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迎黑,天子行轅外麵火燭齊明,雅樂奏起,一片祥和。


    列國諸侯紛紛走出自己行轅,聚在天子行轅附近,等候宣召。


    就在此時,“唰唰”一陣腳步聲急,大梁令公子摯、少宗伯龐涓引領一隊武卒跑步過來,在天子行轅門前架起一條布滿槍戟的通道。


    事發突然,充滿喜氣的天子宴請一下子變得森然可怖。


    等候覲見的十二諸侯麵麵相覷,各呈怒容。


    趙敬候、韓哀候互望一眼,“啪啪”幾聲拂袖,正要轉身離開,龐涓看個真切,朝樂隊擺下手,亮開大嗓門唱道:“天子賜宴,趙候、韓候駕到!”


    趙敬候與韓哀候聽到第一批點的是他們的名字,略略一怔,隻好硬著頭皮走向天子轅門。


    龐涓得意地掃視二人一眼,依次叫道:“齊侯駕到!秦公駕到!燕太子駕到……衛公駕到!”


    被龐涓點到名字的諸侯無不陰沉著臉,依照所叫次序走進戟門。


    行轅裏,身著弁服、身材清瘦、麵色略顯蒼白的周安王端坐於主位,臉上掛著一層微笑,但明眼人一看就知,他的笑容是擠出來的。


    諸公侯按照龐涓所叫次序坐定。


    坐在左側第一的是趙候,右側第一的是韓候,再後是齊侯、秦公,再後是燕太子、中山公、宋公、魯公……


    最後覲見的是黑須飄飄的衛聲公。


    衛聲公趨前幾步,三叩九拜之後,朗聲說道:“周臣衛室二十二代世孫姬訓叩見天子!”


    周安王以同樣勉強的笑容、同樣的手勢道:“愛卿平身,請列席!”


    “謝天子隆恩!”衛聲公再拜起身,走至最末位置。


    按照周室禮儀,列國朝見天子時,應該嚴格按照與周室的血緣關係遠近、爵位次第排序,絲毫顛倒不得。


    衛國是周武王同母弟弟康叔的封地,與周室血親最近,理應排在最前,或至少應與魯公、燕公並列。


    然而,此番龐涓所列席次卻完全是以國家強弱、實力大小論定的,根本無視周室規矩。


    與周室血緣關係較近的衛聲公由於國力最小,反被排在最後。


    這也算是戰國特色,大國均無異議,衛聲公自然是大氣也不敢出。


    整個宴席隻剩下一個空位,就是天子陪席。


    在場公侯知道,這是特意留給魏侯的,不,明日開始,就該稱為魏王了。


    作為東道主,本應第一個到場的魏王卻遲遲不到,用意不言而喻。


    再外約十幾步遠,在本應席坐天子樂手的地方,立著兩排武卒,滿身鎧甲透出的森然殺氣與現場氣氛格格不入。


    兩排武卒的最前麵,昂首站著魏國大梁令公子摯,這股肅殺之氣與轅門之外天子樂隊仍在奏出的迎賓雅樂恰成反照。


    就在眾侯翹首以望時,外麵傳來龐涓的唱聲:“大魏國魏王駕到—”


    轅門之內,眾武卒唰地退向兩側,閃出約三步寬的大道。


    魏武王健步上前,在迎賓樂中大步走向周天子,跪下,僅一拜一叩,朗聲道:“魏擊叩見天子!”


    周安王心頭一沉,口中卻道:“愛卿請起!”


    魏武王卻不起身,仍舊叩在地上。


    周安王麵色微變,重複一句:“愛卿請起。”


    魏武王仍然不動,隻是叩在地上,周安王掃視眾侯,竟是沒有人看他,所有目光全都落在魏武王身上。


    他遲疑一下,起身走下,親手將魏武王扶起,在座諸侯麵麵相覷,表情各異。


    周天子攜魏武王之手走上主席位,各自落席,迎賓雅樂戛然而止。


    龐涓擊掌,侍者步入行轅,依序斟酒。


    見酒已斟好,魏武王用力咳嗽一聲,眾公侯抬頭望過來。


    年過五十的魏武王身材高大,壯實得像頭公牛,一張方臉不怒自威。


    在他上位,與他年齡相仿的周安王看起來則像一個文弱書生,臉上的僵硬微笑更是難掩他內心深處的惶恐。


    魏武王又是一聲咳嗽,朝諸侯背後不遠處的兩排武卒掃去一眼,臉色故意一沉,大聲責問:“龐涓,這些武士是怎麽回事?”


    “回稟王上。”龐涓拱手:“大梁令為防萬一,特別護駕!”


    魏武王厲聲喝道:“大梁令何在?”


    公子摯朗聲應道:“末將在!”


    魏武王聲色俱厲:“今宵天子賜宴,君臣盡歡,你弄這些武士豎在這兒,豈不有傷風雅?統統退下!”


    “末將遵命!”公子摯轉身,擺手,與眾武士退出。


    魏武王坐直身子,目光掃過十二列侯,微微一笑,抱拳致歉道:“時勢紛亂,諸位公侯都是金貴之軀,更有天子龍體幸臨,魏擊誠惶誠恐,萬千憂心,因而責得嚴些。不想他們謹慎過度,反讓諸位受驚了!”


    十二諸侯互望一眼,彼此心照不宣,誰也沒有說話。


    魏武王再次抱拳:“承蒙諸位看得起魏擊,不遠千裏光臨逢澤,魏擊領情了!”


    十二公侯紛紛抱拳還禮,周安王卻被擱在一邊,表情極是尷尬。


    魏武王舉起酒爵:“諸位公侯齊集逢澤,天下歸心,實為百年來一大盛事,可喜可賀!值此吉日良宵,魏擊權借天子禦酒,向諸公侯致謝!”


    說著就將杯中酒水仰脖飲盡。


    眾公侯互望一眼,誰也沒飲。


    燕太子常大聲咳嗽一聲,跟著連清幾下嗓子。


    趙敬候、韓哀候與田午也跟著咳嗽起來,座中一時雜音四起。


    燕太子常將頭轉向韓哀候,聲音雖低,卻使在場之人皆能聽見:“姬常初次朝王,不知禮數,請問韓侯,今日之酒,第一爵該當何人來飲?”


    所有人都看過來。


    魏武王的臉色幹起來,目光直射韓哀侯。


    韓哀侯吧咂一下嘴皮子,明白此時不是出頭的時候,假作沒有聽見,看向他處。


    魏武王臉色稍懈,又要舉爵,有人咳嗽一聲。


    是趙敬候。


    “姬常賢侄,趙叔講給你吧。”趙敬候朗聲道:“按照慣例,天子賜酒,前三爵當由天子端起,第一爵敬天,第二爵祭地,第三爵與臣子共飲!”


    眾人各出怪聲,場麵嘈雜。


    “謝趙叔指點!”燕太子常朝趙敬候拱下手,以手背敲響幾案,看向魏武王:“姬常知禮了,看來是有人喧賓奪主呀!”


    魏武王臉上紅漲,表情慍怒。


    “諸位!諸位!”龐涓不失時機地發出一聲重重的咳嗽,沒有一人睬他。


    中山桓公姬恒看向周安王,聲音蓋過其他人:“中山國的姬恒知禮了,敬請大周天子敬天祭地,與我等共飲!”


    現場更加亂噪,眾侯無不解氣。


    趙侯咧嘴笑了,韓侯伸出拇指,秦公、宋公、魯公等也都有了表情,隻有田午目不斜視,低著頭看著麵前的酒杯。


    周天子顯然不曾料到是這場麵,竟是呆在那兒。


    魏武王臉色黑青,將手中空爵“啪”一聲震在幾案上。


    眾君一震,場麵靜寂。


    魏武王銳利的目光橫掃過來。


    諸侯無不看向他處,魏武王的目光直直地落在衛聲公身上。


    衛國早已成了魏國的附庸,而衛室又是姬姓諸侯,是殺雞儆猴最好的選擇。


    衛聲公打了個寒噤。


    魏武王端起空爵,朝他揚揚,衛聲公的身子又是一抖。


    魏武王將空爵再揚一下,兩眼直視他,表情愈加威嚴。


    衛聲公顫手端起案上酒爵,仰脖飲盡。


    魏武王滿意地點點頭,逐個掃向緊挨住他的宋休公,宋公飲下,接後是魯國、鄭國等其他小國,紛紛端爵飲下。


    魏武王的目光依序掃向年紀輕輕卻敢公然挑戰的燕太子常。


    燕太子冷冷一笑,端起酒爵,轉向安王,舉爵過頭頂,朝他拱手,再將酒爵在幾案上連磕三下,一飲而盡。


    不待魏武王目光掃來,趙敬候、韓哀候各自端起酒爵,效仿燕太子,向安王拱手,將爵在幾案上點三下,依序飲進,皆將魏武王晾在一邊。


    坐於兩側次席的齊、秦兩國君主另成一景,既不看天子,也不睬魏武王,相視一笑,舉爵朝空中彼此遙祝,各自飲下。


    然而,無論如何,除天子之外,魏武王敬給十二諸侯的第一爵酒都算喝了。


    魏武王的目光轉向周安王。


    周安王將萬般苦澀化為一個幹笑,舉爵敬天,灑向空中,看向侍者,侍者趨步過去,斟酒。


    周安王舉杯祭地,灑於地下,侍者再斟酒。


    他舉爵置於唇邊,輕咂一口,置爵於案,眼角盈出淚花。


    周安王做這些時,燕太子以袖抹淚,其他公侯也都紛紛轉過臉去,不忍看視。


    見眾人酒皆飲完,侍者從周安王、魏武王開始,逐一斟酒。


    魏武王放鬆臉皮,幹笑幾聲,向眾人抱拳:“魏擊謝諸位仁兄、賢侄賞臉!魏擊還有幾句閑言,也望諸位垂聽!”


    全場靜寂,所有目光投向魏武王。


    “諸位仁兄,賢侄。”魏武王輕咳一聲,聲音清朗。


    “七百年前,周武王於孟津會盟八百諸侯誓師伐紂。”


    “周武王靠什麽約會八百諸侯呢?一靠德行,二靠才具!”


    “古之遺訓,天下唯德才兼備者得之。紂王失德乏才,故失天下。武王德才兼備,故得天下!”


    “諸位公侯,今日我等齊聚逢澤,回首當年武王伐紂,難道沒有感慨嗎?”


    此話等於當眾羞辱周天子無德無才,誰都可以取而代之。


    周安王滿臉通紅,勾下頭去,拿衣襟拭淚。


    “聽明白了嗎?”韓哀候輕碰一下坐在身邊的秦獻公,陰陰一笑:“何人德才兼備,天下應歸何人!”


    秦獻公掃一眼魏武王,鼻孔裏冷冷哼出一聲,別過臉去。


    “請問魏侯。”姬恒逼視魏武王,大聲道:“方今天下,何人德才兼備?”


    魏武王目光轉向姬恒,微微一笑:“是有一人,但不是你!”


    姬恒聲音陰冷,如同牙縫裏擠出:“聽話音,此人當是魏侯你了!”


    “哈哈哈哈。”魏武王爆出一聲長笑:“德才兼備者可興王業,可主天下,魏擊正有此德才!”


    當天子之麵大談王業,周天子情何以堪,雙手捂臉,以襟拭淚,眾公侯麵麵相覷。


    “不過。”魏武王的話鋒一轉:“魏國雖要稱王,卻還是以天子為尊,依舊是周室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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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有一人,他自以為德高望重,才華蓋世,可為天下之雄!不尊天子號令!”


    眾公侯陡然一驚,不約而同地看向魏武王。


    姬恒朗聲問道:“魏候直言,此人是誰?”


    魏武王收起笑,一字一頓:“楚王熊臧!”


    盡管是大家都已想到的結果,眾人仍然被震撼了。


    “看到了嗎?”韓哀候又碰了一下秦獻公:“繞來繞去,總算是繞到正題上了!”


    魏武王斂起麵孔,聲音漸次嚴厲:“今日諸侯朝王,天下歸心,君守君道,臣守臣綱,可謂黎民洪福。”


    “唯獨南方楚王妄自尊大,既不躬身前來,亦不道明因由!這是什麽?是蔑視天下!是目無天子!是逆上作亂!是違背天道倫常!”


    魏武王扣下如此之多的大帽子,聲音越說越高,麵色越來越怒,這是在場諸公誰也不曾料到的。


    衛聲公似乎吃不消他的一連串雷霆之問,兩手打戰,幾案上剛剛倒滿的酒爵被他碰翻在地,酒水灑落一身。


    秦獻公也明白整個宴會的目標,眼睛微閉,神色反倒放鬆下來。


    幾個小國君主神色不安地望向魏武王,生怕雷霆之怒降臨在自己頭上。


    燕太子的目光鄙夷地射向衛成公,鼻孔裏哼出一聲。


    “請問衛公。”魏武王顯然對衛成公的反應甚是滿意,目光看過來,聲音和藹:“楚國不守臣道,冒天下之大不韙,是否當由天下共誅之?”


    衛聲公語無倫次:“姬…姬訓,不……不……是……”


    魏武王微微一笑,態度更為和藹:“衛公,你到底想說什麽呢?是不,還是是?”


    衛聲公越發慌亂:“我……我……是……是……”


    魏武王的目光離開衛聲公,逐一掃過眾人,見沒人出頭,點點頭,落在周王身上:“楚王目無天子,有違倫常,衛公認為楚王不守臣道,其罪當誅,王上以為如何?”


    眾諸侯聞言不禁嗤之以鼻,天下最不守臣道的,不正是你魏擊嗎?


    周安王正在掩袖悲泣,冷不丁吃此一問,驚惶失措,環顧左右:“這……什麽……”


    魏武王提高聲音,目光如劍:“楚王早生不臣之心,人神共怒之,衛公認為其罪當誅,王上以為如何?”


    周安王額頭汗水浸出,拿衣襟連擦幾把,仿佛回到了當年在洛陽魏擊逼他封田和為候的時候,囁嚅道:“魏……魏候意……意下如何?”


    魏武王語氣加重,目光直逼周安王:“是魏擊在問王上!”


    自登基以來,周安王處處受魏國脅迫,隻能委曲求全,絲毫不敢生出忤逆之心。


    “王上。”魏武王緩下語氣,但顏色未變:“楚王之罪是不是當誅,列位公侯皆在恭候回話呢!”


    周安王微微一歎:“當……當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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