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深秋,但神農大山依然是莽莽蒼蒼無邊無際的綠色。


    懸崖絕壁上有一條蜿蜒的棧道,棧道上有幾個身影在緩緩行進。


    這是剛剛踏進這片神秘大山的江寒、嬴渠梁等人,麵對懸崖峭壁嬴虔、嬴渠梁走得小心翼翼,徐弱在後邊不斷叮囑。


    江寒則是邊走邊看,對山中奇絕的風光大為感慨,後世人們對資源過度的開采, 很少能見到這種景象。


    這廣袤的森林人跡罕至,大山中古木參天,不知來源的溪流飛瀑時時如空穀雷鳴,灑下漫天雨絲。


    放眼看去,奇峰嵯峨,一線藍天在絕壁夾峙的大峽穀中時隱時現, 深深的穀底鑲嵌著明鏡一般的湖泊。


    山風掠過,林海濤聲彌漫了整個天地之間, 一切聲音都消融在這山神的吼嘯之中。


    風息山空, 鳥叫獸鳴近在咫尺,卻看不見一隻飛禽一個走獸。


    一種博大無邊的虛空,一種無可形容的清幽,一種亙古潔身的純淨,一種吞噬一切的包容,都使這片大山充滿了迷迷蒙蒙而又驚心動魄的肅穆。


    “墨子大師好眼光,如此大山,是對墨家的最好注釋,天人合一。”


    江寒終於明白了當年墨子大師為何看中了神農大山。


    田玉兒卻在四麵張望,低聲道:“钜子第一次來,再向前一些就有暗哨了,我來應對。”


    江寒點點頭,退到田玉兒身後, 哈哈一笑道:“雖身居天塹, 但也要用心,天下欲生滅墨家者,可是大有人在的。”


    田玉兒噓了一聲:“看前邊,第一道關。”


    一座突兀的山岩淩空伸出,猶如山體長出了巨大的胳膊一般,高高懸罩在棧道前方,幾乎與對麵山體的絕壁相連成空中石橋。


    山岩成奇特的青黑色,淩空伸出的部分光禿禿寸草不生,裸露的岩石在幽暗的峽穀森森然隱隱有光,顯得怪異非常。


    江寒驚訝端詳間,一支響箭呼嘯著從岩石胳膊的根部斜斜地飛向天空,在一線藍天中勁直而上,後麵拖著一股青煙,煞是好看。


    “好功夫!”他不禁輕聲讚歎。


    田玉兒笑道:“這是非攻院的弟子,大家跟我走,小心一點兒。”


    田玉兒踏著棧道輕鬆前行,如履平地一般。


    其他人走這樣的棧道遠不如她熟練,踩得腳下木板嘎吱嘎吱直響,江寒回過身,一彎腰,把嬴渠梁背了起來。


    這種危險的山路,要是這個臭小子腳下一滑, 那秦國可能就會失去一個明君了。


    眾人彎過一道凸出的山體,進入一片凹陷山體時, 再看那青黑色的淩空巨石,竟赫赫然懸在頭頂。


    田玉兒腳下輕輕一跺,示意眾人停步。


    “何為一?”淩空巨石中傳來深厚緩慢的話音。


    田玉兒右臂劃一個大圓,悠然答道:“一為圓,一中同長也。”


    “何為二?”


    田玉兒雙手大交叉平伸:“兩物相異,為二。”


    “兩物相異,何能一道?”


    田玉兒雙臂並攏前伸:“相異不相左,是為一道。”


    淩空巨石中伸出一麵飄帶般的長長小白旗,左右擺動:“過——”


    眾人這才移動腳步,剛剛穿過淩空飛架的巨石,就聽見身後又是一聲尖嘯,一支響箭拖著一股黃煙飛上天空,卻不知又是何種信號?


    嬴虔回頭想看看巨石中的暗哨位置,卻發現淩空巨石上橫刻著四個大字——兼愛平生!


    奇怪,這字如何刻在裏麵?他仔細一想,恍然大悟,外麵進山之人隻能看到山水自然,隻有出山的墨家弟子和經過認可驗證的友人,才能在荒絕恐怖中看到人的標記,給冷清孤獨的旅途留下一抹溫暖。


    思忖間眾人已經轉過一道山彎,一道瀑布匹練般從對麵絕壁穿空直下,飛珠濺玉,隱隱轟鳴,分外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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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寒伸手指指瀑布,讚歎道:“渠梁你看,多美的景色啊,墨家雖然苦行,卻盡享山水之精華,大樂了。”


    嬴渠梁覺得江先生是真心喜歡山水,不由得開口問道:“先生既然喜歡山水,為何不做隱士?”


    江寒眼中閃過一絲無奈,哈哈一笑:“等秦國強大了,隻要我還活著,一定找座大山。”


    “等秦國強大了?”嬴渠梁若有所思。


    田玉兒用眼角的餘光看了一眼這個麵帶微笑的男人,她知道江寒的誌向,等秦國強大了,他又會想著統一天下,欲壑難填,可能永遠沒有重歸大山的機會了。


    說話間,幾人在棧道繼續前行。


    山體岩石不知從何處開始竟然全部變成了白色,奇絕險峻,棧道在峭壁間宛如細線。


    正行間但見一柱白岩衝天而立,依稀像一口刺天長劍,這支“長劍”在山腰憑空生出,在高空鳥瞰棧道,顯然是控製棧道的絕佳製高點。


    白岩劍尖,一物似石,帶著哨音勁射而上,又有一物似流星趕月後發先至,直擊前麵一物。


    兩物相擊,一聲大響,山鳴穀應間,一團紅煙淡淡散開,宛如開在藍天上的一朵花兒。


    “五人入園,欲竊桃李乎?”聲音仿佛從雲端飛來,縹緲而清晰。


    田玉兒向天遙遙拱手:“五人同來,去天之惡。”


    “天,何所惡?”


    田玉兒短劍前伸:“天惡不義,天正不義。”


    “順天之意何為?”


    田玉兒雙手做環抱狀:“兼愛非攻。”


    他話音剛落,遙見白岩頂尖伸出一麵黑色小旗向山中一蕩:“過——”


    腳步匆匆,幾人走得三裏之遙,又見白岩褪成了灰色山石,棧道也走到了盡頭,接下來是一條羊腸小道伸向前麵的山腰。


    田玉兒伸手一指:“钜子,翻過這個山頭,你就能看見總院了。”


    江寒揶揄笑道:“拿墨家經書做暗語,這是誰想出的主意?”


    田玉兒笑道:“是苦獲統領,他說墨家樹敵甚多,且都是以國為敵,各國斥候收買遊俠,費盡心機要打進墨家,防備不嚴,墨家焉能長期生存?”


    “這暗語非但全是墨家經典,而且三日一換,不精通《墨子》,寸步難行,棧道上到處都有截殺機關,等閑一支大軍,也攻不進來。”


    江寒喟然一歎:“苦獲師兄勞心了,這幾年我對總院事務很少插手,沒想到苦師兄和班師兄竟然把這裏打造的固若金湯!”


    田玉兒笑著眨了眨眼:“我也沒少出力哦!”


    這幾年墨家商會向神農大山中運送糧食、鐵器、衣帛,都是田襄子與田玉兒父女倆一手操辦的,確實是勞苦功高。


    江寒笑著感謝道:“你也辛苦了!”


    峽穀中漸漸幽暗,一行人快步走出羊腸小道時,眼前豁然開朗,四麵奇峰夾著一片綠森森的穀地,夕陽正掛在西邊山尖,山峰林海一片金黃。


    正北麵最大山峰的半山腰處,遙遙可見一片金碧輝煌的屋頂巍然矗立,滿山綠樹中露出斷斷續續的灰色石牆。


    一座箭樓佇立在灰牆南段,雖然比不上城池箭樓的規模,但建在這荒絕險峻的大山之中,卻顯得分外雄奇。


    城堡前一陣人聲喧鬧,一群黑衣白衣的墨家弟子肩扛手提著鐵耒、鐵鏟、大鋸,從東邊山道上走下。


    另一群少年男女則挎著竹籃,拿著藥鋤,從西邊山道上走下。


    “玉兒師姐!”西邊的少年弟子們看到田玉兒雀躍歡呼起來。“有客人來啊!”


    平日裏墨家總院很少有訪客,偶爾有客人前來,都能引起墨家弟子的一片歡騰。


    田玉兒笑著回答道:“不算是客人。”


    不是客人?難道是仇敵?眾人好奇的打量著田玉兒身後的四個人,不對不對,仇敵上門哪有帶孩子來的。


    江寒尷尬的摸了摸下巴,體驗了一把“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的感覺,一些年輕的弟子根本不認識他這個墨家钜子了。


    田玉兒並沒有解釋,笑著擺了擺手:“還不快去幹活計!”


    少年弟子們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還有很多活沒幹,紛紛拱手告辭。


    田玉兒看看江寒,眼中閃出一片關切,低聲道:“钜子,走,回家了。”


    江寒微笑道:“好,回家了,這裏是我的家!”


    太陽已經落山了,大峽穀中一片昏黑,箭樓下,兩名持劍弟子攔住田玉兒:“請出示門牌。”


    田玉兒從懷中摸出一方黑色石牌遞過,持劍弟子一看,拱手道:“玉兒師妹,請!”


    並非弟子們不認識田玉兒,而是墨家學派的嚴謹,即使是钜子也要通過檢查。


    田玉兒問道:“苦獲統領和班昱統領在嗎?我有大事。”


    持劍弟子看清了田玉兒身後的江寒,覺得有幾分麵熟,再看他腰間的佩劍,瞬間明白了什麽。


    “钜子和玉兒師妹請稍候。”持劍弟子匆匆而去。


    片刻之後,大門內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苦獲和班昱帶著幾名持劍弟子匆匆趕來。


    江寒看著眾人,淡淡笑道:“苦獲師兄,班昱師兄,江寒回來了。”


    “好好好,回來就好。”苦獲黧黑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沉默寡言的班昱拱手行禮:“見過钜子!”


    一行骨幹弟子紛紛行禮:“見過钜子!”


    钜子回山的消息一經傳開,沉寂了許久的墨家總院沸騰了起來。


    江寒雖然不在這裏,但他的事跡卻在這裏廣為流傳。


    冶鐵術、龍骨水車、馬鞍、新型農具等的東西的“發明”,讓大量喜愛格物之學的弟子成為了他的粉絲。


    他隻身入楚宮、闖齊宮,救援秦國、中山國,抗擊楚丘大疫,讓無數古道熱腸的劍士成為了他的擁躉。


    前不久在稷下學宮的立心之論,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更是讓人熱血沸騰。


    钜子回山,對於每個墨家弟子都是一件大事。


    ……


    深秋的太陽照到這座深山城堡時,已經是辰時了,在平原上就已經是半早晨了。


    由於墨家城堡建在四麵高峰的山腰地段,非但隱蔽,而且避風,但有陽光便是一片春意。


    此時正是萬裏無雲,陽光灑滿山穀,整個城堡也明亮起來。


    平日裏墨家子弟演武的小校場,全然變了模樣,校場最深處搭了一座高高的石台,前垂粗糙的白布帳幔。


    再前方丈許之遙,是墨家黑白衣弟子九百三十六人組成的方陣,全體抱劍跪坐,腰身筆挺。


    方陣兩側,各有一個少年方隊五六十人,也是抱劍跪坐,目光炯炯地盯著高台之上。


    高台之上的黑色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


    “墨家江寒,見過諸位同道。”


    江寒上前一步,迎著台下眾人的目光大聲說道。


    “見過钜子!”


    眾人齊齊回禮,聲音震徹山穀。


    江寒微微頷首:“墨子大師曾有言,願天下之人皆相愛,強不執弱,眾不劫寡,富不侮貧,貴不傲賤,詐不欺愚。”


    “今日我與諸位同道齊聚於此,是為明誌!”


    “墨子大師主張兼愛非攻,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節用治國,為何到了我這裏要大動幹戈呢?”


    台下眾人的神色變得疑惑,這是困擾了他們許久的一個問題。


    江寒微微闔目,心中繞過千般思緒,他知道這是轉變墨家弟子思想的關鍵問題,如果答案不能讓他們滿意,很難讓他們歸心。


    “因為天下紛爭數百年,連綿不斷的殺伐征戰,致使百姓流離失所,大地瘡痍,生靈塗炭,燁燁震電,不寧不令。”


    “我等墨者之責任,是當興聖兵,統神州,開太平,使天下複歸為一!”


    苦獲神情嚴肅的邁步上前,緊接著問道:“敢問钜子,天下複歸為一時,天下百姓又當如何?”


    江寒沉吟了一下,直起身子鄭重說道:“除弊製,開新政。”


    “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


    江寒站起身來,環視著台下眾人。


    “必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業者有其產,開創太平盛世!”


    眾人目光一肅,紛紛起身,恭敬向著江寒行了一禮,心悅誠服的說道:“為求盛世,赴湯蹈火,死不旋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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