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昨日應募成功的櫟陽青壯在南門集合,按身高和特長進行編隊,職責與武器也各有序列。


    每個人都被發了厚重的雙層皮甲,在寧偃的指點下笨拙地穿戴上,隨後又往他們腦袋上罩了一個胄,用纓係緊, 雙手持戈,腰間掛劍,還要背負楊木製作,蒙著牛皮的大櫓,還有三日之糧。


    沒一會,眾人身上被掛滿了東西, 重達二十多斤, 讓人感覺渾身不自在。


    站在人群前的寧偃清了清嗓子,用蹩腳的秦國方言說道:“從此處到渭水大營, 一共三十五裏,半刻後出發,到日中之時抵達,若是汝等能夠負重小步奔跑,跟上前方的戎車而不掉隊,就算合格!”


    說完,寧偃轉身登上了戎車,江先生說,這一次,考驗的是眾人的毅力。


    聽說要日中趨行三十多裏,募兵們雖然暗暗叫苦,但為了應募之後獲得的好處,現在隻能硬著頭皮上了。


    能站在這裏的人都是吃過苦的,或傭作躬耕於壟畝,或肩挑手扛木料石塊, 要不是過的不舒心, 誰樂意離開家,去做什麽募兵?


    不過,頂著晌午的太陽,整整三十多裏的距離跑下來,一行人也被累得夠嗆,原本好不容易站成兩列的隊伍,也早已稀稀拉拉,前後拖了半裏地。


    最終,除了幾名體力不支暈倒在路邊的人外,其餘大多數人都抵達了目的地。


    這裏是江寒剛入秦國時就拜托候嬴購買的莊園,隨後又讓墨家弟子進行了改造。


    這附近原本有一片可以乘涼的柳樹林,如今卻早已被砍伐一空,沼澤池塘也被放幹,幾處田畝徹底推平,變成了可以跑馬的綠茵場,變成了一座大兵營。


    莊園的主要作用不是居住和農稼,而是駐軍和訓練,以及作為江寒在秦國的根基,所以,他將此地建成了一個土石結構的小型堡壘。


    牆垣外是能跑馬、合軍和蹴鞠的平坦場地,另一邊則是弩兵們訓練用的靶場。


    土石結構的望樓在莊園四角樹立, 如今近千人的人吃馬嚼,每日都要耗糧七八十石,其餘肉食、蔥韭等還不算。


    所以位於幹燥小丘上的倉稟被各地買來的糧食裝的滿滿的,能保證粟支一年之用。


    莊園內低窪的角落裏,還有一個小型匠作坊,可以鑄造少量箭頭、兵刃,編綴和修補革甲,並改進弩機的結構。


    雖然第一批武器是在墨家總院中製造的,但神農大山離這裏有百裏之遙,總不能把損壞的兵甲運到神農大山中維修吧,所以江寒帶來了十幾個工匠,在莊園中也建造了一個匠作坊。


    當然,這個莊園的主體,還是那一排排土木結構的兵營,原本空著大半,在新募的兵卒湧入後,頓時擠得滿滿的。


    一行人累得半死,好不容易喝了水緩過氣來,就被黑衣甲士們帶到了校場上,仰望他們未來要服侍的主君。


    江寒一早就從櫟陽過來了,這會便在校場邊新搭建的土台上等待,這裏除了櫟陽招募的新兵外,還有幾十個墨家的劍士。


    募兵不同於征兵,征兵是民眾的義務,但募兵卻是一種契約,所以雙方要立下“契書”,上麵有每個人的指印和畫押,它們被裝在大筐裏上。


    江寒食指和中指蘸著新鮮的羊血,將其抹在自己的口角,在秦人崇尚的當地神主見證下,他立誓要給眾募兵承諾過的待遇。


    而募兵們也紛紛學著他歃血立誓,大聲告知天帝鬼神,要在三年內效忠於江寒,可以為他赴湯蹈火。


    盟誓完畢,寧偃帶著他們分配住所,對這住所,眾人相當滿意,晚上有被褥,雨天也很幹燥,而且很幹淨整潔。


    “此處按卒伍分配居所,不得亂走亂闖,一個大屋十張榻,以什長為首,被褥早起後都得給我疊整齊,別問為何,別問有何用處,所有人都是這麽疊的!若是忘了。或者隨意處之,晚上就光著腚挨凍吧!”


    “此外,為了防止疫病,屋內外每日由各伍輪流打掃,內急去公混,嚴禁隨地溺尿,違者嚴懲!”


    於是在這裏,昔日的農夫、工匠每天的生活就變成了疊被,朝食,訓練,饗食,睡覺。


    當然,這些新兵的第一場訓練,還是站軍姿。


    寧偃手裏拿著一根樹木的枝條,一下一下地在手心裏拍著,慢悠悠地在一眾站立的士卒中走來走去。


    要拿到一個人的姿勢不對,一枝條就會抽在那錯誤的地方,寧偃的力氣可不是開玩笑的,就算是有意控製,那抽上一下都能讓人疼的呲牙咧嘴。


    一幫子士卒渾身的大汗,墊在甲裏的衣服甚至已經被汗水浸透,他們覺得擠一擠說不定能擠出一桶來。


    前來觀摩練兵的玄機歪著頭看了一眼悠閑喝茶的江寒,欲言又止,钜子不會是專門為了折磨他們吧,哪見過這樣練兵的。


    折磨人的訓練一直持續到了晚上,先是那種叫做軍姿的東西,然後是繞著校場跑步,最後還有做什麽俯臥撐。


    都不知道哪來的那麽多折磨人的法子,這些本來吃過很多苦的士卒們,也已經被折磨的不成人樣,下了訓練場全部癱倒在了地上,一動也是不想動了。


    “開飯!”寧偃的聲音傳來,隨著他進來的是數桶子飯菜,香味便是從那裏來的。


    這一千人在訓練期間享受的夥食非常豐盛,飯菜裏甚至還有肉,因為江寒說了,進行高強度的訓練,營養必須要補充到位。


    眾人幾乎是搶著過來打飯,拿到飯的一句話也沒有多說,拿著就是往嘴裏扒拉,甚至有的直接用手,簡直就像是饑荒裏的難民。


    飯後,碗筷亂成了一片,寧偃冷著臉走了進來。


    “碗在左,箸在右!整齊的擺好,有人不合格的話,就全什留在夥房打掃衛生!”


    於是,在最初的幾天裏,莊園外的環道上,隻見各什新卒們開始排成橫隊縱隊,一邊跟著寧偃行走、小跑、快跑、立定,一邊傻乎乎地喊著口號。


    半旬之後,眾人的隊列走得已經有點模樣了,但接下來的考驗卻讓新卒們猝不及防。


    這一日,他們被帶到了一處未能徹底排幹的沼澤邊,半空中嗡嗡飛滿了蚊蠅。


    然而,寧偃卻沒讓他們停下。


    “走,繼續往前走!一個泥潭就慫成這樣,到了戰陣上,望著對麵衝過來的戰車,對麵的戈矛,你們還不得調頭就跑?走!”


    按照這幾天寧偃對他們簡單敘述過的軍法,隻要是沒讓停,那就得往前走,否則就是違命。


    小杖在不停抽打催促,有人在猶豫片刻後,邁步上前,大多數都選擇了服從,於是前排的填坑,後排的走過去。


    他們幫人傭耕時,哪天不是踩得滿腳泥?眾人的猶豫其實是舍不得新發下的衣褐,還有結實的葛布履。


    接下來幾天裏,這種趟泥潭的事情成了家常便飯,走的時候還得保持隊列,要是靠前衝了或者拖後了,就等著為全什的人洗涮衣物吧!


    寧偃開始對這些看似無用的方式有些不解,不過江寒稍微一解釋,他就懂了。


    無論是疊被褥,走隊列,還是趟泥潭,都是為了從細節培養兵卒們服從性和紀律性,因為這些才是一支軍隊的基礎。


    江寒在齊國的時候也曾帶過兵,明確認識到,有了紀律,才能有戰鬥力,這是最高效的一套方法。


    要做到讓兵卒畏懼軍法甚於畏懼箭矢戈矛,才能達到令行禁止,後續的戰技戰術訓練跟上後,這支禁軍就能在這個戰爭藝術才剛剛起步的古典時代立於不敗之地!


    在冷兵器的世代,沒有大規模的殺傷性武器,刀柄鎧甲之間的差距並沒有想像中的那般巨大,在很多時候,不論將領計謀,兩軍短兵相接,講究的就是一個誰更高效,誰更不要命。


    若是士卒真將生死置之度外,這般軍隊爆發出來的實力是非常恐怖,甚至可以彌補兵種上的差距。


    用步兵抵擋騎兵也未嚐不可。


    ……


    四月下旬,各個什開始合在一起,組成了新的編製:多達五十人的屯,設屯長一人;二屯為營,設百將一人。


    整個軍營,被寧偃設立了七個戰鬥營,此外還要加上兩個直屬的屯,以及一個輜重營,共計九百餘人,相當於一個加強旅。


    擔任百將、屯長的多為底子紮實的墨家弟子,也有少數表現優異的新卒。


    而候嬴統領的暗卒,在補充了那些各有所長的輕俠後,人數見長,他們不參與普通訓練,而是被江寒定位為“特殊兵種”,據說是另有大用。


    那些商賈,則由江寒親自培訓,渭水大營的訓練步入正軌後,江寒就回到了櫟陽。


    他與徐弱來到了櫟陽城中的漆陶市,也就是製作和販賣漆器和陶器的地方,又由一道牆垣中分為漆市和陶市兩處。


    漆器常用朱、黑二色來髹(xiu)塗,雍容而雅致,在貴族和大商賈的圈子裏很流行。


    陶,是用黏土燒製的器物,正所謂“陶器必良,火齊必得”,陶市是集製作和交易為一體的手工區。


    櫟陽陶市裏人數較其他幾市要少,一是因為此時離天黑越來越近,許多商賈已經準備收攤,二是因為這裏多數隻做大宗貿易,很少有單獨販賣給民夫民婦的。


    江寒卻在路邊看到了一個熟人:“公孫先生,你怎麽在這?”


    公孫賈白麵短須,身裹皂衣,內裏卻穿著紋繡,聽到江寒的聲音,放下手中的陶器,連忙走了過來。


    “想不到還能在這裏見到江先生,幾日不見,先生卻是消減了一些。”


    江寒笑著回禮,兩人交談了起來,原來公孫賈來到這裏,是想要釀製糜子酒,需要陶罐來存放。


    江寒對於陶市不是很熟悉,於是,公孫賈自告奮勇,帶著江寒他們二人遊於陶市。


    在公孫賈引領下,幾個人將陶市轉了個遍。


    江寒觀此中貨物,有太行以東的黑陶、河西的彩陶、南陽白陶、甚至是海岱之地的繩紋陶。


    可他曾在宮中見過薄如絲絹的蛋殼陶,還有鄉邑村民製作的質地粗糙的土陶卻不見蹤影。


    公孫賈一一為江寒解惑,原來,這其中是有講究的:“凡陶瓬之事,髻墾薜暴不入市”。也就是說,太薄,或者質量不堪的陶器是不準進入陶器市場的。


    由此可見,這裏的陶器,主要供應中產階級,也就是士和國人日常使用,以及商賈裝盛酒、油、醋、醬、蜜等液態貨物。


    陶器是大宗貿易,春秋戰國時人生活的主要用具幾乎都由陶製成,每個人都有需求,但在上層貴族中並不是很受待見。


    諸侯和卿大夫以青銅器皿為貴,而富庶的商賈們因為禮製約束,不能公開擁有太多銅器,便用漆器替代。


    實際上其價值也不比青銅器低,以江寒的審美觀看來,覺得漆器反倒比青銅器更加精美華麗。


    所以,陶器並未打入高端奢侈品行業,目前仍然是樸實的民用之物。這個上層市場幾乎是空白的,江寒在實地考察後,心中了然,覺得自己的那個計劃越來越有把握大賺一筆了。


    後邊的手工作坊區有帶劍的隸士把守,無法進入,或許是因為工藝保密的緣故?雖然以江寒和公孫賈的身份,完全可以強行闖入,但沒有這個必要。


    公孫賈介紹說,“搏埴之工”,也就是以粘土捏合陶胚的匠人,粗略分為兩個工種:一為陶匠,做甗(yan)、盆、甑、鬲、庾等陶器;二為瓦匠,做簋、豆等器物。


    一路看下來,江寒心裏有了譜,於是開口問道:“公孫先生,你可知道,在哪裏能找到善於陶藝的工匠?最好是單家獨戶,沒有依附於官府或大族的。”


    江寒的計劃中,未來的那門產業的工藝,也需要保密,至少短期內必須如此,所以他需要沒有複雜背景的陶匠。


    公孫賈有些奇怪江寒為何想要找陶工,是為了製作什麽器物把玩麽?看不出來這位江先生還有如此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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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先生需要多少人?”


    “十餘人即可。”


    公孫賈苦笑道:“不瞞先生,別說十人,就算是兩三人,現在恐怕都找不到!”


    “竟然如此誇張?偌大一個櫟陽,就找不到幾名手藝嫻熟的陶工?”


    “陶工是有,但手藝精湛的不多,自由身的,就更是絕跡了。”


    經過公孫賈一解釋,江寒才知道,缺乏背景的普通匠戶在激烈的競爭中也難以生存,絕大多數隻能依附於官府或大族,而陶工尤甚,技藝好一點的,或被迫或自願,通通食於一個大族的產業之中。


    公孫賈瞧了眼四周,壓低了聲音道:“先生可知道,這漆陶市是被誰所掌控?”


    江寒輕輕搖了搖頭,這件事他還真沒有調查過。


    隻聽公孫賈沉聲說道:“這裏的工匠,大多數都歸屬甘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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