是令人敬佩的,江寒在秦越人的身上也學到了很多,學醫者仁心,以治天下疾。


    “秦兄醫術精妙,但自己一人,投入到天下洪流中,就成了杯水車薪。”


    秦越人輕輕的歎了一口氣:“然也,雖然杯水車薪,卻還是有人要去做。”


    此時去古未遠,大多數人認為鬼神作祟是致病的原因,迷信巫蠱之術,每逢大病,一些地方的邑大夫,鄉宰隻知道在居室裏占卜祈求,導致很多人耽誤了最佳醫治的時間。


    但那些實事求是的頂尖醫者,卻開始與巫術分離,他們撥開鬼神籠罩的迷霧,探尋疫病的真正源頭,秦越人正是這種人。


    江寒眼中異彩閃動:“秦兄,我想組建一個醫者的聯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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