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通開關,電磁鐵下方的小鐵片嗖的蹦起,牢牢吸在電磁鐵下端。用手將鐵片掰下來的時候,徐經孫與陳茂濂感受到那股無形的力量。電磁鐵是他們兩個人在一個年輕女老師的指導下親手組裝的,電磁鐵上的鐵芯之前與下麵的鐵片之間毫無吸力。僅僅是撥動一個開關,就能憑空產生看不到的力量。


    “……這……難倒真的不存在所謂的磁氣?”徐經孫並沒有學習到理論的歡喜,他聲音衰弱,仿佛有什麽內在的東西被破壞掉一般。


    徐遠誌覺得自己能理解徐經孫的感受。對世界接觸越多就希望知道越多,然而在趙嘉仁推出科學之前,中國知識階層就籠統的用‘氣’去解釋很多東西。隨著這種說法的時間越久,本來是被暫時當做某種替代解釋的‘氣’反倒成了許多人心中認同的理念。看得出,徐經孫還真的相信磁氣這種玩意的存在。


    老頭子們神色難看,旁邊當做實驗老師的劉紅霞臉上有些訝異的表情。在她人生中,年長者們都更具知識。不管是她伯伯劉猛,或者是學校校長趙嘉仁,又或者是學校的那些老師。他們都承擔起向劉紅霞教授知識的責任。即便他們在非專業上也同樣需要學習,卻不會因為學習而露出生無可戀的表情。


    更重要的是,這些人進士。與李紅霞眼中學問淵博的趙嘉仁校長一樣的進士。


    也許是劉紅霞的目光讓徐遠誌覺得比較傷人,又或者是劉紅霞的年齡讓徐遠誌感到自卑。總之,徐遠誌對劉紅霞說道:“劉……劉老師。我們這裏已經不用再實驗了,你先下去吧。”


    對於徐遠誌而言,這麽一個被學校安排來的實驗室老師,地位大概就跟差役一樣。即便以徐遠誌現在的身份,他的說法已經夠客氣了。然而他的話剛說完,就見那個高挑的年輕女孩子很禮貌的說道:“徐老師,實驗室是用來做實驗的,實驗做完了,我負責收拾設備,然後關門。你們若是想說話,就請到外麵去吧。”


    遭到這樣的應對,徐遠誌愣了愣。然後他明白過來,他這個進士在這裏是外人。


    好在三位進士都是懂規矩的人,被人這麽講了也不生氣,都起身離開。走到屋門口,徐遠誌扭頭看向劉紅霞,就見她熟練的拆卸著實驗設備,就如她之前熟練的裝配實驗設備一樣。不僅動作熟練,劉紅霞的態度同樣認真專注。


    扭頭離開實驗室,徐遠誌心中忍不住感歎趙嘉仁不僅自己知識淵博,更有禦下的手段。連一個小姑娘都被教育成這般模樣,怪不得趙嘉仁的船隊能夠從福州出發,跑到兩萬裏外的扶桑洲,經曆了十萬裏的海路之後,還能帶著當地作物全須全尾的回到福州。


    劉紅霞並不知道她被徐遠誌進士在心裏麵讚歎了,對她來講隻有收拾完實驗室,把鑰匙交還給管理員老師,這才能去打飯。來自扶桑洲的辣椒並不屬於敞開供應的作料,今天的晚飯中有她非常喜歡的麻辣燙,根據劉紅霞的觀察,她的口味在女生中屬於很普通的類型。


    事情果然如劉紅霞所料,等她完成了所有流程,拎著飯碗急匆匆趕到食堂的時候,剩下的都是很普通的菜色。沒辦法,隻能點了半隻烤鴨自己慢慢的吃。趙嘉仁這邊是幹五天歇一天,今天正好是第五天。吃完了晚飯,收拾完東西,劉紅霞有些不情不願的踏上了回家的路。


    學校離家很近,劉紅霞的伯伯劉猛從佐渡島回來之後負責馬尾建設工作。全家也從泉州又搬到了馬尾。伯伯回來的確是好事,然而劉紅霞的日子卻有點不太好過。因為她的伯母當時沒有讓劉紅霞的堂兄堂弟遞交誌願從軍申請書,回來之後就被伯伯劉猛一通大罵。據說還動了手。之後劉紅霞在學校裏麵幹的越來越好,劉猛時不時就提起此事。結果讓劉紅霞在家裏反倒有些被孤立。


    雖然伯伯劉猛後來發現了此事,也試圖扭轉。可人心這東西,起了芥蒂之後就很難撫平,劉猛的努力效果有限。現在弄到劉紅霞每次回家都感覺很別扭。


    但是這也不是不回家的理由,更何況劉紅霞也有事情想對伯伯劉猛講。回到家,家裏已經吃過晚飯,這讓劉紅霞鬆了口氣。不上飯桌的話就能省許多麻煩。她就拉著伯伯劉猛出來走走。


    五月的馬尾並不熱,劉猛出門走了幾步,就問劉紅霞,“紅霞,你有沒有覺得這蚊蟲比起頭兩年少了一些。”


    “嗯嗯!”劉紅霞也猛點頭。頭幾年剛開發馬尾的時候,這裏的蚊蟲簡直是鋪天蓋地。現在每年搞一次的愛國衛生月在那時候是愛國衛生周,每個月都有六天除了宣傳之外還要參加消滅病蟲害的各種活動。那時候劉紅霞覺得這大概就是瞎折騰,福建的蚊蟲本來就多麽。沒想到幾年下來竟然真的讓蚊蟲大大減少。現在晚上出門已經不用擔心外麵蟲子撞臉。


    隻是劉紅霞可不是為了討論生活條件的,她接著說道:“伯伯,我馬上就要畢業了。學校讓我做個選擇,一個是參加趙知州組建的軍隊,到軍隊裏的通訊研究所工作。一個是就轉到師範專業當學員,邊讀書邊教書。我想問問伯伯你的意思。”


    劉猛平素裏為人果斷,做判斷並不拖泥帶水,而此次他卻沉默了。他知道這個要求,因為學校這邊提出要求之前已經詢問了劉猛的意見。為此,劉猛還專門去見了趙嘉仁。


    當年把劉紅霞從福建山溝裏帶出來,劉猛的目的挺簡單,他隻是想竭盡全力把自己的親屬從窮山僻壤的貧困生活裏麵給拉出來。那時候的劉猛隻是知道趙嘉仁趙縣尉歡迎大家帶家屬,他那時候還想過即便幹不長,至少讓親人們多吃幾天飽飯再說。


    劉紅霞是劉猛非常喜歡的孩子,不過對這個女娃,劉猛的想法是把她好好養大,然後找個好人家把她嫁出去。他可沒想到劉紅霞居然有一天會以優異的學習成績受到航海行會的征召。


    即便並不知道男女平等,提高女性地位,婦女能頂半天天,這是趙嘉仁根深蒂固的政治理念。為了自家侄女去見趙嘉仁之後,劉猛還是能清楚的感到,趙嘉仁的確準備對劉紅霞等人委以重任。所以劉猛率直的表示,“知州,紅霞是個女孩子,過幾年她就要嫁人生孩子。到時候你交給她的差事還是會沒人管。那又何必呢?”


    果然,趙嘉仁爽快的答道:“隻要紅霞自己能幹,嫁人又怎麽了?嫁人之後不就那麽點家務事,吃飯可以去食堂,嫌食堂的飯不好吃,外麵那麽多飯店。若是覺得家裏沒人打掃,出錢雇個保姆。劉猛,你也知道我們對能幹的人給什麽待遇。你剛到我這裏來的時候有什麽,這些年靠你的能耐,你掙到了多少!紅霞能有你一半能幹,她還用擔心生活麽?能用錢解決的事情都不是難事!”


    劉猛連忙辯駁道:“胡月蓮出頭露麵是為了家仇。她大仇得報,還不是嫁人了麽。我家紅霞不過是常見的女娃,知州你又何必拿她做法?”


    “為何女娃就不能靠她自己的能耐打出一片天地?”趙嘉仁反問劉猛,“那麽多人說胡月蓮的閑話,胡月蓮兜裏的錢少了一文?還是她投資的錢比別人拿的少?胡月蓮的孩子長大之後會覺得胡月蓮讓他們丟人了麽?你的孩子以你為榮,胡月蓮的孩子也會以她為榮。如果紅霞有了成就,她的孩子也會以她為榮。劉猛,你可別告訴我,別人說啥你就會聽啥!”


    想到這番談話,劉猛動搖的心思堅定了。他問劉紅霞,“這兩個裏頭你想做什麽?”


    劉紅霞咬著嘴唇,沉默的走了幾步,她不安的說道:“伯伯,我擔心我去軍隊裏的通訊研究所會幹不好……”


    “但是你真的很想去。”當劉猛有了決定之後,他的話也變得極有衝擊力。


    聽伯伯有支持自己的意思,劉紅霞也說出了心裏話,“就是因為我想去,就是我很想幹好,我才擔心幹不好。”


    “哼!”劉猛忍不住哼了一聲,然後有些不滿的說道:“這想法邏輯不通。”


    “為什麽?”劉紅霞被伯伯的話給弄的有些迷糊。


    劉猛盡可能用不嘲諷的語氣對自家侄女說道:“你想幹好,和你能幹好之間沒有因果聯係。紅霞你回想一下,你每次恍然大悟的時候,哪次不是建立在你對你犯下的錯誤的研究和反思之上?”


    即便現在是夜晚,劉猛也能感覺到身邊的侄女整個人都有恍然大悟後的那種精神抖擻。


    “你很仰慕胡月蓮,每次打仗,我們其實不在乎她幹得好不好。我們在乎的是她有沒有完成任務。她的任務就是解決反抗的敵人,隻要我們上船的時候沒有再遇到敵人的反抗,我們就讚她幹得好。這就是我們關於好壞的標準。”劉猛繼續舉例說明。而劉紅霞在黑暗裏也是猛點頭,她覺得伯伯說的實在是太對了。


    “至於你說的幹得好,我理解是你擔心在都達標的基礎之上,你幹的不如其他達標的人。不知道我說的對不對。”劉猛繼續對侄女的思想進行著分析。


    “是!是啊,伯伯。有時候我們隻要兩個人,我想被選中。可是我周圍的人其實學習都很好,他們中間不少人比我還努力呢!”劉紅霞急切的繼續表示對伯伯的認同。


    “嗬嗬!”劉猛懷念的笑了。最初他的笑聲中還有些不甘,不過很快這種不甘就變成了釋然。


    “月蓮,我和你說過我以前也考過科舉吧。”劉猛問劉紅霞。


    “好像有這麽回事。”劉紅霞答道。


    “我當年為什麽最終放棄了科舉,就是因為我看到我參加考試的那年狀元文天祥的文章。”劉猛一直沒有和別人談起改變自己人生命運的轉折點,此次終於說出心中的想法,他也是無限感慨,“都是讀書人,他寫的東西我都能讀懂。然而讓我寫,我無論如何都寫不出那樣慨而以慷的文章來。從那時候開始,我恍然大悟。之前的我以為我書讀的不錯,看完真正讀書人的文章,我才明白我讀書不行。”


    說到這裏,劉猛暫時沉默了,他需要點時間去平息沸騰的情緒。這是他心中一個猶如傷疤的存在,如果不是為了心愛的侄女,劉猛並不想提及。然而現在他卻突然發現,那個曾經令劉猛感到無比難堪,曾經令劉猛感到心灰意冷的時刻,對劉猛是那麽的重要。就在這個關鍵的節點,劉猛認清了自己,並且終於踏出了隻屬於劉猛的那一步。


    現在看來,那一步就是劉猛的起點,是他從人生穀底一步步走向今天幸福滿足生活的開始。而這種反思和頓悟,對劉猛也是新鮮的。


    劉紅霞也沉默著。聽到伯伯描述那絕望的一刻,劉紅霞心裏麵很難受。她覺得能理解伯伯那時候感受,因為在學校裏麵的種種考試與比試,讓劉紅霞認識到在很多方麵,或者說在所有方麵,她都不是學校裏麵最優秀的那個。而不得不認識到這些的事實,每次都讓劉紅霞心裏麵感覺到非常不好。所以劉紅霞在感覺到難受的同時又覺得有些訝異,因為從反應中,她從伯伯身上感受到的並不是負麵情緒,而是一種不該有的‘喜悅’。


    就在劉紅霞覺得不解的時候,劉猛繼續說道:“不要怕和那些優秀的人比,比了之後輸了我們就認。即便最後真的完全敗了,我們就放棄。紅霞,我也年輕過,知道那時候承認失敗是多難的事情。那是真的不認。”


    劉紅霞暗暗點頭,不是因為認同這段話,而是認同劉猛所說的那種‘不認’的感覺。因為承認了失敗就是在否定自己,那是比什麽都痛苦的事情。


    然而劉猛的聲音已經恢複了冷靜與自信,他為此次談話做了個收尾,“承認了失敗,接下來幹的就是自己能幹的事情。從承認我沒有考科舉天份的那天開始,我一直在幹我能幹的事情,然後就有了現在的一切。我對這段人生的評價隻有四個字,問心無愧!所以,你明天就去告訴老師,你願意去軍隊的通訊研究所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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