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連連點頭。


    老者從懷裏摸出一捆竹簡:“就抄這一冊!”


    蘇秦雙手接過,改坐為跪,叩首。


    “咦!”老者不解的問道:“小兄弟,老朽請你幫忙抄書,應當謝你才是,你為何磕頭?”


    蘇秦也不答話,又是幾聲響頭。


    老者撫須一笑, 還沒來得及再問,一陣馬蹄聲急,一輛金碧輝煌的鑾車直駛過來,在老者跟前停住。


    宮正下車,衝老者深鞠一躬。


    老者還禮。


    宮正拱手道:“鬼穀先生,太後娘娘有請!”


    “謝太後娘娘盛情!”老者對蘇秦笑了一聲, 上車, 鑾車掉頭,“得得”而去。


    蘇秦呆在原地, 直到鑾車無影無蹤,他才回過神來,低頭細審手中先生交給自己的竹簡,竟然是薑太公的《易》,多年來他一直想看而未得的書。


    蘇秦顧不得抄寫,如饑似渴地閱讀起來。


    ……


    像往常一樣,周烈王用過午膳就又一頭紮進禦書房中,連內宰也被他趕出去,將大門關牢,欲獨享一份清靜。


    但對於周烈王來說,這世上不存在“清靜”二字,正如顏太師所說,自逢澤之會後,周安王作為堂堂大周的天子, 窩下了一肚子的火, 鬱鬱而終, 將周室這個爛攤子交到了姬喜手中。


    姬喜年近三旬, 作為男人,正是大有作為的年齡,然而,自從姬喜記事起,周室天下就隻是名義上的。


    先王崩天,姬喜承繼大統,加冕那日,他曾麵對列祖列宗的牌位鄭重起誓,一定要在有生之年重振周室,繼位之後他才明白父親的難處。


    轉眼之間,三年已經過去,周室非但未見振作,反而在他治下每況愈下,僅有魯公、衛公等小國來使朝過,大國公侯早將他拋到九霄雲外。


    他也曾有意振作,但周室不過彈丸之地,橫豎不足百裏,還沒有泗上的薛國大,當真是要錢沒錢,要人沒人, 成了一個真正的孤家寡人。


    幾年下來,他的淩雲之誌早被磨損得所剩無幾,父王在世時,在逢澤之會上,堂堂大周天子竟然成為魏侯的戲弄對象,隻要想起這件事,就讓他羞慚不已,可對強盛的魏國又無可奈何。


    姬喜悶頭呆坐,聽說魏國使者來了洛陽,他不由又將逢澤之事想起,無名之火又盛一層。


    火氣攻心,他極是難受,勉強站起來,來回踱步排解。


    正踱之間,他瞥見牆上掛著的一柄寶劍,徑走過去,將劍取過來,在幾桉前坐下,拔劍出鞘,一下接一下地在幾桉上劃著道,好像拿在手中的不是利劍,而是孩童的玩具刀。


    細看過去,桉麵早已刀痕累累,不知有幾千幾百道刻痕,姬喜刻得既專注,又無意識,動作慢得像是蝸牛移動。


    不知是想到什麽了,姬喜眼裏盈出淚,動作突然加快,劍刃有力地劃過桉麵,一來一往,吱吱作聲,乍看起來不像是用劍,而像是在用鋸,“鋸”了一時,他將劍拿在手中,凝神觀看。


    赫然入目的是劍柄上一行端莊的刻字:“先王願景,吾將以此劍述之!”


    姬喜清楚地記得,這行小字是他在登基那日親手刻下的,如今,寶劍依然,字跡依然,他不禁睹物傷情,潸然淚下。


    姬喜咬牙,繼續使劍,正傷心間,外麵傳來腳步聲,有人小聲滴咕,然後是開門聲,他停下,將劍放於桉上,閉目靜候。


    內宰走進,小聲稟報:“王上,太後娘娘有請!”


    周烈王澹澹應道:“何事?”


    “雪公主、雨公主近來習琴上心,有所長進,太後娘娘心情高興,有意考評二位公主琴藝,特請王上聖裁!”


    周烈王睜眼,臉色和緩:“哦,是嗎?何時?”


    “就這辰光!”


    周烈王伸出一手給內宰。


    內宰拉他起來。


    周烈王走進更衣室,梳洗一畢,由內宰換上王服,戴上王飾,威儀具足。


    待二人趕到琴房,裏麵已是人聲鼎沸。


    太後早在主位坐下,鬼穀子坐於客席,廳中央擺著一琴一箏,宮正、幾名太監及太後、王後、公主身前侍女站於兩廂,濟濟一堂,兩位公主席坐於地,麵色微紅,顯然有些緊張。


    看到周烈王,琴房所有人等盡皆叩拜。


    “兒臣見過母後!”


    周烈王徑至太後跟前,攜其手走至主位,扶太後坐下,自己方於陪位坐定,擺手叫大家平身。


    太後一臉微笑,看向周烈王,見他點頭,轉對鬼穀子道:“鬼穀先生,啟奏吧!”


    鬼穀子看向雪公主,衝她點下頭,微微一笑,目光中含著鼓勵與期許。


    一身紫紗的雪公主回以一笑,款款起身,到太後、王後跟前各拜三拜,再到鬼穀子麵前三拜,方才走到琴前,坐定,兩手撫琴,麵若桃花,二目流盼,宛如仙女下凡。


    剛好發育成熟的酥胸前蕩著一隻黃澄澄的金蟬,為她平添了幾許高貴。


    廳中靜寂無聲,所有目光無不射在姬雪身上。


    姬雪眼望鬼穀子。


    鬼穀子語氣鄭重:“雪公主,請奏《高山》!”


    姬雪二目微閉,雙臂揚起,纖指落下。


    一時間,琴聲流溢,鳥語花香。嘈嘈切切,錯錯雜雜,雪公主將一曲《高山》彈得九曲回環,滴水不漏。


    曲終之時,眾人齊聲喝彩。


    雪公主羞澀一笑,朝眾人深揖一禮,款款回至原位,坐定。


    一身白紗的雨公主卻是另一道風景,不待琴師相請,雨公主已是起身,也照雪公主的樣子拜過母親、兄嫂和鬼穀子,大步走至箏前。


    “騰”地坐下,尚未發育完全的胸脯微微一挺,伸手將胸前蕩來蕩去的乳色玉蟬兒一把捉住,朝胸衣裏一塞,伸開手臂,連揚數揚,似要唱歌般咳嗽一聲,引得眾人失聲大笑。


    太後粲然一笑:“看這孩子……”


    又是不待鬼穀子發話,姬雨“啪”地落下手指,箏弦響處,卻是俞伯牙的《流水》。


    《高山》《流水》都是極難彈的,若是技藝不精,絕對不敢動指,尤其是在鬼穀子這個音樂方家麵前,縱使一絲兒破綻,也是無個藏處。


    姬雨劈裏啪啦彈完,琴房裏再起一陣喝彩,雨公主拱手謝過,嘻嘻笑著走到姐姐跟前,摟住姐姐的脖頸坐定。


    接下來,最要緊的就是天子的評判。


    一直閉目靜聽的周烈王睜開眼睛,望著鬼穀子,麵呈微笑:“雪兒妹妹、雨兒妹妹琴藝大長,鬼穀先生功不可沒啊!”


    鬼穀子起身叩拜:“草民叩謝王上褒獎!兩位公主慧根天成,一點即通,草民何敢居功?”


    太後笑著對鬼穀子道:“本宮久未聽到先生雅奏了,勞煩先生也彈一曲!”


    鬼穀子再叩:“謝太後娘娘抬愛!不知太後娘娘欲聽何曲?”


    “就是雪兒、雨兒方才所奏,先生隻彈首尾兩節!”


    “草民獻醜了!”鬼穀子起身,走至琴邊,雙目微閉,在一陣靜靜的沉寂之後,陡然起指,果真非同凡響。


    鬼穀子奏完,起身,作禮。


    太後對兩位公主招手:“雪兒,雨兒!”


    姐妹倆款款走來,偎依在太後兩側。


    太後一手撫摸一個女兒,輕輕說道:“聽到了吧,這才是《高山》《流水》!撫琴在心,不在手!”


    雪公主、雨公主各自點頭。


    太後正欲說話,內宰走進,在周烈王身邊悄語:“王上,太師求見!”


    周烈王情緒好多了,略一沉思,微微點頭:“宣他書房覲見!”


    周烈王回到書房,顏太師已經跪在門口。


    周烈王走過來,扶他起來,攜他走進廳中,分主仆坐下。


    看到老太師麵色陰鬱,周烈王知道朝中又有大事,且不是好事,盯他看了一會兒,說道:“您來就是有事了。說吧,什麽事兒?”


    “也算是樁好事兒!”


    “哦?”


    “燕公、魏侯於前日遣使朝覲!”


    一聽到“魏侯”二字,周烈王怒氣上來:“他魏擊不是自己稱王了嗎,怎麽又來朝覲?”


    顏太師早料到他會有此反應,拱手道:“魏使是大梁令魏摯,上呈聘書,攀親王室,欲聘雪公主為公子夫人!”


    “燕使呢?”


    “燕使是燕太子姬常,亦上呈聘書,攀親王室,欲聘雪公主為太子妃!”


    周烈王微微閉目,可看出他呼吸加速,胸脯起伏。


    顏太師摸出聘書和禮單,放在幾桉上:“這是二位使臣分別呈送的聘書和禮單,聘禮不菲呢!”


    周烈王伸手,不自覺地摸過幾桉上插著朱筆的玉筒,呼吸更見急促,胸脯劇烈起伏,身體隨胸脯的起伏微微顫動,麵部仍在竭力保持鎮靜。


    玉筒被他越捏越緊,似要被他捏碎。


    顏太師不急不緩道:“從聘書來看,燕公言辭甚恭,誠意具足,魏使稍顯輕慢;從規格上看,燕使乃是燕國太子,魏使則是魏國公子;從聘禮來看,燕使聘禮略略輸於魏使!”


    周烈王捏玉筒的手漸漸鬆開,看向顏太師:“諸侯爭聘,是個好事。可雪兒隻有一個,如何是好?”


    “王上勿憂!”


    “哦?”


    “二使之來,不為聘親,隻為爭風!”


    “魏侯稱王,構怨於列國,燕、韓、趙、楚四國聯兵伐之,趙乘魏人應對三國之時,襲取衛地,魏侯醒悟,示好三國,回頭戰趙,趙國敗退!”


    “魏候又趁趙國新君繼位,朝政不穩時圍攻邯鄲,被趙、燕聯軍擊退,戰場上雙方各有勝負!”


    “魏國遣使,欲攀親王室,是想在道義上扳回一城,燕國遣使,則是為了攪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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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烈王微微點頭:“老愛卿可有良策?”


    顏太師反問道:“臣問王上,願否將雪公主嫁予燕室?”


    周烈王搖頭:“燕地偏遠苦寒。”


    “王上願否將雪公主嫁予魏室?”


    周烈王鼻孔裏哼出一聲,算是作答。


    顏太師嘴角浮出一笑:“王上既然不願將雪公主嫁予任何一家,兩家也非實意聘親,臣隻有一策,拖!”


    周烈王眼睛一亮,急切問道:“怎麽拖?”


    “諸侯求聘公主,雖為國事,也為家事,王上何不征詢二位王叔,看看他們是何主張?”


    周烈王豁然大悟,點頭:“此議甚好!”轉對內宰:“有請二位王叔!”


    周烈王的兩位王叔,均為周安王的弟弟,一個是二弟,一個是三弟,在輩分上皆為周烈王叔父。


    周安王傳大位於姬喜,使兩位王叔輔政,就傾向來說,兩位王叔一個親燕,一個親魏,所以魏摯、姬常各自遞交聘書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求助於兩位王叔,待周烈王傳召他們時,魏摯、姬常都還正在做客。


    先說二王叔府宅,姬常將三個箱籠依次打開,裏麵是各色燕地物產,姬常更從袖中摸出一顆夜明珠,雙手呈上道:“此為公父親贈,區區薄禮,還望前輩笑納!”


    二王叔接過夜明珠,拱手作謝:“燕公也太客氣了,唉,說起燕公,老朽倒是有個願,就是在有生之年到燕地走走,領略一下燕地的名山大川,風土物俗,隻可惜……”說到這裏,他突然頓住。


    姬常連忙拱手道:“前輩此願,實乃燕人之幸啊。待雪公主嫁入燕室,前輩就是在下的叔父,在下定會使人迎請前輩入燕,亦必竭燕地物產美姬,娛樂前輩!”


    二王叔捋須一笑:“果是如此,老朽不虛此生矣!”


    恰在此時,內宰趨入,拱手道:“稟君上,王上召請!”


    “嗬嗬嗬!”二王叔看向姬常:“王上召老朽入宮,想必是謀議此事了!”


    姬常起身,微微一笑:“在下這樁美事就托給前輩了!”


    他笑容斂住,拱手:“敬請前輩轉奏天子,當此亂世,燕國聘親周室,一心隻為護衛天子,除逆降惡!”


    “公父已將聘親之事昭示列國,再無退路,天子若是不明,公父就會委屈。中原向無二王,魏人已經問鼎,勢必不容周室,周室七百年宗祠,除去同出一宗的燕國,無人願保啊!”


    二王叔聽得明白,打個寒戰:“老朽…曉得!”至於三王叔,幹脆就是乘了魏摯的輜車來到洛陽的。


    車子將到洛陽東門,三王叔拱手道:“大梁令,這就入城了,老朽就此別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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