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的丞相是權相,不僅手中有實權,在上朝這種事情上也有特權。譬如賈似道可以十日一上朝,他議事不用在朝堂上,隻要把群臣召集到他那邊就行。隻是議事的最後結論需要用奏章告知官家。


    景定五年二月,賈似道召集一眾支持公田改革的官員來議事。眾人就最近公田改革的進度提出自己的看法,至少從現在來看,公田改革的第一步正在逐步完成。不過賈似道看著情緒不高,全然是心事重重的模樣。


    就在眾人大概說出個結論,要趁熱打鐵繼續努力推動公田改革之時。賈似道突然坐直了身體,厲聲說道:“諸君非似道拔擢,安得至此!”


    被如此吆喝,官員暫時都沉默不語。賈似道上台之後以清除丁大全黨羽的名義搞掉了一大票人,又以整肅前左丞相吳潛的名義搞掉了另外一票人。空出來的官位自然由賈似道安排,某種意義上,這幫官員任命書的確是賈似道蓋了官印。


    不過……,官員們的表情中並沒有感恩戴德的意思。不管如何,這幫人都是進士出身,賈似道也隻是進士出身而並非官家。以大宋官員的脾氣,懟官家也是常態,更沒有理由對賈似道俯首帖耳。即便眾人不吭聲,不少人臉上也都隱隱有不忿的神色。


    看著這幫人沉默不語的模樣,賈似道心裏麵登時輕鬆起來。前兩天趙嘉仁離開臨安返回福州,賈似道根本沒有送這位極有可能在公田改革上給他極大幫助的熟人。實際上在趙嘉仁公開表示‘要求賈似道尊重他’,賈似道的第一反應是惱怒的想把趙嘉仁給殺了。


    尊重是平級之間的關係,現在的賈似道是左丞相,是鄂州之戰的大功臣,是權傾朝野之人。他與趙嘉仁是上下級關係。賈似道認為趙嘉仁必須給他效力才行。


    如果賈似道手裏還有其他能夠每年提供百萬貫銅錢的人選,賈似道現在就可以處置趙嘉仁。然而賈似道要是真有這樣的人選,他也不會每天開著印鈔機印刷出十五萬貫會子用來購買公田。


    趙嘉仁離開賈似道府上之時,氣氛那是相當的不友好。然而賈似道還是沒有和趙嘉仁撕破臉。此時賈似道半是發泄半是試探的對支持公田改革的官員來這麽一家夥,整體反映來看還算是……


    在官員之中,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伯玉殿試第二人,平章不拔擢,伯玉地步亦可以至此。”


    包括賈似道在內的所有人目光都看向這個堅稱自己並不需要賈似道拔擢的家夥,說話的則是李伯玉。麵對眾人的目光,李伯玉不卑不亢,仿佛他所說的根本不是得罪左丞相賈似道的話一般。


    必須得說,雖然不少人認為李伯玉這是自毀前程,但是所有與會的官員們心裏麵都覺得李伯玉某種程度上為大家說了句話,為大家小小出了一口惡氣。不管賈似道現在有多大的權力,眾人都對賈似道如此囂張的做法很不滿。


    隻是掃視了眾人一圈,賈似道的神色就變得寬容起來。他不僅沒有露出憤怒的表情,甚至還有些大度的微笑。然而會議結束之後的第二天,李伯玉還是提出了外放的請求。賈似道也答應了。畢竟做出了這樣的選擇之後,賈似道也沒辦法讓李伯玉留在臨安當官。至於李伯玉要去的地方,賈似道卻很有想法的讓李伯玉以顯文閣待製出知嘉興府。


    既然李伯玉如此愛惜自己的羽毛,想來在嘉興府的時候就不會和趙嘉仁完全的沆瀣一氣。至於趙嘉仁,賈似道隻是在心裏麵給他狠狠的記上一筆。如果趙嘉仁能夠真正的完成每年給一百萬貫銅錢的話,那就多容忍趙嘉仁幾年。若是趙嘉仁今年完不成這個目標,那賈似道就一定讓趙嘉仁知道什麽叫做尊重。


    趙嘉仁離開了臨安之後直接前往嘉興府,去了一趟華亭縣之後到了嘉興後正好趕上李伯玉到嘉興府上任。,雖然趙嘉仁並沒有親眼看到這些,但是他卻也已經知道了賈似道做了什麽。畢竟趙嘉仁是見識到過‘十年後’的賈似道,他所不熟悉的正是現在這個階段的賈似道而已。


    至於這位李伯玉,趙嘉仁恰恰是知道此人的。在上一世,李伯玉和趙嘉仁的老爹都在禮部。那時候李伯玉擢權禮部尚書兼侍讀,似道益專國柄,帝以伯玉舊學,進之臥內,相對泣下,欲用以參大政,似道益忌之,而伯玉尋病卒。這件事還是趙嘉仁的老爹趙知拙告訴趙嘉仁的。


    這麽一個人竟然被派到了嘉興來,趙嘉仁覺得賈似道有時候做事也蠻幽默的,竟然把兩個不喜歡的人給放到一起。這是期待兩人同時出事以後一並拿下麽?


    既然是李伯玉當了嘉興知府,趙嘉仁也就非常率直和李伯玉談起了經濟。大宋的文官們對於這種比較理論化的東西接受能力很強,李伯玉最初的時候聽著趙嘉仁的那些經濟學理論,特別是一般等價物的貨幣理論,他連連點頭。


    然而聽到趙嘉仁在嘉興的建議之後,李伯玉臉色變得非常難看。趙嘉仁竟然提出以現在交子濫發的局麵,一定會出現大規模的貶值。而棉務是不怎麽收銅錢滴,以當下的局麵,那就得想辦法在嘉興府穩定的使用紙幣。


    皺著眉頭,李伯玉開口了,“難倒要讓嘉興府一地為整個兩浙東路的交子找出路?”


    就這一句話,趙嘉仁對李伯玉就刮目相看。交子不是全國流通,而是每一路都有自己的交子,嘉興府屬於兩浙東路,也就是說兩浙東路的嘉興用的是兩浙東路的交子。對於有水準的大宋官員李伯玉,趙嘉仁笑道“我不知李知州聽說過沒有,在公田法推行之前,我是反對的。”


    “聽說過。”李伯玉答道。這麽重要的事情在公田改革的圈子裏麵非常知名,因為別的反對者都是聲稱公田改革是如何的錯誤,而趙嘉仁則是表示公田改革失敗的理由是大宋官員的執行能力不足。


    對於這樣的指控,不僅支持公田改革的官員們非常不滿意。不支持公田改革的官員同樣不滿意。這算是一杆子打落整船人。


    “以我大宋的能幹,原本不會讓事情糟糕到如此地步。然而事情最終還是變成這樣,曆任的執政們在貨幣上都采取了很糟糕的政策。這次也是如此。現在賈相公把所有的衝擊都讓民間自行吸收,就如同要在人胸口上打一拳,卻不給那人穿厚些。這麽幹隻會讓大宋搖搖欲墜。本來這種財政衝擊,若是各路能夠有所引導,事情就不會變得很糟糕。若是,各路能夠以糧食作為定錨……”趙嘉仁講述著自己的看法。


    “若是以糧食為定錨,那些錢豈不是都會來買糧食了麽?”李伯玉立刻打斷了趙嘉仁的話。


    趙嘉仁笑道:“的確如此,可糧食有辦法能解決。譬如每日能發多少糧食,官府可以控製。那時候即便糧價飛漲,卻不至於沒有緩衝。而且收這麽多的稅,難倒就不能把江上的稅收給降低麽。李知州想來知道江南西路的米價是多少。一石隻有兩貫,我沒說錯吧?”


    身為大地主,李伯玉家裏也有很多土地,聽了這個問題他點頭稱是,“確實是一石兩貫。”


    “一石兩貫還能對半賺呢。”趙嘉仁歎道。江西此時人口很少,現在的鄱陽湖地區耕種起來非常舒服,“而我們福建路一旦米40貫。我就不信江上運輸的成本竟然能到20倍。若是讓我的船隊運輸,一石米運到福建路也就是四貫,賣的話至多不過十二貫。怎麽會幾十年都賣四十貫呢?還不是沿途的稅收太高。即便我的一些貨物免稅,我也不願意沿江賣貨。”


    李伯玉對於理論的敏感度很足夠,一談到實務,他就覺得有些頭痛。因為不管怎麽講,趙嘉仁的提法都可以歸於‘要為政策埋單’。而誰都想讓別人給自己的政策埋單,並不希望自己給別人的政策埋單。


    看著這個趙嘉仁,李伯玉突然有點明白為何趙嘉仁居然會以大宋官員執行力不行的角度去反對公田改革。如果以趙嘉仁的要求,那大宋的官員們的確是辦不到這些。畢竟這樣的執行力實在是太過了。


    如果是平日裏,李伯玉大概是要和趙嘉仁辯論一番,此次他實在是辯論不下去,這個議題完全是崩潰的。李伯玉說道:“趙知州,你的想法很令人欽佩。不過咱們還是談談棉務的事情吧。”


    “棉務很簡單,便是三條辦法,第一條,立公莊,第二條,嘉興府所有土地盡可能的種棉花。”趙嘉仁對此早就有想法,所以回答的很幹脆。


    賈似道的公田改革也不是完全沒有配套措施,首批公田回買以後,每鄉設立一所官莊,莊官由財產豐饒者擔任,兩年一屆,負責征收與運送租米。趙嘉仁也不準再做什麽海量的更改,他準備就著賈似道的製度稍微改改就好。既然賈似道肯給趙嘉仁機會,那趙嘉仁也不準備就這麽輕易放棄。


    前兩條很容易理解,李伯玉問道:“第三條呢?”


    “第三條就是建工廠。”趙嘉仁給出了他的看法。


    一直表現出很好理解力的李伯玉聽完之後愣住了,他完全不能理解趙嘉仁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現在想讓公田法的衝擊有所減緩,辦法就是穩定糧價。所以當地的公莊一定要能夠保證嘉興當地糧食供應。”趙嘉仁對第一條做了解釋。。


    浙西上等良田的地價是每畝四百貫,初行公田時,規定對租額每畝一石的良田給以二百貫補償,已經隻是市價的一半。但在實際執行中往往僅給四十貫,還都是無人購買的度牒、告身和形同廢紙的會子。所以,實際上,公田法就是以變相的行政手段強行改變土地所有權,當時人怒斥之為“白沒”(即平白無故的炒家籍沒的意思)。因而公田法遭到朝野持久而殊死的反對,也就完全不足為奇。


    李伯玉聽了這話,也隻能微微歎氣。他後來反對賈似道,就是因為公田法的推行太狠。


    “公田產糧,其他地就不要種糧了,即便是種糧也是要賠死的。所以其他土地都要種棉花!”趙嘉仁繼續解釋著。


    官吏舞弊,回買不公,激化社會矛盾。回買公田的田產標準之所以一再降低,最後甚至跌到百畝,關鍵就是大官僚、大地主勾結主事官吏,隱瞞實際田產,造成回買不足。而對於無權無勢的普通民戶,主管官吏故意誇大計算其田畝數,強迫他們增加回買數,造成有些民戶傾家蕩產也無田可賣。而督賣者峻急刻薄,不擇手段,甚至濫施肉刑,迫使有些走投無路的民戶自殺了事。再次,官田收租,頭會箕斂,引發階級衝突。


    在公田回買過程中,少地或無地農民雖然牽連較少,但在後來的官田經營中,他們也深受公田法之害。主事官吏為了邀功受賞,或是多報回買的田數,或是高報公田的等級。等到官田實際經營時,這些上下其手所造成的賬麵缺額,就隻能由租賃承佃的農民來補足。


    問題還不止於此,公田法推行之初,規定原租額一石的公田,作為政策優惠,現租隻收八鬥,但實際執行中,卻不論原額多寡與土質肥瘠,甚至原來隻能年收三四鬥的公田,也都一律收八鬥。公田法雖明令禁止多收斛麵,但實際收租時,仍以大鬥征收,一鬥收到一鬥三升視為慣例,丹陽縣甚至高到一鬥六升。原來納租隻須納糙米,公田經營中卻強令承佃農戶改納舂白米,每石附加折糙糧一鬥八升。承佃戶承受不了官田的層層盤剝,交不出高額租米,不少官田竟出現了拋荒現象。


    當然這些都是趙嘉仁上一世知道的情況。所以趙嘉仁想出的解決辦法就是統統種棉花。從而避免嘉興百姓再被糧稅困擾。


    “如果是棉田,那就是我管的棉務而已,到時候頂多是賈公從我這裏再敲上一筆錢的問題而已。至少嘉興府的百姓們還能安穩度日。”趙嘉仁做著解釋。從整體種植棉花的角度來看,趙嘉仁怎麽都能賺錢。


    “趙知州……”而李伯玉先是震驚,叫了趙嘉仁一聲吼,他突然目中有淚,聲音也顫抖了,“你……你……你真的是為國忘身啊!”


    這麽多年來,李伯玉從來都是見到官員們想盡辦法加稅。到現在,他第一次見到肯為百姓出錢降低稅收的官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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