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來了之後,興化軍郡就進入了一個很慵懶的狀態。該收的的稅都收過,此地又沒有泉州或者福州那樣知名港口,官員每日裏除了坐著就是坐著。幾名小官員曬著太陽,談論最新的話題。


    “那個趙嘉仁今年還未15,就束發。也不知道他父母到底怎麽教養的此人。”


    “趙嘉仁的父親是慶元府的知州,也是個進士出身。他不該不知道這般年紀要梳總角。”


    “再說,他既然出來做官。總得將母親接來,以盡孝道。若是離家遠,還能講擔心母親路途勞頓。從福州到我們興化軍才四五天的路,他竟然完全不管不顧。此人雖然年幼,卻狂得很!”


    “剛上任,趙嘉仁就下去鄉裏。想立威,也忒心急了。”


    “我好像聽說趙嘉仁與新上任的福州知州有勾連,這人大概是不把興化軍放在眼裏。”


    一句句都不懷好意。趙嘉仁的年齡與做派明顯沒有得到同僚的認同。這個被認為囂張、急功近利、不講禮數的小子,頭上盤著和年齡不符的發髻,風塵仆仆的進入了木蘭陂北邊的地界。


    除了趙勇之外,縣尉趙嘉仁還有官方隨從。他此次帶了兩名部下,加上趙勇,四人在木蘭陂北邊的山區裏穿行之時,路邊的百姓看到他們都主動退讓。除了這四人穿了官服,每個人都帶著家夥。即便是流寇眾多的福建,四名有精良武裝的官差也有一定震懾力。


    四人進了村子,走到當地富戶門口之時,周圍已經遠遠圍了不少百姓注目觀看四位官差。


    “少爺。這家真的是當地富戶?”趙勇忍不住問趙嘉仁。身為泉州人,不久前又去了姑蘇與臨安。趙勇眼界大開,對於富戶的判斷標準高了幾許。更重要的是,他們從木蘭陂灌溉區過來,即便是相距十裏地,兩邊的人民情況就大不相同。


    “趙縣尉。此家就是本村富戶。”跟著來的部下連忙答道。


    趙嘉仁點點頭,臉上雖然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他心裏麵卻是極為高興的。


    木蘭陂是興華乃至福建著名的水利工程。最初的時候是地方上百姓有意興建,卻苦於沒有足夠資金。知道當地一位女性前四娘出資興建。這位錢四娘的父親為官,去世之後錢四娘將父親運回故鄉安葬。當把父樞安葬完畢後,她變賣家產和父親留下錢財等,湊齊十萬緡來莆田木蘭溪上建陂。


    木蘭陂第一次建設後被洪水衝垮,錢四娘憤而投水自盡。後來有蔡京和當地一些人一起籌備,最終建設成功。


    原本的莆田要麽是山洪暴發,衝垮田畝。要麽是海水大漲之時出現倒灌,莊稼被海水浸泡後自然完蛋,糧田浸了海水之後變鹽堿地,糧食種植遭到極大破壞。木蘭陂是在木蘭山下的木蘭溪與興化灣海潮匯流處建起一道長堤,讓淡水的水位高過海水最高水位。長堤攔下的淡水被大量水渠引到興華平原的各處糧田完成灌溉。猶如都江堰般保證當地的糧田變成水澆地。曆朝曆代水澆地的價格都是是旱地的數倍甚至是十倍,就可見到兩種糧田的產量以及穩定性的差距。


    木蘭陂北邊不是灌溉區,兩邊生活水平差距頗為明顯。灌溉區的房屋明顯要好過非灌溉區,百姓的服飾與精氣神也大不相同。不平則鳴,老百姓們對錦上添花的事情並無興趣,他們需要的是雪中送炭。越是窮困的地方,這種需求就越強烈。


    邁步向前,趙嘉仁走到了富戶門口。不等官差上前叩門,大門就已經打開。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走了出來,他有些戰戰兢兢的先給官差行禮,接著問道:“不知道幾位官人有何貴幹。”


    趙嘉仁走上兩步,用溫和平靜的語氣說道:“吾乃莆田縣縣尉,木蘭陂有人被殺,有人說講凶徒是咱們這邊人。我等來查詢此事。”


    中年人聽完之後臉色大變,片刻之後他就臉露無辜委屈,“這位大官人,不知何人誣告。你可萬萬不能信了他們。木蘭陂那邊的人有錢,為人凶狠。我等與他們爭執從來都沒占了上風。還望官人明鑒。”


    趙勇聽了之後臉上忍不住露出不屑的表情,潑皮無賴講富戶們為富不仁欺壓百姓,怎麽看都沒有道理。即便富人不是好鳥,潑皮就是好人麽?這幾日趙嘉仁在木蘭陂走動,幾乎拜訪了灌溉區所有頭麵人物。趙勇對那些人評價比較高。


    心中不忿,趙勇忍不住哼了一聲。哼聲方落,趙勇就見站在自己身邊的趙嘉仁用手推了他一下,然後趙嘉仁上前一步,溫和的說道:“既然你這麽講,總是有些說道。我來此地,就是要走訪一番。這位先生可否給我講講你的道理。”


    中年人連忙行禮,“我在官人麵前不敢說道理,隻是木蘭陂那邊的人欺人太甚。我就給官人講講他們平素所為,官人就知道我等冤枉。”


    見中年人肯說些事情,趙嘉仁喜道:“你可否給我等幾把椅子,我等走了老遠的路,腿腳累了,咱們就坐在門口說話。”


    晚上的時候,趙嘉仁在村裏的祠堂借住一宿。火光跳躍,圍坐在火邊的趙勇問道:“公子,我覺得這個姓林的說的大概不是實話。”


    聽了趙勇的話,兩位同來的縣尉下屬沒吭聲,目光都落在趙嘉仁身上。


    “何以見得?”趙嘉仁問。


    趙勇率直的講道:“木蘭陂的人富,這裏的人窮。富人自然不想惹事,怎麽會欺壓這邊。我覺得那姓林的沒說實話。”


    聽了這話,趙嘉仁笑著問:“你說的有道理。不過有沒有另外的道理,木蘭陂的人富,這裏的人窮。兩邊也沾親帶故,木蘭陂那邊的人救急不救窮。他們也不過是剛能吃飽肚子。接濟一頓兩頓可以,若是這邊的人不停的求接濟。他們也吃不消。不得以,隻能先對自己好些。”


    趙勇聽了這話愣住了。仔細想,這話也未必沒有道理。即便木蘭陂灌溉區的百姓生活比非灌溉區的百姓好,可這些人與泉州的普通人一比可差了許多。更不用說趙勇是趙嘉仁的家丁,趙家即便不是大富大貴,也絕非窮人。這種誅心之論,在趙家可是不會公開講出來的。


    兩位縣尉的下屬聽了這話之後先是一愣,接著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過了片刻,其中一人忍不住問:“趙官人,你怎麽會這麽想?”


    趙嘉仁笑著反問,“你怎麽想?”


    宋代縣尉官職很小,以閱羽弓手、禁止奸暴為職責。類似縣武裝部兼公安局長的職務。他手下的人員也都是維持縣裏治安,經常走動的小吏。


    那人本以為趙嘉仁要擺個官架子,訓斥一番。結果被趙嘉仁反問,他也一時語塞。最後隻能喏喏的說道:“趙縣尉,我家就在木蘭陂,覺得你說的頗是道理。救急不救窮,我們這一代也多有親戚,不是不肯幫忙。鬥米恩升米仇,真的是救急不救窮。”


    見地頭蛇肯說幾句話,趙嘉仁心中暗喜,他繼續問道:“救急不救窮。雖是這麽講,我看木蘭陂的水足夠多,即便分給北邊一些也不會讓木蘭陂缺水。難道當地就沒有想再修一條北渠麽?若是能修成北渠,北邊也富起來,窮親戚變了富親戚,對大家都不是壞事。”


    聽了趙嘉仁的話,另一位部下忍不住插嘴。“趙縣尉,此事說過好些次。可修渠要錢,北邊沒錢。我們分水給他們已經仁至義盡,總不能讓我們再借錢給他們。我們木蘭陂修了渠之後,也不過混個吃飽。再讓我們出錢,自然辦不到。北邊現在窮,讓他們有錢還我們,還不知到幾年後。”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趙嘉仁連連點頭,露出一副如夢方醒的模樣。但是他心中並沒有這般激動。甚至很有些惡意的想,‘那是因為你們沒有遇到賈似道。至少賈似道就肯做出幫們討官,還自己出錢的壯舉’。


    這種調侃的想法稍縱即逝,趙嘉仁的思路回到了木蘭陂本身。有關木蘭陂的情況他早就知道,這才敢自告奮勇來莆田修渠。即便知道基本情況,趙嘉仁也非常擔心木蘭陂當地百姓根本不想分水給北邊,水是農民的命根,即便有各種灌溉係統的21世紀,因為農業分水鬧出的械鬥並沒有在中國完全消失。更不用說靠天吃飯的現在。


    得知木蘭陂百姓們有意分水,趙嘉仁覺得心裏麵好了許多。他最初的計劃裏麵甚至要動用福州知州的力量,調動軍隊來彈壓反抗。若是能和平的解決此事,趙嘉仁自然覺得更好。


    趙勇看著趙嘉仁和兩名原本不吭聲的部下突然相談甚歡,一時無法接受。聽了一陣,他撓了撓腦袋,覺得理解不能。三公子和兩名部下的道理能聽明白,可怎麽聽都覺得不明白。沒等趙勇開口再問,就聽趙嘉仁說道:“今日天晚了,趕緊睡吧。明日還要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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