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騎兵在荒野上如同流雲般奔走,隊伍中有許多是蒙古馬,也有許多是高大的阿拉伯馬。隊伍在上了一道高崗,就在上麵停下。


    伯顏大帥騎了一匹雪白的阿拉伯馬,白色披風上紅色的馬耳他十字非常鮮豔。勒住馬匹居高臨下的看去,就見蒙古騎兵已經圍困住了一隊宋人。根據情報,這支駐君士坦丁堡的宋國人準備撤退回宋國,他們出發的時候並不知道宋國在紅海北端的宋國港口人員全部撤離,等發現之後隻能掉頭返回。正好被蒙古堵住。


    即便遭到蒙古騎兵的牽製,這隊宋國人在之前的時間裏麵依舊頑強的向北撤退。如果不是相信這些人當中有懂得防疫的人員,蒙古騎兵早就殺進去把他們全給砍死。此地距離地中海還有二十裏地,在烈日下靠兩條腿走到這裏,宋人的努力也到了極限。蒙古軍援軍帶了火槍火炮攔在他們麵前。在火炮壓倒性的火力優勢下,任何突圍或者固守都隻剩下死路一條。


    此時的大宋隊伍裏麵,楊從容神色堅定,他嗓音沙啞的說道:“我等絕不能離心離德。此時若是大家散了,蒙古人肯定不會放過我們。我還是之前的話,我們派人跟著蒙古人走,換取蒙古人讓另外一些人能回去。”


    大宋團隊裏麵人人臉色難看。此時飲用水都隻剩下不多的一點,最晚後天就完全斷水,局麵真的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


    指導員聲音還算鎮定,“你確定蒙古人會放不動防疫的人走?”


    “既然蒙古人知道衛生防疫,他們肯定知道他們自己不懂防疫。所以咱們留下幾個人就好。我會留下。不過我一個人還不夠,蒙古人定然不信,還需要些人。”楊從容回答的幹脆。


    “如果蒙古人是騙我們呢?”一位隊長絕望的說道。


    楊從容搖搖頭,“蒙古人是真的需要防疫,我們就有能夠蒙古談的本錢。若是蒙古人不讓我們走,大家隻能在這裏和蒙古人死戰到底。大家可別想錯,若是蒙古人看到我們內訌,就一定不會和我們談判。若是大家覺得裝作懂衛生防疫可以蒙混過去,等蒙古看出端倪,他們會如何對待。隻有我們不怕死,才能讓蒙古人讓步。”


    從大宋萬裏迢迢跑到到這裏來的每一個人都不是為了赴死,很多人是為了多賺錢,很多人是為了前程。至少在經曆這次行軍之前大家都覺得生活並不算艱苦。現在聽到要用自己的生命作為和蒙古人談判的籌碼,大家的神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這時候就聽指導員跟著說道:“現在大家覺得走投無路,眼看要死。這不過是擔心,隻要我們團結一心,大家就能活下來。”


    第三隊隊長聽完這話再也忍耐不住,他喝道:“你們投降了蒙古人,當然能夠活下來。然後就讓我們死麽?”


    這家夥聲音嘶啞,看著極為激動。不過此時人人聲音都嘶啞,這位隊長並不是特別獨特的一個。指導員冷笑一聲,“嗬嗬。你才是那個為了活下去什麽都能不顧的人。方才說了這麽久,你什麽都沒聽進去麽。留下來了的人是要用自己換大家的活路,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把你列進留下來的名單。”


    到了此時,眾人反倒覺得第三隊隊長有些瞎胡鬧,眾人也不理他。可第三隊隊長卻一蹦多高,指著大家就開罵,“你們這些賣國求榮的龜孫!想用大家的命換你們的命,想都別想。”


    “這廝瘋了,把他捆起來。”指導員厭惡的命道。


    眾人一擁而上,把這個看著的確不正常的家夥按倒捆起來。這家夥還不依不饒的喊叫,眾人把他的嘴蒙上,才算好些。


    沒多久,楊從容和另外兩人就前去和蒙古人談判。指導員本想一起去,卻害怕營地裏麵出事,隻能留下來。


    楊從容並沒有害怕。他能做的都已經做完。此時談判大概是最好的辦法,隻要能讓人回到君士坦丁堡,大家就有機會返回大宋。當年蘇武牧羊十餘載,大漢還能把人要回去。如果大宋官家知道楊從容等人的勇敢行為,也會為他們努力。


    更重要的是楊從容也想活下去,可不采取合理的手段,蒙古人大概不會讓楊從容他們活下來。親眼見識到蒙古人如何殺戮埃及人,楊從容就明白蒙古人會怎麽處置無用之人。


    被搜身之後,楊從容先經過問話,沒多久就被帶到了一個白馬白袍的男子麵前。楊從容仔細打量著這名男子身上那身大宋風格的棉布衣服,心中猜測這位的身份。


    “聽說你們要投降?”白袍人問道。


    “不是投降。我是想幫助蒙古搞搞衛生防疫,換取我們的同伴能夠離開。”楊從容答道。


    問話的正是伯顏大帥,現在他已經受封亞曆山大大王,封地在埃及的亞曆山大港。忽必烈大汗並不想這麽快就把埃及分封完畢,這也是伯顏的建議。尼羅河兩岸是著名的農耕區,可不能按照草原的手段來治理。


    現在伯顏大帥的領地上正鼠疫肆虐,蒙古控製的阿拉伯半島南端也有鼠疫流行。大汗金帳所在的巴格達雖然還沒有鼠疫流行,其他傳染病卻不少。伯顏聽聞麵前的宋人表示他懂衛生防疫,心裏麵也有些輕鬆。在趙嘉仁執政後,蒙古王庭每年都能收到消息,趙嘉仁會搞一個愛國衛生月。在愛國衛生月裏麵會講述防疫知識,並且組織殺滅蚊蟲等工作。口號還每年都不一樣,譬如最初的時候宣傳內容是‘消滅天花’。後來又是‘向霍亂宣戰’,再後來是‘萬眾一心,抗擊白喉’。在這樣的口號下,大宋的瘟疫還真的越來越少。


    想到這裏,伯顏大帥淡然說道:“我怎麽知道你不是在騙我?我們再圍困幾天,你們沒了水,就一定會向我們投降。”


    “我們的隊伍裏頭有人隻是拿了鼠疫死者身上的財物,就死了幾十號人。這是我親眼所見。”楊從容說道。


    伯顏大帥沒吭聲,隻是用平淡的眼神看著楊從容,連句‘然後呢’都不講。


    楊從容繼續說道:“以前我在大宋的時候十幾年沒見到瘟疫流行,難免覺得瘟疫也沒什麽了不起。現在我才知道瘟疫真的厲害。你們蒙古原本還能立刻拋下染病之人,遠遁到萬裏之外。現在你們還能這麽做麽。若你覺得還可以,那就當我什麽都沒說。你們若是要如同大宋這樣有固定的城池,大宋所經曆的麻煩,你們一件都少不了。”


    伯顏沒想到對麵這家夥竟然還能說出個道理來,說出的道理還是很有見識的道理。更沒想到這家夥還敢隱隱的威脅伯顏。伯顏大帥淡然的應了一句,“聽你所說,你是懂防疫的。”


    聽到伯顏也語帶威脅,楊從容並沒有害怕伯顏把他現在就扣下。這種情況他早就想到了,作為禮部裏麵能派出來的人才,楊從容在外交上並不若,他不帶表情的答道:“我大宋光是杭州這一座城內就有數百名專門做防疫的官員幹部,各家醫院還有數千名的醫生。過去十年間,杭州醫學院現在每年能夠畢業上千醫生,到現在已經有了上萬的醫生。我大宋能夠消滅瘟疫,靠的就是幾十萬的人才。如果隻抓走我們幾個人,根本就是杯水車薪。即便談不上沒用,卻也用處有限。”


    “你這是讓我把你們所有人都扣下麽?”


    “我們隊伍裏麵很多人根本不懂防疫,你扣下他們毫無用處。放他們走,我們留下的人就會努力幫助蒙古。”


    “你放才不是將隻有幾個人用處有限。”


    “有幾個真心幫你們的人,總比什麽都沒有強。”


    “……我若是一定要扣人呢。”


    “我們就隻能拚死對抗。便是被俘,也不會竭盡全力相助。”


    楊從容和伯顏大帥的對話激怒了旁邊的將校,有個家夥上前就罵道:“你們南蠻都是些狗東西,除了耍陰謀詭計之外還還會什麽?”


    楊從容聽完之後心中大怒,當即答道:“我們的確沒有能耐,若是真的有能耐,哪裏會讓你們跑到這裏!”


    這種話實在是太文人了,雖然想誅心,卻走了好幾個邏輯。對麵罵人的那位沒接受過這方麵的訓練,一臉茫然,明顯沒弄明白楊從容在說什麽。


    伯顏大帥明白楊從容這個天大的嘲諷,但是他根本不為所動。大帥思忖片刻,這才問道:“你們裏麵多少人懂防疫。”


    “七個。”楊從容答道。


    “你們願意用自己的性命換其他人生還?”


    “送他們到海邊,讓他們上船。我們留下的人會幫助蒙古。”


    “你們先回去。”伯顏大帥沒有給出結論。


    楊從容有些失望,對麵這個白袍的將領心思深沉,情緒根本不受外界影響,在外交場合上是個極難對付的人。卻不知道蒙古人中還有這等人物。


    走出去了一段,突然聽到後麵遠遠的有人開始叫罵。雖然聽不懂那人在罵什麽,不過聲音好像是之前蹦出來罵人的那個。可能是他現在才懂了楊從容之前的那個嘲諷。楊從容心裏麵苦笑,這個蒙古人的水平才是他心中認為的蒙古人應有的水平。


    伯顏並沒有著急。他認同楊從容的見識與看法。不過伯顏大帥見識過那麽多肉體受到折磨的人轉變了態度的先例,也準備好好的拖一拖。人沒有水喝,兩三天時間裏麵死不了。經受了這樣的折磨之後,也許所有宋人都會投降。


    一天過去,伯顏下令蒙古騎兵佯攻,宋人立刻用火槍還擊。這一天蒙古軍騷擾了十幾次,宋人始終能夠抵抗。


    第二天,蒙古軍有騷擾了十幾次,宋人還是扛住了。看他們的火力密度,能夠戰鬥的宋人數量至少有幾十號。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蒙古軍每天都在試探,宋人每天都在抵抗。如果是戰爭,蒙古軍大可直接殺進去。現在宋人裏頭有蒙古想要的人,這麽衝進去砍殺隻怕會殺了不該殺的人。


    “大帥,咱們軍中出現一個中了瘟疫的!”


    聽了這個消息,伯顏大帥心中歎息。那些宋人的運氣實在是太好了。如果沒有這麽一個消息,伯顏大帥準備先回耶路撒冷,讓宋人在太陽底下堅持下去。然而蒙古軍這邊已經有人中了瘟疫,伯顏大帥就隻能速戰速決。


    很快,蒙古使者就出現在宋軍據守的地方之外。沒就多,渾身上下髒兮兮的楊從容也出來相見。


    “我們將軍答應你們的要求。”


    “怎麽才能保證他沒騙我們。”


    “我們將軍說與你們折箭立誓,你們信麽。”


    “讓我們先到海邊。”


    第二天上午,一群髒兮兮幹巴巴的宋人隊伍終於抵達了地中海邊。從他們出發開始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十九天。十九天的時間裏麵,他們經曆了瘟疫、戰鬥、幹渴、饑餓,現在他們手中武器之外,幾乎是一無所有。


    遠處的伯顏大帥冷眼看著宋人。他敢讓宋人到海邊來,也不是因為善意或者忠於誓言。到了海邊又能如何,不過是看到了一個根本沒辦法逾越的屏障。那些人難倒準備靠遊泳遊回君士坦丁堡麽?如果他們沒有那種能耐,就隻能走蒙古的地盤。伯顏大帥可以信守約定,其他蒙古將軍可沒理由遵守這個約定。


    楊從容沒有去看蒙古軍,在離開固守的營地之後,宋人團隊就隻能賭運氣。賭蒙古人對瘟疫的恐懼到底有多大。現在貌似他們賭贏了。而最後一次賭博正要開始。


    大宋團隊搬下板車上最後的行李,其他的東西要麽用盡,要麽丟在最後的營地裏。隊長們不安的圍過來,有一個方才已經用海水潤了喉嚨,他勉強發聲問道:“這東西好使麽?”


    指導員沒喝海水,隻是洗了洗臉。他沒說話,隻是開始收集海邊能燃燒的東西。


    眾人搜集了些易燃物,點起了一堆篝火。雖然近看濃煙升騰,火堆整體很小,根本不起眼。眾人又堆了一個更大的火堆,這次火頭變大,卻也沒什麽特別的。極目眺望,根本看不到海上有船靠近。此時火焰猛烈,指導員就把物件裏頭的一桶給扔進了火堆,很快就有股紅色煙霧順著火堆生出的熱氣向上空飄去。


    看到東西沒失效,無需說話,大家因為幹渴也說不出什麽。眾人就是往火堆裏扔易燃物,也往裏麵扔發煙盒子。


    想讓煙柱升的更高,需要的是更多燃料。近處能當燃料東西已經被用近,大宋團隊成員就向更遠處跑去,沒想到蒙古軍擋住了他們。


    “你們這是何意?”


    “不能讓你們跑了。”


    這對話充分體現了蒙古人的刁難。這下大家可都急了,但是眾人不能用槍打,又渴又餓這麽久,肉搏更不可能。正在著急下,楊從容脫了衣服,把含著人體油脂又幹透了的衣服扔進火堆。大家紛紛效仿,這下火堆旺了,煙霧也更多了。


    伯顏大帥看著楊從容的表現,心中很是感歎。聽了楊從容之前對大宋防疫人員的描述,那是一個超出伯顏想象之外的龐大數量。十幾萬醫生,要是蒙古有這麽多醫生,忽必烈大汗大概會高興的嘴都合不攏。


    現在伯顏更加奇怪,大宋的人才到底多到何種程度,才能讓楊從容這樣的家夥跑到東羅馬來。但是伯顏大帥很快就收拾了感動,如果楊從容的舉動沒有能夠召喚出船隻,他和這些宋人剩下的就隻有一條內褲。之前的舉動不管看著多麽能幹,從結論論,所有努力都隻是笑話的一部分。


    火頭漸漸變小,宋人們也漸漸失去了活力。他們此時都說不出什麽,有些人已經頹然坐在地上無淚的抽泣。他們體內的水份已經不足以支撐淚腺運作。


    “大帥,有船過來了!”伯顏身邊的侍衛警惕的指著海上。


    伯顏視力已經開始下降,又過了一陣才分辨出海上有船。那船隻明顯是向著這邊來的,又過了一陣,連伯顏都能看出來那船上懸掛的乃是大宋的旗號。那些宋人千辛萬苦回到他們的出發點,和他們有約定的船隻並沒有失約。


    沒多久,隻穿著內褲的楊從容與其他六人到了蒙古軍前,“我們幾個懂防疫。”


    蒙古將校用非常不友好的表情看著楊從容,然後用更不友好的目光看向那些已經沒有防備能力的宋人。現在動手的話可以殺光沒用的宋人,也可以擄走有用的宋人。但是伯顏大帥有嚴令,要蒙古軍遵守約定。


    勉強收回惡意的目光,蒙古軍帶走了楊從容等人。


    楊從容此時已經嚐試過說話,也知道自己說不出什麽來。回頭看著那些終於得救的同伴,楊從容心裏麵祈禱:你們一定要把我英雄事跡帶回大宋。這樣我才能得救。拜托你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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