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王宮後花園中,國姬抱著年幼的田因齊坐在涼亭裏。


    公孫田忌(田齊太公田和的孫子)、公孫田盼、與落月公主及一撥小公子、小公主圍成一個圈,無不屏住呼吸。


    大圈正中是一個大盆,盆中兩隻蛐蛐激戰正酣。


    田午的母親是一位年過六旬的老夫人彎腰站在最好的位置,看得揪心。


    盆中一隻蛐蛐是黑頭,另一隻頭上被抹上粉白色,似乎是唇膏之類。


    鬥有一時,黑頭的明顯占上風,粉頭的漸漸落敗。


    落月公主手指粉頭蛐蛐,大叫:“哎呀,彩鳳,快咬呀,咬死黑雕!”


    小公主們齊聲喊:“咬咬咬,咬死小黑雕!”


    又鬥幾個回合,黑頭擒住粉頭脖子,將它牢牢按住,見粉頭遇險,落月公主尖叫一聲,撲進老夫人懷裏。


    老夫人急叫:“忌兒,快,快叫它撒手!”


    田忌伸手進去,捉住黑頭,小心翼翼地放進一隻盒子裏。


    盆中那粉頭仰天躺在那兒,一動不動,似是不行了,田盼上前,將它小心拿起,放在掌心。


    老夫人看向田盼:“拿過來,讓老身看看!”


    眾公主齊圍過來,就在這時,粉頭突然躍起,隻幾下,就彈進旁邊的樹叢。


    田忌、田盼等幾個小夥子急忙去尋找。


    落月公主衝他們急叫:“別找了,別找了!”


    田盼回過頭,不解地看著她:“小姑,為啥不找了?”


    落月公主眼珠子一轉,俏臉一笑:“就讓它待在林子裏吧,我們換個玩法。”


    田忌看向她:“小姑,想玩啥,說吧!忌兒奉陪到底!”


    落月公主咬牙切齒:“打稟丘,殺趙人!”


    眾公主拍手:“殺趙人,對,殺趙人!”


    田忌湊近她,故意逗樂:“小姑,那誰當趙人呢?”


    落月公主看向老婦人,嗲聲道:“娘!”


    然後一頭撲進她懷裏,老婦人笑著輕拍她背,指點田忌他們幾個公子:“當然是你們幾個小潑皮嘍!”


    然後轉對眾公主,氣宇軒昂:“都隨老身回去,換上戎裝,拿起刀槍,由老身掛帥,奪稟丘,殺趙賊!”


    在不遠處的灌木叢後,田午和內臣靜靜地望著公子和公主們各去換裝。


    待到場中空無一人時,田午的淚水流出,掩袖拭去,緩緩閉上眼睛。


    稟丘是他父親一生的痛楚,直到離世前都沒有忘記,今日依舊被趙國所占,而且在魏齊盟約中,這片土地還被割讓給了魏國。


    田午的雙拳緊握,為全大局,割地舍女,奇恥大辱啊!


    將落月公主許給了公子卬那個沒用的草包,他心裏是萬般不甘。


    他的耳邊響起了那日迎接田布時江寒說的話:“百無一用,方是大用……舍此一女,可得全局……”


    猛然,田午抬頭,看向內臣。


    內臣一怔,輕聲問道:“君上?”


    “擺駕稷下學宮!”


    六個月的工期,江寒與工匠勞役們同吃同住,一直堅守在了第一線。


    稷下學宮的架構已經被建起,出得臨淄街市向南百步之遙,是一道寬闊的鬆柏林帶。


    走進鬆柏樹林,陣陣清風啾啾鳥鳴,便將身後的大市隔在了另一個世界。


    眼見一座高大的木牌樓矗立在夾道林木中,樓額中間雕刻著四個碩大的綠字――學海淵深。


    木牌樓前立著一方橫臥在石龜之上的白玉大石,上麵刻著四個鬥大紅字――稷下學宮。


    木牌樓極為寬闊,最豪華寬大的王公馬車也可以直駛而進。


    木牌樓兩邊各有兩名藍衣士吏垂手肅立,一名紫衣領班在門前遊動。


    牌樓後遙遙可見大片綠樹掩映中的金頂綠瓦和高高的棕紅色木樓。


    就連田午都被這宏大的氣魄震懾了。


    原以為江先生口中的稷下學宮無非是一片房子,吸引列國士子的也無非是來去自由,辯論隨心的學風而已。


    今日一看,不說還沒有完善的內部,僅憑這外觀,就和王宮、太廟具有同等的莊嚴氣勢。


    這種氣勢絕不是房子庭院的大小,它意味著文明在齊國的神聖地位,這在哪個國家能做到?隻有我大齊國才能做到。


    田午不禁心情激蕩,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腰板。


    田午走進學宮,卻見牌樓大門內是一條寬闊的林蔭大道,大道兩邊是平展展的草地和樹林,道路兩側,數不清的石工穿著破舊羊皮褲,拿著鐵錘鑿子和斧子鑿著一塊塊大石頭,看那模樣,像是在打造石桌石凳。


    一個年青的黑衣士子從麵前的樹林中飄然而來:“江寒,見過齊候。”


    “先生免禮,短短幾個月時間,這裏竟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田午很是高興,拉著江寒的手:“請先生帶我一遊!”


    二人同行,談笑風生,江寒笑著說道:“齊候,要看稷下學宮,主要是看三個地方,爭鳴堂、大國學館、諸子學院。其餘廳堂館舍,最具一看的就是藏簡樓了,請看,前麵就是爭鳴堂。”


    田午向前一看,隻見一座大門突兀聳立。


    從外麵看,它很像一座大庭院。大門正中鑲嵌著四個銅字――論如戰陣。


    進得大門,遙見正中一座大殿坐北麵南,兩側為長長的廊廳;中間是寬闊的露天大場,看樣子足足能有千餘人的坐席,框架已成,內部卻並沒有裝飾,顯然這便是論戰的主會場。


    “日後,我們會在這場中裝上一排排長條石板,鋪著紅氈,供士子圍坐,在門前立上一麵大鼓,兩側各立一方丈餘高的玉牌,右刻錘煉學問,左刻推陳出新。”


    “好大的氣魄!”田午油然感慨。


    江寒哈哈大笑道:“凡諸子名家來齊,必要來此舉行爭鳴大論戰。”


    田午不禁興奮點頭:“田午拭目以待。”


    田午隨著江寒的腳步走出爭鳴堂左拐,便見遠處大片屋舍被隔成若幹小區,紅牆綠瓦,樹木沉沉,極是幽靜。


    江寒笑道:“看,那是大國學館區。內中主要有周、魯、魏、楚、韓、趙、燕、宋、鄭、吳越十個學館區,目前正在施工,旬月即可建成。”


    “噫?如何沒有秦國?”田午不解。


    “咳咳…”江寒輕咳了幾聲,硬著頭皮解釋道:“秦國乃文學沙漠,既無學風,又無學子,無需建館。”


    誰知田午聞言竟然大為讚同,畢竟秦國可是連孔夫子都不願意去訪遊的。


    “先生言之有理,文明風華,在於積累,秦國文明,距離中原文明,至少有百年之遙。”


    二人邊談邊走,不覺來到又一片小山前,一座一座的小山包上綠樹環繞,大有隱居情趣,工匠勞役們正在小山包上修建館舍。


    “齊候請看,這裏是諸子學院。”


    “凡成一家之言,又能開館授徒的名家,均可在這裏分得一座獨立學堂,大則二十間,小則七八間,各家學說,皆有布道之所。”


    田午的眉頭一挑:“諸子學院?建成後能容納多少家學說?”


    江寒微微一笑:“建成後能容納百家學說,天下學派,可全數進入稷下學宮之內。”


    田午大是搖頭:“以我看,稷下學宮這諸子學院,卻有些輕率。”


    江寒聞言一怔:“此說新鮮,何以見得輕率?”


    “立學院者,當非天下顯學莫屬,百家學說,魚龍混雜,豈能為天下文明之先?”


    “以齊候之見,何派堪稱天下顯學?”


    田午笑道:“哎呀,江先生,你怎麽會不知曉天下顯學?儒墨道法四大家也,先生所掌墨家當占其一。”


    突然,江寒放聲大笑:“尺有所長,寸有所短,百家爭鳴,需要的就是不同之言,執一家之言,難以顯聖,以百家之說,彌補自家之短,方能為天下文明之先。”


    田午自覺方才說得有些小家子氣,也笑了起來:“江先生誌在千裏,田午佩服。”


    二人逛完了學宮,暮色降臨,內臣附在田午的耳邊小聲提醒道:“君上,落月公主之事。”


    田午點了點頭,對江寒開門見山的說道:“依江先生之見,落月何時出嫁為宜?”


    見田午想通了,江寒拱手道:“逢澤之會就是佳期。魏王登基,齊魏聯姻,魏王雙喜臨門,對我更無防範之心!”


    “何人送親為妥?”


    江寒猶豫了一下,稷下學宮的建造已經步入了正軌,交給秦海就行。


    逢澤的盛會可不是齊魏兩國會盟,而是天下諸侯相會,幾十年都趕不上一次,絕對不能錯過。


    “在下陪齊候一同去!”


    田午臉上露出了笑意:“如此甚好,我等何時動身?”


    江寒算了算臨淄到安邑的路程,去的太早了不好,太晚了也不好。


    “十日之後!”


    “十日?”田午顯然沒想到時間如此緊迫,愣怔有頃,轉對內臣道:“傳旨後宮,為落月公主準備嫁妝!”


    內臣拱手:“老奴領旨!”


    隨後就要轉身離去。


    內臣越走越慢,眉頭緊皺,心中暗暗叫苦:“天哪,這個旨讓老奴……怎麽傳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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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一下,你先回來!”田午也是眉頭緊鎖,臉上焦躁不安。


    “還是我自己去吧!”


    田午對江寒拱手告辭,江寒望著田午的背影,搖頭一歎:“寡人寡人,孤家寡人,既得君位,就要無情!”


    ……


    後花園中,貴族們的“齊趙大戰”激戰完畢,趙軍“屍橫遍地”,齊國武士無一“負傷”。


    作為三軍統帥的老夫人親自打掃戰場,檢視敵屍,踢踢這個,用拐杖搗搗那個,一本正經。


    落月等一應公主跟在身後,著齊武士裝,一手執槍或劍,一手持盾,個個滿頭是汗,風風火火,颯爽英姿。


    不一會兒,老夫人在橫七豎八的“屍體”中轉滿一圈,滿意地點頭,衝“屍體”們笑道:“孫子們,戰鬥結束,爬起來吧!”


    所有“屍體”全爬起來,個個齜牙咧嘴。


    落月公主看向老婦人,興奮地說:“娘親,我這就把全殲趙寇、收複稟丘的喜訊告訴嫂子去!”


    因為田因齊睡下了,國姬先一步返回了寢宮。


    老夫人走到她身邊,輕拍她的肩膀,樂嗬嗬道:“好呀,快點去,告訴她我們大獲全勝!”


    “好咧!”落月應一聲,飛跑而去。


    老夫人是韓烈侯的胞妹,當年田和還是齊國的上卿,與韓結盟,聘娶韓女為夫人,育子田午。


    落月公主是田和中年得女,比田午小了九歲,正宮正出,又是如今的君主胞妹,在諸公主中自然是地位最高,加之出落得漂亮,嘴巴又乖巧,不僅甚得田午的寵愛,更是老夫人的掌上明珠。


    老夫人剛剛回殿,田午後腳就跟了進來,撲地跪倒,長叩於地。


    老夫人怔住:“午兒,你這是何意?”


    田午聲音嘶啞:“母親,孩兒有罪!”


    老夫人越發不解,伸手去扶。


    “我兒罪從何來?”


    無論老夫人如何拉扯,田午死活不肯起身,隻是跪在地上,口中不停地重複四個字:“孩兒有罪!”


    老夫人心頭一緊,鬆手退至幾案後,緩緩坐下:“說吧,你有何罪?


    “孩兒鬥膽,將落月許嫁了!”


    “什麽?”老夫人似是未聽明白,身體前傾,“什麽落月?什麽許嫁?”


    田午將頭埋在地上,字字清晰:“孩兒自作主張,將落月許嫁給魏國公子魏卬了!”


    田午從袖中摸出聘書與禮單,雙手舉過頭頂,“這是魏室的聘書與聘禮!”


    老夫人伸出手指顫抖著指著田午,好半天愣是說不出一句話。


    田午泣道:“母親……要打要罰,孩兒甘願領受!”


    恰遇此時落月公主如旋風般衝進宮門,看到田午跪地哽咽,老夫人淚眼模糊,落月驚呆了。


    落月跑到母親身邊,急切問道:“娘親,出什麽事了?”


    老夫人一把將她摟在懷裏,放聲悲哭:“月兒—”


    “娘親,怎麽回事呀?大哥,你說話啊!”


    老夫人什麽也不說,隻將落月緊緊摟在懷裏,田午低著頭沉默不語。


    落月掙脫開,一把扯住跪在地上的內臣:“快說,怎麽回事兒?”


    內臣哽咽道:“公……公主……”


    “說呀,你……你這是要急死我哩!”


    內臣一個狠心,擦去淚,抬頭看她,破涕為笑道:“老奴這兒給公主賀喜了!”


    落月驚愕:“賀喜?什麽喜?”


    “君上……君上為公主許婚,再過幾日,公主……公主就要出嫁了!”


    好端端的突然許嫁,先前亦未聽母親和兄長說起過,落月驚呆了。


    她回過神來,轉向老夫人,目光征詢:“娘親,這……可是真的?”


    老夫人點頭。


    “許……許給哪一家?”


    “魏室公子魏卬!”


    聽到是嫁魏人,落月花容失色:“我不嫁,魏人與齊國血海深仇,靈丘之戰魏國殺我國人八萬,與趙人一丘之貉,我不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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